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柳静姝第二次与叶佟夫妇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第一次是刚来的那晚。
因为还是夏季，暮色来得较晚。
叶府厨房的人已经将晚饭做好了，差人来同叶佟报备时，叶佟正站在主院的廊下，他双手背在身后，望着天际烧成橘红的暮云，心中暗叹好风景。
“老爷，晚饭厨房已经备好了。”
叶佟闭眼感受了下这舒爽的温度，日子快入秋了，这段时间的傍晚最是惬意，他满意的点点头，说：“这么好的天气，可不能浪费了！你叫人搬张圆桌放在这院子里，晚饭就在这吃了！山花节呢，这饭得吃的开心点儿！”
“是。”
下人领了命令，便退下去照做了。
主院外的石路上，叶慧拉着柳静姝从自己的院子过来了，一路上她一直叨叨不休地在念叨：“小道士，你可别紧张，今天是为了过山花节才一起吃饭的，我爹他不会像上次那样摆脸色的。”
这些话她说了一路了，柳静姝被她扯着袖子，平时脸上神神叨叨的笑意在此刻因为叶慧的举动变成了哭笑不得的无奈，她真的一点儿都不紧张，看起来紧张的是叶慧吧！
“我真的不紧张，你爹上次的脸色摆得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她试图安抚叶慧的紧张，虽然收效甚微。
路不远，没走多久便到了主院。
上次来得匆匆，加之那天有些晚了，暮色重重里并没有将院子的布局看得很清。
这次天还亮堂，落日的余晖躲进大片趁风而来的暮云里时，那暖橘调子的金光从云中绽开万丈，给满院子的景色都渡上了朦胧的金辉。流水叮咚从石山中延缝而出，枝桠随风发出轻微的刷刷声，是晚间突然闯入的一份肆意。
一番好景。
“都来了啊！坐吧。”
叶夫人笑意盈盈地看着进来的两人。她身边站着的叶佟见两个人都到了，就一撩袍子坐下了。
叶夫人招呼两人入座后，也坐下了，她声音一直含笑：“柳姑娘就当这是自己家，不必拘束。”
“夫人客气了。”柳静姝双手叠合在胸前，身体微俯，朝叶夫人行了个礼。
叶慧拉着柳静姝入了座，菜早就端上来了，倒也不受什么规矩限制，人齐了便开始吃了。
吃着吃着，叶佟便问柳静姝：“柳姑娘是哪里人？”
叶慧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她试图阻拦：“爹——”
叶夫人不出声，而柳静姝从容开口道：“小道的道观在关外的一座荒山上，位置靠近槿国。”
“槿国？”叶佟皱眉。
“是的，槿国。”柳静姝答。
叶佟夫妇不动声色间交换了眼神：两国距离并不远，这姑娘虽然说的是靠近槿国，但大约是个保守的说法，说不定就是槿国人呢？如果是槿国人的话，还是得让慧儿把握分寸。
叶佟清咳一声，他面上带些犹豫，而随着他的犹豫，喉咙里不自觉发出了一声浑厚的一声“嗯——”。
叶夫人拿手肘碰了碰叶佟，叶佟感受到叶夫人的意思后，终究是将话问出了口：“我有些话想问柳姑娘，还请柳姑娘不要介意。”
他这话说的很客气，毕竟也是叶慧带回来的朋友。
柳静姝大概知道叶佟想要问什么，叶夫人刚才那一肘虽然幅度小，但她仍然看见了，心中有些失笑，叶佟夫妇是真的爱女心切，虽然叶佟的方式可能有些过于束缚。
她解了叶慧父母的担忧，还能趁此机会还能多接触接触叶佟，问些情况。
“叶老爷但说无妨。”她大大方方地回答道。
“如今芦槿两国战事频发，而上一站芦国又败于槿国。槿芦两国实际相隔不远，中间的地界说不清是离槿国更近，还是离芦国更近。姑娘说自己来自靠近槿国的地界，恕我冒犯，姑娘真的不是来自槿国的吗？”
叶佟斟酌着将一番话说出口，这个问题真是怎么措辞都带着逼问的意思。他心中叹气，自己是给芦国的军做临时的供给商，若是与槿国的人扯上关系，可有好一番苦头吃了，自己这女儿也真是个不省心的。
柳静姝微微一笑，自打走进这院子起，她就收起了混迹市井给人算命时的不靠谱感。
晚间的落日留意短暂，进院时还是金光朦胧，此时已然褪去了万丈余晖，换上一轮皎月皑皑，院中的枝杈也配合地替上了青黑色的天空做它的背景。
她说：“两位还请放心，小道知道你们在顾及什么。”
“道观的位置确实难以说清究竟处于何地界，但小道两袖清白，与国家之事拉扯不上半点关系。小道自小山中长大，于两年前请得师父同意下山游历，为叶姑娘答疑解惑后受叶姑娘赏识，担忧小道居无定所，故而将小道带回叶府。小道并不会在磐石关停留许久，不会给叶老爷带来麻烦。”
一番话下来，她表明了自己的背景清白，又给叶佟保证了自己对于叶府的来说不会是个麻烦。这桌饭吃的不算融洽，但一问一答间也算不上糟糕紧张。
“哈哈，是我多虑了，柳姑娘还请不要见怪，我为岽慕军供给物品，免不得多有小心恐生麻烦。”
叶佟以笑来缓解气氛，他其实从叶慧带回柳静姝的那天起就没往这方面想过，只是今天一问提及了槿国的字眼，免不了又多问一番。
那晚叶慧领了柳静姝回家，正好撞上叶佟夫妇在吃晚饭，叶佟呵斥了叶慧的莽莽撞撞，见身后有个陌生人，一问又是刚认识的，担心叶慧年纪小被什么人骗了，就板起脸臭了一顿饭，回房间还自顾自发了好一会儿脾气。
在他心里，叶慧就是容易被人骗。
叶夫人夹了一筷子菜放在柳静姝面前的碟子，她笑着说：“这是我家老爷今天刚命人上市集买的新鲜九孔螺，柳姑娘尝尝。”她这也是在缓和这桌上略有尴尬的气氛。
柳静姝笑着谢过。其实这顿饭吃得也挺融洽，围着圆桌吃饭，就着满院的景色，寻常人家的生活便是如此。
只有叶慧一个人从头至尾都未发一言，显得有些沉默。
皎月抛下了枝头，隐隐上了山头。
晚饭过后，两个姑娘就走回了院子。
叶慧仍旧是扯着柳静姝的袖子，柳静姝也任由她扯着。她抬头看着月亮，晚间蟾蜍的咕呱接替了白日喧噪的蝉鸣，漫天的星河坠落在山头，她问：“你不开心吗？怎么一直不说话。闷闷不乐的。”
两个人走得很慢，叶慧低着头，垂下来的发丝都似在叫嚣着这人的萎靡。
“唉……”她叹气。
柳静姝觉得有些好笑，倒真的从喉间发出了轻笑。她眼角眉梢都肆意地舒展开来，一闪一闪地星星落入她的眼睛，将她的眼睛也晕成了一闪一闪的，她说：“怎么了？不就是吃饭的时候你爹问了下我在哪儿吗？”
“唉……”叶慧仍旧叹气。
“嗯？”柳静姝上扬了一声，“别再唉了，再唉就要倒霉了。”
叶慧不吃这套，说：“别吓唬我，我心里惆怅。”
“没吓唬你，别忘了我是道士，有算命的本领。”柳静姝嘴上这么说，但实际就是在吓唬她，她可不想听到一声声的“唉”，听着就不开心。
“我就是……”叶慧开口，但又停住了。
柳静姝追问：“就是什么？”
“我不喜欢我爹这样，似乎我做什么都要他同意，我热爱的事物他觉得不符合女孩子就不同意我做，我喜欢的人他觉得不够好就想我断了，连我交朋友他都要将底摸得干干净净的。”
柳静姝就知道是这个原因，她说：“其实我挺能理解你爹的。”
“为什么？”
“你爹是一个商人，而现在他又和军队合作，万般皆得小心。当然他古板，但无论是程轶还是我，在任何一个有实力的父亲眼里，都不是他女儿选择相处的好人选。”
“你父亲，也并不是看上去那般不通人情。”
柳静姝的声音在夜色中很轻，轻得如同风中的一片落叶，慢慢飘向远处。
院中两侧搭着葡萄架，蜿蜒向上的藤曼上疯长的绿叶，郁郁葱葱地遮掩住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她满意地笑了下，转身走了。
经过的两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人。
“小道士，你今天好像格外正经。”
叶慧将柳静姝的话听进去了，但不知如何作答，索性开了个新的话题。
柳静姝惊讶：“哎呀呀，有吗？小道并没有察觉到。”
“有！往日你都好似个风流的公子哥一般不正经！若非算的准，每个客人见着你肯定都当你是个江湖骗子！”叶慧争辩道。
“小道不知道哦！”
“你又不正经了？！”叶慧惊恐。
柳静姝也不逗她了，手中刚想开扇，却发觉自己为了在叶佟夫妇面前收敛点特意将折扇留在了屋子里，于是将手放下了，她胡说八道道：“大概是因为山花节吧。”
“因为山花节所以你正经了？”叶慧质疑道。
“也许？”柳静姝反问。
叶慧哼了一声，说：“你又不是磐石关的人，你知道山花节是为了什么吗？”
柳静姝拖着尾音“嗯”了一下，然后说：“祈福？”
她怎么知道？叶慧惊讶，于是脱口而出便是：“你还能算这个？”
“哈哈哈哈！”柳静姝被叶慧的反应逗笑了，她怎么一下又显得有点呆呆的，是刚惆怅的情绪还没调整过来吗？
柳静姝哄骗道：“游历的地方多了，有些节日习俗什么的多少能猜出点意思来。你说吃这顿饭是山花节的习俗，我本不是你们家的人，只不过在这借住，即使如此都叫上我一起吃饭了。这意思难道不是图个好的彩头好的寓意？那这种不是祈福吗？”
叶慧被绕了进去，又缠着柳静姝讲些别的地方的习俗，她露出一副女儿家的姿态，柳静姝却是个黑心的，她说：“你要我讲些有趣的，那你不讲些东西来交换吗？”
“你想听什么？”
“比如……山花节的一些事，或者磐石关的一些事？”
“行！成交！”
两人逐渐离开了主院旁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