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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八,天寒地冻。
扶鸾站在公主府门口,身后丫鬟为她撑着伞,挡住乱飞的细雪。
她迟钝地呼出一口气,将冻得冰凉的手指尖往袖子里缩。
这副身体太弱,稍微站一会就觉着累。
不一会儿,金螭龙纹的华美车舆停在了她们跟前。
车夫挑开了帘子。
小丫鬟犹豫道:“郡主为何要今日出门?这天委实不好,又是年关将近,若是染了风寒公主殿下怪罪可怎么办。”
“年底了才更要出来透透气,我娘才不会说我呢。”扶鸾三两步上了马车,缩在大氅里拥着滚热的掐丝珐琅缠枝莲纹手炉,身体才渐渐热了起来。她缓缓闭眼,感受着身体回温。
她穿越进小说世界里已经整整一天了。剧情中,昭公主独女、炮灰女配云扶鸾在去首饰店的途中偶遇了重伤的男主。
原文中的男主拿了美强惨升级流剧本,前期注定多灾多难,而云扶鸾见他与另一个男孩被关在笼中像家畜一样贩卖,一时兴起就把他们带回了家。
但她到底是小孩心性,没几天抛头就忘了这事儿,却不想男主两人先前已受尽折磨,他的同伴高烧不退,挣扎了没两天便病死在公主府。期间男主不断尝试寻求帮助,可没经过允许不能走动的他连倒座房都出不去。
同伴快没了生息,男主无数次试图闯出去,但不出意外,次次被人拦了下来。
剧情闪过一幕,年少的孩子几乎看不出人形,饱受饥饿的身躯瘦小可怜,但固执地挺得笔直:“让我见见郡主……”
小厮一脸嫌恶的推开他:“别得寸进尺,要不是郡主带你们回来,你们早烂在外面了!”
他眼睁睁看着同伴死掉,尸体被草席裹着,生前被困于公主府,死后反而轻易自由的出去了。
后来男主逐渐锋芒毕露,女配云扶鸾后知后觉被他吸引,仗着恩人的身份对男主百般示好,皆被男主通通无视。
剧情后段,男主子承父业,成为了敌国赫赫有名的将军,与正文善良温雅的女主在经历种种天雷滚滚惊心动魄的情节后终成眷属……而女配云扶鸾作为两人壮烈情感史中最为浓墨重彩的绊脚石,在无数次给女主下绊子后被男主一剑杀死,落得一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
男主前期经历了无数至暗时刻,从小相识的玩伴病死异国他乡中,自己却无能为力,这让他恨极了女配云扶鸾……尽管扶鸾被没有直接伤害到他的同伴。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所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雪中送炭也要送准时候。
扶鸾微微一笑,搜索记忆找到了故事开始的地方:
“去长安街。”
……
此时年关将近,上京街头极为热闹。□□上国数十年来战无不胜,人情风物自是极尽繁华。长安街上举目皆是雕楼画阁、绣户珠帘,到处都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此时初雪渐停,地上薄薄的一层积雪被路人践踏后消成了黑色的雪水,空气中还余有华美车舆路过飘散的阵阵芬芳。。
人群中,几个壮硕的家丁簇拥着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显得格外显眼。这男人的下巴以一种极为怪异的角度抬得极高,懒洋洋地在满目街市中逡巡一圈,眼光突然一顿停在一处角落,而后大摇大摆的朝那走去。
看着一堆人马接近,角落的摊主不慌不忙的起了身:“杜大人,您可有相中的?”话毕挪了挪沉重的身体用力扯开身后的黑布,笨重的黑铁笼子忽然显露了出来——里面赫然是两个衣不蔽体的孩童。
两个男孩均是头发散落脏兮兮的样子,暴露在外的皮肤青红交加,发锈的铁链锁住手足,四肢不自然的蜷起。较矮的孩童似是腿脚受了伤,仓皇地卧在脏污的雪水中,脚趾冻得发紫。
中年男人抬起厚实的袖口掩住鼻子,像是闻到了什么难闻的味道。他抬着下巴,掐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腔调:“现在的国法可不准贩卖奴隶,咱菩萨似的懿昭长公主殿下花了五六年才推行起来的法令,你们这些黑心贩子,为了那么点钱就想违抗圣意不成?”
摊主顿时表情夸张,弓着腰陪笑:“小的哪敢,这哪儿是人呀。这不过是些东疆的小畜生,那东陵国的妖孽杀了我上国那么多同胞,别说是奴隶,就是当成家禽分了肉吃也成的!”
笼内,卷发矮小的男孩闻言,头垂的更低了,恐惧得微微发抖。另一个一直站着的黑发少年却像是听惯了这些话,平静地敛着眼睛,挡住了眼底的情绪。
中年男人哈哈大笑。
“他们那个皇帝还想御驾亲征呢,叫什么来着……”中年人语气一顿,摇头晃脑的想着,半晌拍手叫道,“算了算了,无名小卒而已,现在人头还在城楼边挂着呢!光听传言以为多厉害的人,还不是被咱苏小将军杀了头?”
笼内,站着的黑发少年微微抬头,眼里是藏不住的恨意。
两国相争,成王败寇——战败国没有丝毫尊严。往后他们国家不仅要进贡大量金银,还会在历史上留上沉重一笔。
此时,一辆马车飞驰而来,黄花梨车轮滚过堆积的雪水,灰黑色的雪水在空中扬起,溅了中年男人一身。
他低头一看,满身脏污,登时愣了愣,怒指着马车大叫:“该死的东西,敢这么对爷?你知道爷是什么人……”
马车停下,一排原本跟在车后的、训练有素的侍卫上前拦在车前,齐刷刷地看他,领头的苏以行龙章风姿,裹着御赐的香色立领麒麟袍神色凌厉,长手按在刀上,眼神凉嗖嗖的。
此时一阵风吹过,不经意间,马车一侧挂着的木牌闷响一声翻了个面,刻着一个大大的“昭”字。
男人瞬间瞪直了眼,“苏公子……不可能……那位殿下不是正和公主殿下在江南行宫避雪吗?”
扶鸾掀开了车帘,年纪尚小的姑娘懒洋洋地抬起眉眼环视一周,目光落在了他沾着污泥的衣服上,并未开口。旁边的苏以行在一边用毯子为她遮住北边吹来的风雪,小声道“郡主仔细着风。”
小姑娘接过骆马绒毛毯,这才歪头看着那中年男子,额上的两颗碧绿的翡翠珠子碰撞出清脆的响声,说话音调虽小,但压迫感十足,她温声细语道:“谁让你站在路中央呢?得亏我府上的马儿乖,要是换了别人得把你撞飞了出去。还是我保了你住一命,你得谢谢我。”
中年男人看着面前少女扫视四周的眼神,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行了个大礼,欲哭无泪道:“扶鸾郡主,这、这……”
扶鸾不理他,她转头看着笼内模样凄惨的两个小孩,惊讶的咦了一声:“奴隶?”
摊主察觉到这位的身份,顿时点头哈腰,不能更恭谦了,歌颂了一遍公主殿下的义举后,他又把之前的措辞重复了一遍,扶鸾表示明白。
她示意苏以行付钱,这几个她买了。
小丫鬟叫佩佩,她扒着脑袋,面带嫌恶的看着他们交易,她也不喜欢敌国的人:“郡主,为什么要买呀,佩佩可以给郡主干活,苏公子可以保护郡主,我们还有圣上御赐的侍卫呀。”
扶鸾站在马车前端的赤金盘螭踏板上,扬起一个带着酒窝的笑。她生的粉雕玉琢,染着病气也无法掩盖精致的五官。她往下扫视一眼,恰好与一双漆黑色的眸子对视。
“随便养着玩玩呀。我的母亲懿昭长公主殿下也一定希望我,救死扶伤。”
语气阴阳怪气,神态却一派天真烂漫。
……
扶鸾回到车里,又把自己裹成了球。
吹了几次风,她已经感觉到喉咙痒痒的想要咳嗽。
扶鸾想起刚刚那双眼,忍不住感慨这位男主的身世。
被悬首于城门的敌国前任皇帝——正是男主的亲生父亲。
东陵战败后,主战派的王公权贵均被俘虏斩首,男主随生母长居冷宫,作为不受宠的皇子比太监还不显眼,于是死里逃生冒死逃了出来,听闻上国治安极好民风淳朴,本想找处乡村隐居,却不曾想几经辗转却被关押贩卖。身边同伴没能挺过来,到最后就剩他一个人活着。他至死都想报复这些虚伪丑陋的人。
扶鸾却很疑惑,是什么让一个原本安于隐居敌国的人改变信念开始复仇的呢?
扶鸾想着之后的剧情,拧眉思索。突然“哐当”一声,刚前进没多远的马车再次停下,扶鸾一个没坐稳,额头磕到车壁的木板上。
轻轻的一下,甚至都没有什么明显的痛感,可这金玉堆砌养出来的娇娇儿的皮肤却是红了一大块。她突然发怒,紧抓的掐丝珐琅缠枝莲纹手炉直摔在地上,她打起窗帘对侍卫长喝道:“混账!怎么驾的车?待我回去告诉母亲,看你们还有没有命活!”
“属下该死!”侍卫长匆忙跪下道:“原本不该惊扰郡主,可是一个奴隶发烧昏了过去,现下需要您拿个主意,是直接丢了还是继续带回府?”
来了!
不枉她特意晚了两天,卡在大冬这日出门。
她面上冷声道:“这你也拿来烦我?”
侍卫垂下头:“只是剩下那个拼死挡在马车前面,马夫作势抽他也赶不走,这长安街上强行过去怕是遭人口舌。”
强行过去,只能碾死在重轮之下。
扶鸾收起表情,觉着新奇。
她转头一看,那个身量稍高男孩直直立在马车前,也不知道怎么突然跑了过去。
扶鸾回眼看着侍卫长,那男孩的头垂的更低了。
“你这是?”扶鸾不解地问。
她外表甜蜜可爱,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但短暂的接触已经让年纪尚小的孩童对她有了一个浅薄的了解。
看到扶鸾出来,男孩动作僵硬又决然的朝她跪了下来。
带伤流血的膝盖埋进了混合着灰尘污渍的冰凉雪水里。灰白的雪水染上了若有若无的红色。
扶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对方沙哑的嗓音响起,她方回过神,鼻尖出了一层薄汗。
“……扶鸾郡主。”男孩记住了她的封号,他试探着开口,那对上朝人来说太过奇异的灰棕色眼睛混杂着一些情绪,但终究沉寂下来,“请您救救他。”
他带着希望的眼神看着扶鸾,可到底没掩饰好,整个人无措茫然。
他在向敌人求救。
她会狠狠嘲笑他的低贱,然后把他已经为数不多的尊严打击得七零八落。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要试一试的……只要他的同伴能撑过来。
扶鸾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男孩无意识的捏紧指尖,直到扶鸾冲他抬了抬下巴。
扶鸾问他:“你为什么想救他呀?他伤的那么重,没准死掉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确实如此,扶鸾注意到卷发男孩伤的更重,看来故事中他的死因不全是发烧,还有一半是重伤不治。
大概率就算及时医治,也会终身残疾,抱病在床。
男孩心脏一紧,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最终试探着道:“……这个可以让他自己选择吗……”
他像是催眠自己一般重复道,话语里带着不符合年纪的韧性:“他……他也有权利选择活下来啊。”
虽然可能有点道理,但扶鸾睁大眼睛,看起来有些愣怔,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大的笑话,她抬袖掩面惊讶道:“你到底有没有搞懂你的身份?”
他的态度虽然恭敬,但拦马车的行为对异常受宠的皇孙扶鸾郡主来说,还是无礼至极。
她脸颊鼓起,少了几分病态,多了几分小孩子的活泼。
扶鸾以为他至少会识时务,打个感情牌,没想到男主意外耿直。
“……您说什么?”
扶鸾:“算了。”
她原本就没打算闹出人命。
扶鸾又道:“把他放马车上来,你也一起上来,别在车后磨磨蹭蹭的拖我后腿,本郡主今天心情好,带他回府看病。”
马车空间很大,脏兮兮的男孩被侍卫抱进来,八尺大汉看车里软垫都是用掺金线的苏绣缝边的,不知道往何处下手。
“放下。”扶鸾催他,侍卫连连应声,把小卷毛放在了棉柔的垫子上。
扶鸾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后上来的男孩看到被安置好的人,心安了很多,在佩佩敌意的视线中坐在了马车地板上。
马车快速行驶起来,一左一右跟着两个骑马的侍卫,大部队被shuai在后头,只得徒步跟上。
相曦琛不着痕迹的盯着她。
女孩生来就精细的养着,穿衣配饰都是顶尖的物件,但眉眼染着病气,睡着时偶尔会皱着眉。
她出身名门,心思单纯,三言两语能显露天皇贵胄的傲慢感。
但她帮了他们。
拦车之举实在无礼,她大可以拒绝,甚至严惩。虽然她的母亲昭公主为解救奴隶奔走十几年,但纨绔荒唐的扶鸾郡主分明是并不在意奴隶性命的。
可她变了态度……这是为什么?
马车隔绝了外界的冰冷,相曦琛精神恍惚,昏昏欲睡。
他努力撑着直起身,显得不那么狼狈。
现在可没到能放松的时候。
扶鸾浅眠了一会,到达公主府后佩佩摇醒她,她起身下了车。
侍卫把昏迷的男孩抱下来,扶鸾语气嫌弃的叮嘱车夫:“里面收拾干净,这面木头磕到我了,撬了换一面……算了换个新的吧。”
车夫连连应声:“是是,郡主放心。”
扶鸾颔首:“把江太医叫来我院子里。”
“属下这就去。”
扶鸾住在位置最好的院子,风景全部按照江南水乡的风格重金置办,足足一半的院子浮空建在湖泊上,被白嫩的水莲环环包围。又有工匠耗时数月引地底泉水入院,使得小院四季如春,莲花长开不败。
太医熬了药喂下去后,男孩呼吸渐渐平稳。天黑了下来,扶鸾坐在屋外的秋千上无聊的晃着,看着太医江仲礼给他们两个挨个上药包扎了一遍。
“好了吗?”扶鸾不耐烦了。
江太医笑道:“郡主不要治好他们?”
扶鸾不由反问:“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
女配云扶鸾从小体弱多病,江太医给她看病的时间比她爹陪她还多。闻言他慈蔼的一笑,熟练的顺毛:“是我多事了,郡主对猫狗都很善良。”
自然对人也一样。
他话说一半,提着药箱告辞了。没成想这句话落在男孩耳中,像是一鞭子抽了下来,正好打在脊梁骨的地方。
对猫狗都很友好,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也并没有把他们当人看?
她确实一开始就说过这话。
空气一片沉寂。
男孩没有出声,扶鸾无所谓地坐在秋千上,双脚在空中前后摆动:“喂,你叫什么名字?”
“……”
“说你呢,长的很凶的家伙。”
相曦琛低下头,睫毛遮挡着眼睛:“我没有名字。”
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没长开,且不说美丑,称呼全凭第一印象。他觉得她傲慢,她觉得他长得凶。
“我才不信。”扶鸾又仔细端详了他几眼,顿时被戳中了笑点,她弯起眼睛,从秋千上跳了下来,“不对,你虽然看着凶巴巴,但是脸圆圆的,就算凶得像老虎,也是一个纸老虎。”
“既然不说你的名字,我就叫你纸……”
“郡主可以随意称呼。”相曦琛看似恭敬,却把扶鸾戏弄的称呼堵在了嘴里。
这还是有意见的嘛,果然是小孩子。扶鸾挑起眉,暗自笑了一声。
她想了想,挨个点了点相曦琛和屋里昏迷的卷毛:“就叫小白小黑吧……你们一点都不好玩,没意思。”
她像是失去了兴趣,从秋千上下来后一步不停地离开了原地。
相曦琛盯着对方离开的方向,总算放松下紧绷的神经,许久后收回眼神,向屋子里走去。
扶鸾郡主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他讽刺的笑笑,到底是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