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树木、风与云,统统倒退到你身后,它们一点点脱掉色彩,又汇聚成白茫茫的一片。


    你信步跨进第二个场景。


    与自然共感的神经立即预警,但已经来不及阻拦,伸出的触角在空气中徒劳地晃了晃。


    自然:尔康手.jpg


    你:嗯?


    无需生出其他念头,就在这一秒,你被暴雨浇了个透。


    你第一个想法是万叶对不起给你丢脸了,近二十年未受雨淋之赞誉,顷刻间毁于一旦。你的第二个想法:原来那片白茫茫就是雨啊。


    像雨刷器刮净挡风玻璃上那样,你苦笑着拂掉面上的层层雨水。


    尽管知道这属于白费劲——刚把挡住视线的碎发捋开,马上又被浇回原位。但不擦拭不行,否则就看不清路了。


    雨都连成片了,程度可想而知。


    整个天地都被水汽笼住了。路变成河,平地变成汪洋,雨变成又粗又白的水帘子,直直撞击着地面,响得除了水声什么也听不见。


    无论往哪躲,都躲不开海浪般的冲击力。


    就像海从天上倾倒下来,世界是由某张薄薄的纸做成的碗,被雨打得摇摇晃晃。


    你抬起右手,权且用狩衣袖口挡了挡额头。一边脚尖点着地面在水上漂行,一边心想这是什么时间,难不成末日来临、日本沉没了吗?


    不知跋涉了多久,你终于听见了人的动静,却宁愿从未听见。


    比被暴雨冲刷更糟糕的是什么?


    是战争。


    战争在震击世界。


    硝烟、枪火味和血腥气,只会比雨来得更急更密。后面紧跟着的是死人,僵硬而木楞楞地睁大眼的死人,肢体柔软残留着体温的死人。


    怎么会有这么多尸体?


    洞穿肉/体的闷响,从牙关里挤出的嘶吼,一顿一顿一卡一卡的尖叫声,裹挟着强劲的力度贯穿你的脑袋,如同灌水的气球般迅速膨胀。哭喊声与如注的暴雨搅在一起,“咕嘟嘟”成了沸水,在你眼前形成遮天蔽日吞噬一切的巨浪。


    怎么会有这么多惨痛的声音?


    以前会嘴巴一张一合说话的,如今像被割的麦子一样“唰唰”倒下,零散的牙齿和断肢互相戳着。血液从倒伏者的耳朵里流出来,刚润湿身体盖住的地面,又立刻被雨水冲了个干净。


    怎么会有这么多绝望的脸?


    大战。


    在漫画里提起的“战争后期”“大战失败了”,当时被你轻描淡写略过的话,此刻果报般镌刻在心头。


    你扎在冰冷的冻雨里,浑身湿透,被狂风一刮,几乎冷得发抖。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你握住了自己的打刀呢?


    无休止的雨卷走了体表温度,你的右手冰凉,汗水和雨水早就分不清了。刀被液体浸得湿湿滑滑,换个人来一定抓不住,你的手臂却像由铁水浇筑成般,死死地、攥紧了。


    枫原万叶是一把入鞘的刀剑,平日里内敛藏锋,但从不畏惧于示刃。


    不义的眼狩令,质疑和挑战的是稻妻神明。即便面对的是雷电将军,尚且有明确抗争的对象。


    然而由各国政府挑起的不义战,在远比个人更庞大更宏杂的巨物面前,还会有吗?


    你不知道。


    可是不知道就能够不做吗?


    纵使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也要为众生斩出这一刀。


    你听见了很久很久以前,在朗朗书声的课堂上,由童音念诵的声音:“这条小鱼在乎”“这条也在乎”。


    ……


    你没有万叶通透,或许万叶本人也没法最初就那么通透吧。


    一开始,就算面对的是近在咫尺的尖刃,你也会努力分辨究竟谁是非杀不可的人,谁是可以饶恕的人。


    随着战争进一步白热化,人命只是数字,战场完全成了绞肉机,流出的血换过一轮,绷带从右手缠满全身。你像太宰治一样,无师自通了扎绷带的7种方法,各种方式的优劣势。


    你在战场反复穿梭,用无双剑术跳起死亡之舞,如以往用手边树叶随心吹奏一曲那样,以血奏响新生……杀人、救人、杀人、救人、杀人、救人,循环往复。


    到处都是血肉组成的泥浆,记忆被染成模模糊糊的血色,枫红衣袍也变成由鲜血染就的,你的名声渐渐响了起来。


    该感谢系统的帮助吗?至少你既不为洗澡发愁,也不苦恼疲劳值积攒,衣服的整洁度还过得去。


    系统面板,环绕着你的天地自然,报信的风声,能操控元素力的神之眼,手中锋利的刀……一切的一切,组成了战场上锐不可挡的你。


    当战争开始,能围剿它的唯有战争。而你可以做的,就是让这阵剧痛结束得快些。


    被你护在身后的人崇拜你,与你对立的人恐惧你,你只知道军国主义者并不无辜。


    你不与任何一个组织为伍,不听从任何人的指令,只是在系统辅助下一步步铺就你想要的道路。


    无人知晓你的姓名,在战争里活下来的人一同给予你了代称:席卷死亡的血影。


    你哪有空关注不必要的东西,因此完全不清楚。直到刚救下无辜民众,又一剑划破敌人喉咙,被热烈赞颂的你,终于成为最后一个得知该名头的人。


    你:?谁?


    你:总不会是在叫我——不会吧?


    你:这个能丢掉吗?


    武士们都愿自己一生热烈,以手中之刃换取无上名誉。*


    可名誉并不是你的追求,有时站在高高的树尖,以密林遮掩身影,换取暂时的喘息,你抬头能望见月朗星稀。


    一般这时,都是刚下过雨,黑暗中充盈着难得清新的空气。


    万籁俱寂,除了风声和鸟鸣。只隔了几条战壕的营地都很静,好像两方开战的士兵都在拼命抓牢这一点休憩之机。


    想起那短短半日内,对乱步细细描述的场景,仿佛还能让微笑再一次浮上唇角。


    你当时说了什么呢?


    “天气晴朗的时候,月光倒映在摇晃的海面上,鱼群在船舶周围随行,我坐在船头眺望远方,会觉得这段旅行非常值得。”*


    所留恋的记忆与夜风让你迷惘:上天给予刀剑,仅仅为了让人类互相争斗吗?


    ……


    你遇到了银狼。


    为政府工作的银狼。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与你做的是同一件事,但你要肆意妄为得多。


    政客们考虑着自身得失与国家利益,你不考虑,一点也不。你一视同仁地对待两方,只想以最干脆利落的方式,结束战争。


    结束吧,已经有太多人痛苦不堪了,快些结束吧。你疲倦地喃喃自语着。


    福泽谕吉在上头命令下对你拔剑。


    他的剑非常快,剑术非常好,你们打得非常痛快。每一寸锋芒碰撞的脆响,亦是灵魂碰撞的脆响。


    上挑,斜刺,翻转,交缠,短短数秒,你们互相交换了十几次身位。不但是剑尖,好像头盖骨与脊柱都成了分寸必争的斗场,兵刃相撞踏出目眩神迷的乐章,直击你的颅骨与心脏。


    在刀锋触上喉口的刹那,银白长发的剑士问你:“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你不效忠于任何人,你本可以不参与这场战争的。你是为何而来?至今为止又是在做什么?”


    一个代表政府的探听,你想。


    你的回答在寂静的等待中很清晰。


    铃铛般被风吹响了。


    如同挥刀流血至今,就是为了等待这一个问题;如同你在此停留如此之久,只为那个枫原万叶在无数或明或暗的月夜里,叩问自身、叩问世间的答案:


    “每个人都在为何种理由举起刀剑呢?我不清楚。我只确信自己所握的不是杀人刀,而是活人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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