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绿油油的庄稼地变成了一排灰扑扑的、高矮不齐的房子，黄泥路变成了一段时而平整时而坑洼的柏油路。马上就到乡政府的所在地了，就是竹林乡的最高政府机关，也是方圆二十里地最大的集镇。
张卫民应该是和大多数学生一样，很少来赶集，眼睛仿佛不够用，东瞅西看，透着惊喜。高个子男生则淡然许多。婉玉也瞅了瞅，觉得八十年代的竹林乡集镇，相比后世，也太破旧了点！不说大型超市，今天不逢集，从东到西，走完了整条街，连个露天的早点摊都没有，很多商铺只用红漆在门脸上头写上譬如“理发店”、“五金店”等简单的招牌，做一种生意的店铺只有一个，完全不像后世竞争那么激烈，一条街上有好几家理发店，饭店、服装店门挨门，门对门的。
唯一的一座整齐可看的房子，在十字街道东南转角处，台阶上的缝隙里长着几丛短短的杂草，大门上面用砖砌着的，已经剥落的红黄两色彩漆涂染，现在剩下斑斑驳驳的几个大字，“竹林乡供销社”。就是和全乡人民的生活都息息相关的合作社。里面的售货员应是带编制的，还不到上班时间，供销社的大门紧闭，被铁将军铁面无私的把着。
在乡政府大院门东边，教导主任停下了自行车，张老师跟着也停了下来。
“咳咳。”主任清了清嗓子，喊高个子男生，“赵建设，你也过来，咱们说一说。这回考试代表的可是咱们学校荣誉。咱们考试的时候，一定把当时不写的卷子叠住，盖结实，不能让外校的同学看见。有的学生眼尖，选择题和填空题，他一眼就瞅见写上了，说不定就该比咱们考的多了。要是咱有不会的题，把会的题答完，咱悄悄抬头看看，说不定周边有同学会做，你要是瞄见填上，咱就考好得奖了。”
为了学校荣誉，教导主任也是拼了，一改平时在学校对学生的严格要求，竟这么明目张胆的教孩子们作弊。怪不得话里听着有点儿心虚。焉知其他学校的老师不会也如此教？所有的学生都把试卷盖得严严实实，谁都别想抄，今天的监考老师省心了！婉玉心里暗笑。
乡政府的院子很大，什么派出所、民政办啦，都在这里办公。考试被安排在乡政府东边的文教院里。房子很旧，靠墙根的石板地缝里草儿青青，很有年代感。
全乡大约有二十多所小学，每个学校参加考试三个人，得有六七十人。
院子里，一个老师高喊：“三年级！三年级的学生！到我这里来，分三列竖队。”另有两个老师排列四年级、五年级的队形。刚才还一群一群，小声说话的学生，立马变得鸦雀无声、整整齐齐。
来时婉玉她们都拿了一个硬纸夹，老师给每个学生发了张报纸，说一会儿要铺在地上，大家坐到报纸上。婉玉被排在四年级队里，中间偏后的位置。已经考试了那么多回，婉玉丝毫不紧张，抬头打量文教办房子，也是灰扑扑的，转头看向监考的男老师，穿着很朴实，一身洗的发白的灰色中山装，袖口有些毛边。
“李婉玉？”一个有点熟悉的男孩子声音。在这里还有熟人？婉玉扭头一看，真巧啊！原来是自己大姑家的表哥，就坐在自己身后。“婉玉。你不是上三年级吗？”
“表哥，你也来考试？我现在是四年级，我跳级了。”婉玉笑着，自然大方的对他说。
“不可能吧。我咋没听说？”
“全国那么多事儿，你没有听说的事儿多了！”婉玉转过身，不再理他，坐在地上等着老师发卷子。
谁知表哥那熊孩子毫不留情面，竟给自己的老师招手。老师们的荣誉都系在竞赛考试上，自然看这些参加竞赛的孩子像金豆子、眼珠子一样，学生们没有发完试卷，都站在学生队伍的外围，盯着自家的学生，好像知识、能量可以通过眼神传递似的，没有人舍得离开。所以常有老师戏称：每一次乡里竞赛，考的都不是学生，而是老师！看见自己的学生招手，曹岗小学的老师不顾老师不能进考场的规矩，赶紧关切地跑过来。
表哥站起来，指着婉玉，像意外逮住了小偷似的，立了大功，得意洋洋，大声喊：“老师，她不是四年级的！她不是四年级的！李婉玉！我认得她！她不是四年级的！”事关学校荣誉大事，还关系着老师们的评优评先，曹岗小学的老师怎能容忍有人顶替？疾步朝文教办的办公室走去，找领导理论去了。其他学校的老师们也都义愤填膺，议论纷纷，“替考？这怎么能行？没有公平考试还有什么意义？”
“就是！一定得严查严办！不能开这个头儿！”
“要是替考也作数，谁不能找来个好学生啊！”
“今天这事儿一定得有个说法！要不考试成绩还咋算数？”
“张庄小学的李婉玉同学！”很快有人喊婉玉的名字。
婉玉站起身，“来，出来一下。”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男老师，可能是此次竞赛的组织者，本来声音严肃，看见起身的矮矮小小的女孩子，声音不禁温柔了几分。
婉玉走出队伍，跟在文教办老师的身后。婉玉站起身的一刹那，感到曹岗小学老师的脸上显出了失望之情。瞥了一眼紧张的教导主任和张老师，朝着他俩天真轻松的咧嘴一笑。看见婉玉的笑，张老师提着的心瞬间放松了一半，这是李婉玉，有啥不放心的？悄悄碰了一下准备冲上前的张主任的手，“没事儿，放心！”但两人还是跟着婉玉来到办公室前，被拒在门外，干着急，却无计可施。
办公室里，花白头发老师问：“李婉玉同学，你今年几岁？”
“八岁。”婉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单纯天真地看着老师，声音还有点儿孩子的奶声奶气，又大大方方的。
“八岁？你就上了四年级？”那个老师和蔼又略带严肃的问。
“我上学早，又跳了级。”婉玉认真地回答。
“有人举报顶替考试。”男老师看婉玉年龄这么小，天真可爱，脸上一直笑容不断，可能怕吓着了婉玉。
“那是我表哥，他不喜欢我，他妈妈就是我姑姑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我这次跳级他说他没有听说，我就是顶替。我就是四年级的学生，为啥要顶替？老师，要是四年级的学生顶替了三年级，可能会考得分数高，还能得奖。哪有三年级的学生会去顶替四年级考试？是故意不想得奖吗？”
男老师想了一会儿，转身离开，留下婉玉一个人。婉玉不害怕，又没有违法，有啥好怕的，最坏的结果是不能参加竞赛考试，考不考婉玉都无所谓。反而欣赏起文教办公室来，里面除了几张宽大掉漆的三斗办公桌和木椅子，就是几个古朴笨拙的档案柜。
很快，花白头发老师走进来，对婉玉说：“没事了，李婉玉同学，你先去考试吧。好好答题！”婉玉走后，花白头发老师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这孩子，不怯不惧，真有意思。这么小的年纪，已经上四年级，没准自己这乡里要出个神童，出个天才了！老师们都特别渴望学生有出息，哪怕这个学生并不是自己教的，哪怕只听说过，也感到与有荣焉。越想心里越激动，站起身，想找张庄小学的张主任问问，又一转念，还是等考试成绩出来了再说吧。可心里还是猫爪一样，笑自己，五十多岁的人了，啥时候变得这样毛躁，要沉得住气，要是好苗子，她又跑不掉，家在竹林乡，一辈子就是竹林乡的学生！
等婉玉过去，其他同学早已发完了试卷，做了几道题了。监考的老师马上给婉玉发了张卷子，婉玉拿起笔。
“李婉玉，你骗人！我上个星期去姥姥家，还没有听说你跳级！”熊孩子在身后小声说。
“我刚刚跳的级，昨天才跳的，你咋办？”婉玉故意气他。
“昨天？你肯定骗人！”婉玉不用回头，就知道他在背后恼得咬牙切齿。
“不准交头接耳！”监考老师严厉地喊。
婉玉扭头飞快地冲熊孩子做了个鬼脸，摊摊手，意思是你能拿我怎么办？
“报告！”熊孩子气急了。
“讲！”
“李婉玉说她昨天才跳的级！肯定是骗人的！她就是三年级的！”
“认真做自己的题！再管别人的闲事，试卷给你收走了！”
婉玉嘴角咧了咧，笑了，让你找我茬儿，气气你！认真答题，考高分才有奖状！静心答起题来。
等婉玉做完最后一道大题，伸了个懒腰。抬头看看四周，已经有人开始检查了。监考老师走过来，“李婉玉，做完了吗？刚才你耽误了一会儿，给你延长五分钟。”
“不用了，谢谢老师！”
后面的便宜表哥听见婉玉不用延长时间，想必是已经答完，急得满头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