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佑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这么个死法。


    被人浇筑成一座雕像,哪怕化成白骨,也永生永世跪在一座墓碑前。


    以一个罪人的姿态,忏悔着自己的罪孽。


    但他又错在了哪?


    错在不该一力主战,救回了自己的未婚夫?


    还是错在不该念及旧情,害怕伤了老元帅的脸面,在父皇几次三番的暗示下,没有废掉慕燃未来王夫的地位,让他能够暗中勾结帝国的军队,前后夹击,将帝国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慕燃憎恨的眼神历历在目。


    他说:“景佑,你真让我恶心,你救我,我很感激你,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杀我父亲。”


    “他为帝国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临到死,都效忠于你们景家!”


    景佑被折磨得神志模糊,隐隐约约想起那个慈爱又威严的老元帅,眼底晕开一抹红晕。


    慕燃悔婚在前,叛国在后,景佑无力回天,保不住帝国,景帝大怒之下,将老元帅放逐。


    老元帅一生忠君爱国,到死,却晚节不保,悲愤之下,一口血吐尽了生机。


    哪怕帝都星凝聚了人类近千年科技结晶,也救不回一个一心求死的老人。


    最后一捧水泥当头浇下,景佑被彻底封住了呼吸,在可怕的灼热和窒息之中,慢慢停止了心跳。


    最后的时刻,他想——


    慕燃,你下辈子最好别让我遇到你,否则,不把你剁碎了喂狗,我都不姓景!


    他没想到的是,下辈子这么快。


    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


    景佑恍惚地看着四周,金黄的灯火通明,将大殿内古典奢华的装饰照得纤毫毕现。


    他坐在最上首的椅子上,两旁立着两排侍卫,正下方站着一个战战兢兢、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瘦弱alpha。


    alpha喋喋不休地说:


    “殿下,联邦此次来访,绝对是诚意十足,您之前提出的条件,经过议院讨论,我们……”


    这是……


    景佑不动声色靠在椅背上,认出了四周装潢。


    这是十四年前,还未被慕燃打下来的皇宫。


    他用来接见外臣的议政厅。


    ……怎么回事?


    景佑暗暗压下这份惊心动魄,偏过头,果不其然,在那个位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是一个瘦脱了相的青年,年龄比他大几岁,alpha挺拔的骨架支着他,也算得上身材修长,但太瘦了,瘦的像是好几年没好好吃过饭。


    脸上影约能看出几分青年时俊郎的影子,但长期的营养不良却让这份俊郎狠狠打了折,只能说还算清秀。


    那是他十年征战,刚从联邦救回来的元帅之子,慕燃。


    也是他的青梅竹马,以及……未婚夫。


    此时,慕燃坐在一边,面色平静地看着场中滔滔不绝承诺着好处的使者,仿佛心如止水,丝毫不为所动。


    景佑向后一靠,双手交叉在胸前,姿态懒散,比他更从容不迫,漫不经心。


    果然,随着时间流逝,慕燃原本平静的神情起了一丝波澜,看似不经意间搭椅子扶手上的手指渐渐收紧。


    他现在还太年少,十年被俘,教会了他喜怒不形于色,也教会了他隐忍。


    但是作为俘虏,他能学到的东西实在太少,远不如后来大权在握时的气度威严,从容不迫。


    景佑知道他在急什么。


    慕燃刚被救回来时,景佑曾去探望过他。


    那时慕燃支着奄奄一息的病体,告诉景佑:


    他在联邦做质子时,曾经遇到生死危机,受了别人救助,如今帝国战胜,他怕那人因为他收到牵连,恳求景佑救一救那人。


    景佑答应了。


    原因很简单,说起来也不过是五个字。


    慕燃的父亲。


    当初米兰皇室被联邦覆灭,国内战火四起,动荡不安,是慕燃的父亲鼎力相助,才让景佑的祖父得以在米兰皇室灭国后接掌帝国,恢复国内平稳。


    而且,抛去这些不说,十年前联邦突然燃起战火,慕燃那时才十六岁,却也毅然顶替已经年迈的元帅,踏上战场,保家卫国。


    虽然能力有所欠缺,导致战败被俘虏,但也算是为国牺牲。


    景佑重情,也重颜面。


    于是十年征战,终于为帝国挽回了颜面,也救回了十年前被俘的慕燃。


    说实话,按照能力和名声,慕燃早已不配景佑未婚夫的位置,作为帝国未来的王夫,绝不能有无能被俘,这样永远也抹不去的黑历史。


    但老元帅突然病危,慕家失去顶梁柱,陷入风雨飘摇之中,景佑念及旧情,没有取消婚约,依旧保留了慕燃未来王夫的位置。


    既然是未婚夫的救命恩人,随手救一救也没什么。


    把人要过来,放在帝都星好好养着就行了,算不了什么大事。


    他答应时,半点没想过,这位在慕燃口中柔弱如一株蒲公英,经不起半点风吹雨打的omega,会做出勾引他未婚夫在储君大婚夜晚私奔的事。


    何其讽刺。


    为了一个omega,慕燃简直像是昏了头。


    先不说他这个征战多年把他救回国的未婚夫,就说他心心念念,一直口口声声叫着的父亲。


    他不管不顾地私奔,不等同于也抛弃了他父亲?


    抛弃家族抛弃国家,不忠不义不孝的事全让他做完了,最后还倒打一耙,把错误全部甩给他,然后自己带着眷侣幸福过完余生?


    景佑扯出一抹冷笑,想得倒美!


    他收回眼神,一手支着额角,听大殿中央的人继续念联邦许诺的好处。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回到了帝国刚刚打败联邦的那一年,但是……


    联邦使者念完议院最终商讨出来的求和清单,谄媚地笑着,站在下方,悄悄抬起一点视线。


    “……联邦是诚心和帝国交好,殿下可还满意?”


    在人族移民太空的一千二百年后,人族分裂为两个国家,一个是共和制的联邦,一个则是封建帝国,联邦几经风霜,帝国主人也经过几次更迭。


    如今坐在帝国皇位上的,正是景氏一族。


    比起积威深重,深居简出的景帝,联邦更熟悉这位和联邦打了十几年仗的皇太子。


    他来帝国之前就听过这位帝国皇太子的威名。


    皇室独苗,唯一继承人,年少上战场,连年征战,以卓越的战功坐稳帝国继承人之位。


    他没想到,这么一个以善战出名的omega,竟然会有这么一副……让人惊艳的皮囊。


    雪肤墨发,唇色嫣红饱满,墨玉一般的眸子里流转着光,粲然生辉,让人移不开眼。


    他将墨色浓郁的长发随意扎成一束披在肩头,姿态慵懒地靠在椅子里,乍一看不像个声名远扬的战神,反而像个富贵丛中养出来的金贵玉人。


    景佑懒洋洋掀起眼皮,把联邦递交的公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皇太子不爱用终端投影,觉得充满了科技味的投影总是和古朴庄严的皇宫格格不入,所有的文件都打印成了实体册子,让他拿在手上翻看。


    看完后,他搁下册子,眼尾瞥见慕燃几乎抑制不住催促的眼神,兴味地勾起唇。


    “条件都是谈妥了的,没什么问题,不过,我还想额外再加一个条件。”


    联邦使者额角渗出汗来,有些为难,强撑着笑脸问:“殿下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个人。”


    联邦使者一听这话,腿都开始发颤。


    听说这位皇太子向来阴晴不定,脾气爆得像爆竹,联邦将军无不谈“景佑”色变,该不会是他哪里没做好,皇太子殿下想让他把命留下来吧。


    然而左等右等,没等来景佑的下一句话。


    大殿内一片寂静。


    景佑好整以暇,眼看他们陷入不可言说的焦躁,只觉得有趣至极。


    慕燃险些没控制住自己,一双眼直往景佑身上走,催促之意不言而喻。


    景佑神情淡淡,足足过了五分钟,吊足了胃口之后,他才弯弯唇,笑意盈盈地开口:“我要联邦战神——”


    “淮裴。”


    ---


    联邦使者带着皇太子新提出“条件”离开了。


    慕燃却再也压不住,噌的一声站起来,怒目看着景佑:“景佑你什么意思?不是说好了要左珩的吗?怎么能临时变卦……”


    景佑看着他没说话,墨黑的眸凝一层冰,卷着彻骨的寒流。


    独属于皇太子的威压毫不留情当头压下。


    慕燃骂了几句,被他看得心慌,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彻底熄火。


    自两人重逢以来,景佑向来温言好语,他还没见过景佑这样的神情。


    隐秘的审视,不动声色地打量。


    那是彻彻底底的,上位者俯视奴仆的眼神。


    大殿内众人连点声响都不敢发出,只听景佑声线冷然,一点情面没留,重重压在刚回国的元帅独子身上:“我做什么决定,要你来质疑?”


    慕燃急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说。”景佑冷睇着他,“在联邦住了太久,你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


    在联邦,崇尚人人平等,当然可以用你我来互相称呼。但是在帝国,尊卑阶级分明,对别人盲目称你我,就算是被打死了都没处说理。


    更何况,以慕燃一个无功无爵,靠着父辈荫庇的“二代”,在景佑面前,让他跪着说话都是恩赐,还提什么你我。


    在前世,景佑顾念他刚从联邦回来,受苦太多,对他颇为宽容,再加上他本来也不是个喜欢摆排场的储君,是没有约束他这些的。


    只是,放纵之下没得到感恩,反而养出了一匹白眼狼。


    在慕燃为爱奔逃的那些年,景佑想过很多次。


    慕燃要是真移情别恋,他开诚公布,景佑不会纠缠这段“亲事”。


    但他一个字都不提,他一边享受着作为景佑未来王夫的待遇,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一边和左珩暧昧不清,许下海誓山盟。


    等到最后东窗事发,还要倒打一耙,说景佑太过高高在上,把他当做奴仆,他在景佑面前丝毫没有做人的尊严,他做的一切都是被景佑逼出来的。


    说到词穷理亏,他就开始抨击帝国制度。


    一边大力赞扬联邦是如何如何先进美好,一边批判帝国又是如何落后。


    给自己扯一面“解放帝国受压迫人民”的幌子,就开始大肆入侵帝国领土,把故国化作乌有。


    景佑听到这些时,其实是想笑的。


    他慕燃要是真喜欢联邦的自由平等,大可以摆脱了这身“身份的束缚”,去联邦追求自由的空气,联邦大门常打开,从没说不接受帝国移民。


    但他被景佑接回帝国,整整三年,从没动过移民联邦的心思。


    为什么?


    因为自由平等管不了他吃喝拉撒,在联邦,他就只是一个普通公民。


    但是留在帝国,他却是帝国元帅之子,皇太子的未婚夫,是他口口声声唾骂的特权阶级。


    他舍不得。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离开,放弃这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和泼天权势。


    景佑不再看脸色灰败,隐隐含有屈辱之色的慕燃,起身缓步走出议政厅。


    “淮裴送到之后,直接送到我寝宫。”


    他的声音远远传来。


    两旁的侍卫都低下头去:“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