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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六十六个前男友

    那狗洞对于王妮子这样年岁小的女娃来说, 钻出钻进刚刚好,但对于黎不辞如今的身形而言,便显得太小了。


    他刚伸出去一个脑袋, 肩膀便被卡在了狗洞外。黎不辞只好用手去掰狗洞,他本是想要尝试着挤一挤能不能过去,但掌心按在狗洞边沿,没怎么用力, 那石砖堆砌出来的墙壁竟是犹如面团般, 一捏就变了形状。


    只听见哗啦哗啦几声细微的声响,那狗洞边缘的石砖被他掰了下来, 石屑随之洒了一地。


    黎不辞怔了怔,望着被自己破坏的墙壁,薄唇微微翕动了两下,回过神便往狗洞里继续钻了过去。


    天官设下的结界便在院子外三尺之处,他钻出狗洞后,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石屑和泥土,有几分胆怯, 有几分新奇地朝着前方看去。


    这条巷子寂静又僻远, 但巷子里很干净, 墙壁上的石砖缝里生长出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那蛐蛐声不绝, 比他在院子里听到的声音更清晰具体。


    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公鸡打鸣的声音, 悠长而远, 半黑半青的天空上飘着一缕缕炊烟, 袅袅白雾中浸彻着一种宁静而美好的烟火气息。


    黎不辞喜欢这种感觉。


    他往回扭头,看了一眼铁门紧闭的院子,慢慢地向前走去。


    天官用神力设下的结界, 于他而言便像是一层看不到,摸不见的空气,他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结界的存在,径直穿了过去。


    黎不辞走出没多远,巷子里又走出了一道黑影,晨曦时分雾蒙蒙的光洒下,映在黑影脸上,正是本应该离开了无妄城的花危。


    花危没有走,从昨日与黎殊说过话后,便一直蹲守在院子外。


    他察觉出黎殊对于上古魔种态度上微妙的变化,纵使是因由师徒情谊,他也并不相信那上古魔种会像是黎殊口中所说的那样——什么乖巧,什么懂事。


    于花危而言,黎不辞是一个生来便带着强大魔气的魔物,更是一个害死了师祖,毁了黎殊名声和一切的罪孽之源。


    花危想要印证黎殊的话是错误的,她不过被上古魔种蛊惑人心的表象蒙蔽了。


    黎不辞定然不会是好人,更不会心甘情愿的,被囚在这一方土地中度过余生。


    果不其然,他才在院子外蹲守不到一日,这黎殊口中‘乖巧’的黎不辞就漏出了马脚,趁着黎殊还未醒来,从那狗洞往外钻了出来。


    花危攥紧手掌心里的拴魂链,望着黎不辞离去的方向,缓缓抿住唇,而后疾步追了上去。


    这一切皆被黎谆谆尽收眼底,她好像已经预测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眸色沉了沉,将视角调到了黎不辞身上。


    无妄城位于人界和修仙界的罅隙间,此处人口稀少,三面临海,土地肥沃,像是人间世外桃源。百姓亦是自给自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权势压迫,无灾祸降身,人人友善和睦。


    空气中隐约弥漫着淡淡的海风咸,此时才不过是五更天,无妄城街道左右的商铺已是陆陆续续开了门。


    黎不辞走在街上,看到周旁不时擦肩而过的百姓们,神情略显局促。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不甚自在地绷紧了腰背,手臂垂在身侧却不知安放在何处才好,视线飘忽着,只敢垂眸看着地面。


    但事实上,注意到他的人并不多。即便是看向黎不辞的百姓,也仅仅是因为他生得容貌精致,他们觉得他俊美才会多看两眼,并没有其他恶意。


    黎不辞仓促间,走进了一家首饰铺。


    这是无妄城中唯一一家首饰铺,大抵是刚刚开门,商铺里的客人寥寥无几,只有小厮和掌柜,一个在外面清扫地面,一个在柜台里拨弄算盘。


    见黎不辞走进来,掌柜放下算盘,热情地迎了上去:“客人想要看些……”在掌柜看清楚他异色的瞳孔时,嗓音戛然而止,又很快自然地衔接上:“客人想看些什么首饰?”


    无妄城中的百姓一向善良、宽容。


    别说黎不辞瞳孔只有一个是红色的,即便是双眼猩红的魔修来到无妄城,只要不兴风作浪,杀烧掠夺,城中百姓亦会热情地招待。


    “我想……”黎不辞望向柜台中琳琅满目的首饰,那些首饰称不上多么华丽贵气,但每一样都看起来精致含蓄。


    他一时看花了眼,也说不出自己想要什么。黎殊平日不施脂粉,鬓发间除了一根簪子,便再无其他赘物。


    她颈上,手腕上也没有首饰,只手上戴着一个储物戒,方便随时存储取物。


    掌柜像是看出了他的为难,温声询问道:“小公子买了首饰,要送给谁?”


    黎不辞道:“我师父,她今日生辰。”


    “既然是师父,那便是长辈了。”掌柜指了指柜台里的金首饰,介绍道,“年长者一般更喜欢黄金,小公子可以看一看柜子里有没有心仪的样式。”


    黎不辞闻言看去,在黄金首饰这一厢的柜台前仔细挑选着,他看了又看,选了又选,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一个细长的黄金链子上。


    链子尾端坠着一个小狗吊坠,小狗似乎在笑,吐着舌头的样子瞧着甚是乖巧可爱。


    当掌柜将链子从柜台取出,黎谆谆凑近了看清楚这条链子的样式,不禁怔了怔。


    这条黄金的细链子,竟是与南宫导那日在鹿鸣山酒楼里参加辣味王赢得比赛,拿到的彩头长得分毫不差。


    同样细长的金链子,同样的小狗吊坠。


    她听见黎不辞对掌柜道:“就要这个。”


    掌柜拨了拨算盘,道:“共是十贯钱,客官也可以用灵石结账,灵石便是二十颗高阶灵石。”


    因无妄城与人界、修仙界交界,城中的货币便是人界与修仙界的钱财都通用。


    黎不辞从未出过门,自然不知道买东西还要钱,他怔愣着,用一种茫然的眼神看着掌柜:“钱是什么?”


    若非这是在无妄城中,单是黎不辞这一句话,便足以掌柜让人将他打出去了。


    “贯钱和灵石用来买卖交易……”掌柜耐着性子向黎不辞解释清楚,他脾性是极好的,此时竟还能笑得出来,“小公子,你是第一次独自出门吗?”


    黎不辞点点头。


    掌柜思索着,给他出主意:“唔,这样的话……你身上没有带银钱,又急着给师父买生辰礼,不如去外头找个活计,左右凑一凑。届时我少收你些,只要八贯钱即可。”


    见他似懂非懂的样子,掌柜叫来小厮:“你带这小公子去找花楼里的杨娘子,那处来钱快些。”


    黎谆谆听到什么‘花楼’和‘来钱快些’,几乎以为掌柜要拉良家少年下水,坑他去花楼做皮.肉生意了。


    但小厮引着黎不辞到了花楼,她才知花楼就是个喝茶听曲的风雅地方,而杨娘子也不是青楼楚馆里那种搔首弄姿的红尘女子。


    杨娘子抱着古琴,穿着似是名门贵族的大家闺秀,听小厮带了首饰铺掌柜的话,上下打量黎不辞两眼:“你会什么?”


    他想了想,如实道:“我会洗衣做饭,写字作画,还会舞剑。”


    “那你舞剑让我瞧一瞧。”杨娘子微微抬首,示意黎不辞到花楼的高台上去。


    黎不辞出门时没有带剑,便借了花楼一支玉笛以此为剑。


    少年白衣墨发,手里拿着的分明是一支玉笛,却舞出了绵绵不绝的高邈之姿。


    他雪袍翻飞,衣袂翩跹,颀长的身影在高台上如残风一缕,扫起霜尘满地。


    杨娘子不由看得怔了。


    直至黎不辞将玉笛还给杨娘子,她才慢了半拍,堪堪反应过来:“身法不错……小公子买金需要多少银钱?”


    他答道:“八贯钱。”


    “八贯钱……半日时间差不多可赚到这些。”


    如首饰铺的掌柜所言,杨娘子的花楼是无妄城来钱最快的地方了。但黎不辞听到她说‘半日时间’,还是不禁犹豫起来。


    他趁着黎殊睡觉的时候偷偷跑了出来,若黎殊醒来发现他不在院子里……黎不辞抿着唇:“还能再快些吗?”


    杨娘子听见这话,不禁笑了起来:“八贯钱不是小数目,小公子可仔细思量一番,等抉择好了再来找我。”


    这便是委婉地回答了他——不能再快了。


    幸而是无妄城里的百姓淳朴,若是放在其他的地方,黎不辞这样涉世未深的性子,又生得样貌极好,被卖了恐怕还要给人数钱。


    他沉默了一会儿,朝着花楼外看了一眼,还是抿了抿唇:“半日就半日。”


    杨娘子请人给黎不辞寻了一把剑,让他站在花楼高台上,随着琴音的流动舞剑揽客。


    他平日一习剑就是一整日,也不觉得累,只是花楼里看他舞剑的人并不少,他不免有些拘谨,不多时便热出了一身汗。


    黎不辞以为黎殊昨日那般躲着他,今日也不会主动去寻他。却不知在他答应杨娘子留在花楼舞剑换钱时,黎殊便已经起了榻,在堂屋门外徘徊了几圈,踌躇着推开了门。


    “不辞……”她站在门口,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微微垂着首,心情似是有些忐忑,“你起了没有?我有话想跟你说……”


    黎殊等着黎不辞回应她,但她等了许久,屋子里都没有回声。


    她抬起头朝着床榻的方向看去,却见那榻上的床铺整整齐齐,丝毫没有睡过的痕迹。


    黎殊怔了怔,视线在堂屋里扫了一圈,见没有黎不辞的身影,她转身朝着院子里走去。


    “不辞!”她嗓音不禁拔高了些,“黎不辞!”


    院子里亦无人回应她,黎殊进了厢房,进了厨房,又站在榕树下往枝叶中望着,但这些地方都没有他的身影。


    倒是厨房外的石盆中叩着已经发酵好的面团,也不知黎不辞是什么时候揉好放在那里的。


    “黎不辞……”黎殊一边唤着他的名字,一边走向茅房。


    院子本就不大,除了堂屋和厢房,便只剩下一间厨房和茅房了。她还没走进茅房里,目光便定定地迎上了茅房外东头的大窟窿上。


    那处原本该是个狗洞,被泥土和砖石堵住,黎殊便也一直没当回事。


    如今狗洞增大了一圈不止,地面上满是灰色的石屑,只一眼她便知道,那狗洞是被黎不辞钻出来的。


    黎殊想起了昨日花危来寻她时,所说的那些话。又不免记起她走回榕树下时,黎不辞欲言又止想要说话的模样。


    那时候,黎不辞想说什么?


    他为什么揉好了面团,又为什么从狗洞钻出去离开……是因为他听见了花危跟她说的话吗?


    她脑子乱如麻团,一时间也理不清楚其中的关系,只是下意识地绕到铁门旁,匆匆打开了院门,疾步向外走去。


    天官所设的结界便在院外三尺之处,黎殊走出去没几步远,倏而被结界弹了回去。


    那结界犹如无形的玻璃罩,虽然看不见摸不到,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着。


    黎殊不住左右张望,但这条偏远的巷子里根本没有黎不辞的身影。这一刻,她感觉到手脚发麻,心脏也随之加快了速度。


    她从未如此慌张过。


    哪怕是那日于天山之上,听到天雷一道道轰鸣劈下,闯进占星殿看到师祖失去声息,倒在地上的那一瞬,也没有此时此刻仓皇无措。


    大抵是因为,黎殊不论做什么之前,都会将一切后果思虑清楚。所以师祖在摆阵前,她便已经预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而在黎殊所有最坏的设想中,却从来没有过,黎不辞会闯出结界,悄无声息地离开她这一项。


    她以为至多就是她失去自由,名声狼藉,而后陪伴着黎不辞,在这小破院子里度过余生。


    黎殊尽可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在这结界一日日的加持下,她体内的灵力逐渐减退,犹如被封印了一般。


    她无法催动灵力寻出结界的始末在何处,也不擅长破阵破结界,但既然黎不辞能从结界中离开,便说明这结界定然已被堪破。


    黎殊只需要找到那结界的破口,而后就可以循着结界破洞处离开结界。


    然而说来容易,她又看不见结界的形状,只能用手一寸寸去触摸,感受结界哪里破了口子出来。


    黎殊从清晨寻到了晌午,终于找到了被黎不辞弄破的结界,她的身影像是一阵风般,朝着巷子外卷了出去。


    与此同时,黎不辞已是从杨娘子手里拿到了先前答应好的八贯钱。


    便如杨娘子所言,这八贯钱的确不是小数目。放在人界之中,八贯钱足以一家四口好吃好喝三五个月,但无妄城中的百姓并不看重钱财,买卖生意也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寻个乐子。


    杨娘子欣赏他,便愿意掏腰包给他八贯钱,全了他给师父买生辰礼的心意。


    黎不辞将八贯钱拿到手里,连看也不看,拎着钱袋子出了花楼,便直奔首饰铺而去。


    此时正是晌午当头,街上的行人稀少,那首饰铺内外寂静无声,黎不辞竟也没察觉到异样,径直走了进去。


    也就是在他走进去之后,才嗅到空气中一丝血腥气息。这种味道对于他来说,很是陌生,不似黎殊流鼻血时那种淡淡的铁锈味,而是一种浓重刺鼻的腥臭。


    “有人吗?”他皱起眉,问了一声,朝着柜台走去。


    掌柜和小厮不知去了哪里,黎不辞急着离开,便将八贯钱放在柜台上,自己取出了那坠着小狗的金链子。


    他正准备走,却听见首饰铺的后院里传来细微的动静,那声音极低,像是在咀嚼什么。


    黎不辞脚步一顿,他嗅到了血腥味的来源——便是在那闹出动静的首饰铺后院里。


    他也不过是犹豫了短短一瞬,便穿过柜台,往那首饰铺的后院里走去。


    黎殊时常告诉他,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论在何时何地,遇到需要帮助的人,都要伸出援手,切不可置身事外,冷血旁观。


    她教过他很多做人的道理,一字一句,黎不辞皆铭记于心。


    黎不辞五感极敏,他可以嗅到血腥的味道,也可以嗅到邪恶的气息。这种能力仿佛天生刻在他血液里,从他一踏进首饰铺的那一刻,便已经感应到了什么。


    邪恶是一种恶臭的味道,混在血液中便显得更为明显。他一步步踏进后院,而后便看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血腥一幕。


    掌柜和小厮都在后院里,不止是他们,还有几个穿着朴素的无妄城百姓。


    他们的血很红,蜿蜒在地上像一条长长的溪流,血泊中还散落不知是肠子,还是什么的内脏,一滩血糊糊的黏在地上。


    便如王妮子所说的那样,无妄城中真有个喜欢吃人心肝,剖人胸腔的妖怪。


    那妖怪丝毫没察觉到黎不辞的存在,长着蝙蝠般黑漆漆的翅膀,体形犹如五六岁的孩童那样大。


    它背对着黎不辞,正在用爪子搅动着掌柜的内脏,似乎是在寻找自己喜欢吃的部位。


    更加神奇的是,掌柜已被剖开胸腔,竟还留着一口气,将要失去焦距的眼瞳好似对上了黎不辞的脸,他唇瓣张张合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黎不辞看出来掌柜有话想跟他说,他几乎想都不想,抄起院子里的铁锨,三两步冲上去,猛地拍在了妖怪头上。


    这一下拍得着实不轻,那妖怪手上的动作顿住,身体摇晃了两下,倏而转过身,将一张布满鲜血的青灰色鸟脸,对上了黎不辞。


    黎不辞自然没认出来这妖怪是什么东西,黎谆谆却莫名想起了昨日花危与黎殊说过的话。


    ——我奉师尊之命,下山捉拿鸟妖鹉鹉,此物在天山下作祟行凶,逃窜到了无妄城,昨日已是被我捉住关押在了镇妖鼎中。


    ——途径萱草山抓妖时,无意间遇见了他与夫人同游泛舟,那鹉鹉惊扰了夫人,他便将此物赠予我,叫我一定要抓住鹉鹉。


    鸟妖鹉鹉从天山一路逃窜至无妄城,途中惊扰班十七的夫人,班十七将拴魂链赠予花危,而后花危用拴魂链捉住了鹉鹉,将其关押在了镇妖鼎中。


    花危挂念着黎殊,便将拴魂链从鹉鹉身上取下,准备将此物当做生辰礼转赠给黎殊,上禀天官拴魂链的存在,用拴魂链擒住黎不辞,还黎殊一个自由。


    但因为黎殊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他心中不忿,便没有按照黎殊所言的那般离开无妄城,反而蹲守在院子结界外一日一夜,想要抓到黎不辞的马脚。


    即使如此,那黎谆谆是不是可以猜测,此时此刻在首饰铺后院里剖人肺腑,食人心肝的妖怪,便是那只被花危抓进了镇妖鼎中的鸟妖鹉鹉。


    只因花危将拴魂链取下,又全部心思都记挂在黎不辞身上,连镇妖鼎中的鹉鹉逃跑都不知,以至于酿下这般悲剧。


    黎谆谆失神之际,黎不辞已是将妖怪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不管黎不辞是不是上古魔种,他身上的魔气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妖怪再是凶残,在黎不辞手中便犹如蝼蚁般,伸伸手指头就可以将它轻松碾死。


    但他没有下死手杀了妖怪,只是将它打得昏了过去,便匆忙地蹲下身子,贴近掌柜,意图帮他止血。


    如今后院里除了黎不辞以外,已是没有活人了,而掌柜方才还在张着嘴喘气,不过眨眼之间的功夫,此时却失去了声息。


    黎不辞不知掌柜到底是死是活,他对于生死也没有太多的概念,只是学着先前黎殊流鼻血时用帕子堵住的模样,用双手扒住被剖开的胸膛两侧,试图将流淌出来的肠子和内脏塞回去,拿衣袖堵住流血的地方。


    鲜血沾染上他的白衣,浸透他的指缝,将他挂在手腕上的金链子都染红了。


    可无论他怎么做,掌柜死了便是死了。


    黎不辞在意识到掌柜失去生命体征后,神色微微怔愣。也就是此时,他背后不远处传来一声陌生的嗓音:“黎不辞。”


    他回过神来,一转头,扒住掌柜胸腔的手掌上将力道也卸了卸。那黏糊糊的肠子,混着血肉模糊的脏器一股脑从身前涌了出来,不但将血液迸溅到了他雪白的衣袍上,还弄脏了他的踏云靴。


    唤他名字的人是花危,但花危身旁却立着黎殊。她的脸色煞白,发丝凌乱地飞扬在脸颊边,一双眼眸微微泛着红意,死死抿住唇瓣。


    浑身的血液仿佛从头顶灌到脚下,在这一刻冰凉彻骨。


    当黎不辞的视线对上黎殊时,他慌了一瞬,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下意识垂下头。


    “黎黎,我早就告诉过你,魔种便是魔种。”花危向前一步,挡住黎殊的目光,只轻飘飘一句话便将黎不辞定罪,“你怎么非要等他杀了人才能醒悟。”


    黎不辞听不懂花危在说什么,他只是隐约感觉到气氛微妙,不由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师父……”


    “这些人……”黎殊的嗓音沙哑,似是隐忍着什么,连唇瓣都在发颤,“是你杀的?”


    他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被误会,连忙摇头:“我没有杀人,师父,我在救他……”


    花危打断黎不辞的解释,拔高音调:“黎黎,这是你亲眼所见,你竟还听信他狡辩不成?”


    黎不辞被花危的言语激怒了,他学着花危的模样,用着刺耳的声音冷喝道:“我没有杀人!这些人是它……”他想要指向那被打晕的妖怪,一转头才发现,那妖怪不知何时趁他不注意逃走了。


    妖怪跑了,只剩下一院子不会开口的死人。


    黎不辞唇瓣微微翕着,却什么都说不出了。花危瞧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冷笑:“你这魔物怎么不继续说了?这些人是谁杀的?”


    “不是我!人是那个长着翅膀的妖怪杀的!”面对花危的咄咄逼人,他显得有些烦躁,再趁着白皙面容上刺目的血色,倒真有几分像是地狱来的恶魔。


    “黎黎。”花危不再听他辩驳,唤了一声黎殊的名字,摊开掌心,露出那攥了许久的拴魂链,“自古正邪不两立,你万不可一错再错。”


    “师父,我没有杀人,院子里真的有妖怪,我是在救他……”黎不辞委屈地眼眸中溢出泪水,他红着眼底,“你相信我,师父……”


    两人的嗓音一先一后传入黎殊耳中,她神色恍惚着,便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场噩梦。


    只要梦醒过来,她和黎不辞便还在那院子里喝着女儿红,吃着月团,抬头仰望着满天绚丽的烟火。


    可当她视线对焦时,黎殊还站在首饰铺的后院里,入目便是刺眼的红。空气里飘荡的不是血腥味,而是鲜活生命逝去的腐朽气息。


    她几乎无法呼吸,牙齿咬在唇上,那丝丝缕缕的铁锈味在口腔内蔓延开来。


    花危又禁不住催促道:“黎黎!”


    伴随着他话音落下,天边显出上千道白色身影,密密麻麻,遮住午后的阳光。


    “魔种临世,六界苍生将岌岌可危!众弟子听令,摆阵!挽弓!”


    只听见一声呵令,那白影交错,犹如乌云遮日,他们脚下踏着长剑,手中挽着长弓,无数闪着寒光的箭镞对准了院中孤立着的黎不辞。


    御剑的白衣为首者乃是花悲,而他身后则着数千人的天山弟子。几乎想都不用想,他们是花危通知来的。


    可黎殊循着魔气找来,也不过刚刚寻到这首饰铺的后院里,看到这残忍而渗人的血腥画面。


    她缓缓扭过头,视线直勾勾落在花危身上:“你一直跟着他?”


    黎殊极为聪敏,她的聪慧机敏不止体现在出色的修炼天赋上。她总可以轻易地看透人心,辨出是非。


    花危没想到黎殊这么快就猜了出来,他神色不自然地别过头,低声道:“我守在你院子外没有离开,本是想等到今日同你说声诞辰快乐再走,却无意间撞到那魔物钻狗洞出来……”


    他抿了抿嘴:“我怕那魔物闹出什么事来,便提前联系了我爹。”


    花危撒谎了。


    他留在院子外,本就是为了蹲守黎不辞,他笃定了黎不辞不是黎殊口中的好人。


    他在发现黎不辞偷偷离开结界后,没有第一时间联系黎殊,没有第一时间阻止黎不辞。为得便是寻出黎不辞的破绽和马脚,以此说服黎殊,将那拴魂链戴在黎不辞身上。


    黎殊深深望了花危一眼,却什么都没再说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由心底而生。


    花悲都带着上千的天山弟子寻来了此处,说明此事已是上禀到了天官那处。如今天界还未派天官下凡,他们已是摆阵挽弓,只待万箭齐发。


    若是等到天官到来,正巧看到黎不辞与天山弟子纠缠打斗,那他身上的罪名便再也洗不清了。


    她还能怎么做?


    她还有什么选择?


    “不辞……”黎殊垂下眼,她缓缓伸出手,接过花危手中的拴魂链,嗓音低的几乎让人听不清楚,“过来。”


    黎不辞看向那条链子。


    他昨日听到了花危所言的生辰,自然也听到了有关那拴魂链的一切。


    只是他不明白,那拴魂链既然是黄泉之物,又是用来栓妖魔鬼怪的东西,黎殊为什么要拿它。


    可纵使黎不辞不懂,他还是听话地走向了她。


    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黎不辞已是从那三五岁的稚童模样,长得比黎殊还要高了。


    他停在她身前。


    黎殊慢慢抬起眸,纤细的指轻缓地落在他的脸颊上,她拨开他额前飞扬的青丝,冰凉的掌心下移,带着那条没有温度的拴魂链,停在了他的颈上。


    黎不辞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没有反抗,没有挣扎,只是垂下眼眸,轻声道了一句:“师父,你不信我。”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那一刹,花危听到黎殊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想要出声呵止黎殊,却还是晚了一步。


    “我相信你。”黎殊当着上千天山弟子的面,却并不避讳与黎不辞亲近,她轻轻抚摸着他的黑发,“黎不辞,你等我。”


    “我会找到证据,还你清白。”


    黎不辞是上古魔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物,没有人会相信他的清白。


    世人皆斥责黎殊将上古魔种收为徒弟,他们说是黎殊害死了天山师祖,他们说是黎殊在包庇上古魔种。


    黎殊应该趁此机会与黎不辞撇清关系,还自己一个清白。


    但她没有。


    黎殊不惧将那谣言坐实,不惜自毁前程,只求黎不辞一条生路。


    花危还是看错了她。


    黎殊从不会后悔。


    只因那是黎不辞,冠之她姓,赐名不辞的黎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