日出东方,丝丝缕缕的熹微正朦胧洒下来。
沈牧仪起了个大早,柳静姝和池霁的房间都还没动静,看样子还在熟睡中。
他整理自己的装束,对着镜子仔细检查了自己脸上动过手脚的地方。确认没什么问题后,他推开门下楼,准备去街上打听打听。
丁裕震信上写了挺多自己家乡的东西,还透露了自己家门前有棵他亲手栽种的桃树。
信中曾写:今日是离开浔栖的第三年整,不知吾妻是否还记得在桃树上刻划痕?
想来划痕一年一刻,是用来纪念丁裕震离家的日子。
栽种桃树的屋子比比皆是,但若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特点,寻找便也方便多了。
虽靠近渭城,但浔栖仍旧只是个小地方。
小地方里打听消息都很方便,沈牧仪没问多少人,便对那棵有划痕的桃树位置,有了大概的推测。
他沿路而来,看见屋子时眼神一暗。
果然!
丁裕震家已经被烧了。
昨天店小二说的时候,他便猜想这或许就是他家。
镇抚司来调查浔栖火烧案,听起来荒唐,但若火烧的是槿国暴露了的奸细家,就合理多了。
他走进面目全非的屋子。
官府草草结案,早已撤走了所有拦着屋子的东西,沈牧仪畅通无阻地进去。
只剩下壳的房子内里也是一团灰,将整个房子仔仔细细查了一遍,除了满手灰,沈牧仪没能找到任何线索。
想起一路打听过来的时候,还得知了丁裕震的妻儿因为结案匆匆,连埋葬也匆匆。
就葬在郊外乱葬岗旁边,随手挖了个坟包,插了一根木棍,就当作这两人的坟了。
沈牧仪决定,去乱葬岗那边看看。
……
柳静姝比池霁醒得早。
伸了个懒腰后,她推开房门走到了走廊上,叉着腰的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的房间,又左右看了看。
没有犹豫,就走到左边沈牧仪的房门前。
“咚咚咚。”
轻扣了三声门,门里没有任何回应。
“走得这么早。”
她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嘟囔了一声。再走到右边去,还没敲门,就听见屋内如雷的鼾声。
“继续睡吧你!”
懒得叫他,柳静姝双手抱在胸前,转身下了楼,坐在昨天那桌,叫了一屉包子,自个儿悠哉悠哉地吃了起来。
这家客栈穿过一个街口,就是江挽楼家。就在柳静姝无聊得开始测算起沈牧仪的安全时,门口忽然进来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的衣服,和昨天镇抚司来的人身上穿着的形制差不多,只是颜色不同,身上也配着弯刀。
柳静姝一面拨着放在桌上的折扇,一面分了余光去观察那人。
来人直奔柜台,问店小二订好的房间在哪,店小二反应了一会儿,便知道这位就是昨天说的大人物。
他点头哈腰地带人往房间走,走上二楼的最后一阶台阶,官帽上就被迎头敲下来一只手。
手的主人正闭着眼在打哈欠,打得舒服了,两只手便肆无忌惮地张开去。
这一落,便落在了这位大人物头上。
而这个敲了人头的家伙,就是池霁。
小二正手足无措,楼下角落里,柳静姝撑着脑袋玩着折扇,声音穿过大堂。
“看来你睡得不错?我买的早点没了,要吃,你就自己跟小二点!”
池霁眨巴眨巴了眼睛,收回了手。他先朝被自己打到的人说:“对不住。”
随后视线往后挪了挪,朝着店小二。
他说:“我要一份馄饨和一屉小笼,就在那桌。”
伸着手指了指柳静姝的方向,接着就下了楼。
“这……”
店小二有些为难地朝眼前这位大人物看去。
大人物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瞥了眼柳静姝那边。
“无碍,走吧。”
楼下,池霁坐到了桌边。
柳静姝拿扇子敲了几下桌子,她问:“你到底,是怎么惹江挽楼生气的?”
“咳咳!”被水呛到,池霁咳嗽了几下,他眼神左右乱飘。
“别想扯开话题!”
柳静姝见他神色不自然,料到他这是要装傻,一只手按住他放在桌角的酒壶,一手用扇子指着他。
威胁道:“不告诉我原因,还想我去给你哄人?”
手指刮了刮鼻子,池霁在心里酝酿了下,吞吞吐吐说出了口。
他的声音略低,端正起来的神色和平常的样子截然不同:“她想要的,和我能做到的,起了冲突。”
酒壶被松开了,在桌角微微轻晃着。
一只手从另一边伸来,直接将酒壶打开,池霁的指节扣着壶口,将里面的酒尽数倒进自己嘴里。一大清早就喝酒,不是借酒消愁又能是什么?
“后来你先走了。”
“在漳阳,她也就只跟我熟悉些。”
他的头转到了朝客栈大门的方向,顺带也变换了坐姿,背靠着桌子,两手手臂搭在桌上。
“她每天来找我,我们在那儿都是人生地不熟的,就一起去找有意思的东西玩儿。”
日光下,他的眼睛被照成了明亮的褐色。
“有时候捉些山鸡来烤,有时候又去偷摘点莲蓬荷叶。”
柳静姝惊讶:“我记得我离开前,江挽楼还是个很内敛的姑娘,说话文绉绉的,做什么事情也都是有礼有节的。她竟然也会跟你上山下水?”
“想不到吧?”
池霁轻笑一声,侧过头来问她。
店小二已经折回来了,一碗馄饨和一屉小笼都上了桌,碗上明显能看见在冒着热气腾腾的烟。
池霁道了声谢,侧着头又对柳静姝说:“唉呀!可惜小爷现在没胃口了,要不你替我吃了?”
“放心,小爷结账。”
“你自己吃。”
柳静姝嫌弃地回他,又说:“江挽楼应该不喜欢满嘴酒味的人吧?”
“……行。”
吊儿郎当的坐姿被迫重新变回原来的样子,他将馄饨移好位置,开始吃起来。
馄饨烫嘴,在漳阳的那些事,零零碎碎地被讲了出来,却也能够拼凑出柳静姝走之后,池霁和江挽楼之间的事。
那是一年之前的事了。
江游景当时被皇帝委派到了漳阳办事,就把江挽楼也带到了漳阳。
漳阳和浔栖在气候上大同小异,都是雨水多的地方,只是漳阳稍靠北,到了夏季会比浔栖稍微凉快些,到了冬季又比浔栖更冷些。
一开始,江挽楼适应得还算可以,可是时间一长,她就有些受不了了。
江游景把她带过来的时候,并没有说明到底来干什么,又要多长时间,江挽楼就以为最多也就一两个月。
在漳阳过了那年的春雨后。
一转眼又到了小暑,江游景的事还没办好。待闷了的江挽楼带上丫鬟,准备出去好好逛逛。
她是槿国帝师的女儿,漳阳当地的人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没人能做到对她像对平常人家的姑娘那样亲和。上到老妇下至孩童,见到她的时候,总是恭恭敬敬的。
江挽楼以为,那次为了解闷的逛街,会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只是那回却撞上了池霁和柳静姝,便有了大不同。
小暑后的天一天比一天热。江挽楼歇在树荫下,团扇轻轻扇着。
没什么意思,天又那么热,要不回去算了吧?
这么想着,江挽楼收了扇子,让丫鬟打开了伞,她才刚刚提起裙摆,就听到了一道有意思的声音。
“诶!小神棍,竟然在漳阳碰见了,可巧啊?”
江挽楼看不见声音的主人,这声音清亮,也不知道说话的人到底在哪。或许就是他的声音太解暑热了,江挽楼提着裙子的手鬼迷心窍般放了下去。
脚也退了回来,又站回了树荫下。
“小姐?”
“嘘——”
她将手指抵在唇上,让丫鬟别出声。丫鬟看自家小姐的意思,就把刚打开的伞又收了回去。
江挽楼站在树后,树边就是一条路。
紧随着她的动作,那个男子话里叫的“小神棍”便经过了这条路,江挽楼连忙拿团扇挡着脸,不想被人察觉到,又偷摸歪了头,让眼睛能看见他们。
那个小神棍穿了一身青色的衣裳,用一根簪子挽着头发,脸庞留了两缕扎不进去的发须坠在两边。
她转头的时候,那两缕发须就随着风飘了起来。
她说:“听闻漳阳的莲蓬最为鲜美,暑时还有舟赛,我为了莲蓬来这儿,你呢?”
躲在树下的江挽楼好奇地把团扇又挪开一点。
视线里,那个清凉声音的男子不知从哪儿蹦了出来,江挽楼看清了他的脸。
他将头发都高高束起,用一根红带子绑着,大热天的穿了一身黑,手上拿了把小刀,站定后,小刀就在他手上转着。
这人本事看起来……还不错?竟然还能把刀转在手里。
江挽楼在心里想着,不知不觉又把团扇往旁边移了点。
日光过于灼热,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我也是!”他收了小刀,吊儿郎当地走近他对面的姑娘,“想不到我和小神棍如此臭味相投,竟然都能为了莲蓬和舟赛,不远千里,从两处赶来漳阳。”
他说着就要哥俩好似的搭上对面姑娘的肩膀,被她一下就给躲开了。
“池霁!说了多少次了,男女有别懂不懂?别动不动就把我当男的一样来搭我肩膀啊!”
小姑娘看上去有些崩溃,开了手中的折扇,气呼呼地走远了。
“欸?欸!柳静姝?!都是江湖侠义人士,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这么生疏做什么?”
他有些懵,又连忙追上远去的人,边追还边喊。
“我还没找到江湖呢!”
远处,那个叫做柳静姝的姑娘,在前面回他。两人走得飞快,没一会儿江挽楼就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了。
“原来……他叫池霁。”
江挽楼怅然若失地放下团扇,他们就好像投入湖中的石子,在江挽楼如同死水的心里,第一次打破了以往的平静。
她看着自己的团扇,这位从来恪守规矩礼仪,活得一板一眼的千金小姐,长出了想要个不一样活法的新芽。
团扇上的蝴蝶,由光照出了粼粼的翅膀,江挽楼看见蝴蝶从扇面上扑哧出来,在她面前短暂停留,像是在告诉她,自由有多快乐。
烈日下,新芽破土而出,于风中疯狂生长。
她想,我要认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