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都市小说 > 经过海棠 > 10. 第 10 章
    钟珩心情好的时候愿意哄哄人,但他的耐心极为有限。一直到纪心荷回来之前,纪珍棠都没给他开门。等到黄昏,门口就只剩一捧玫瑰了。


    “小棠,又是哪个男孩子给你送花了?”纪心荷一手拎着钥匙,一手捧着花进来。


    纪珍棠急忙道:“别碰,那花不干净!”


    纪心荷笑了,“花有什么不干净的,好看得很。新鲜的哦,香喷喷。”


    “……”


    她晚一步,下到楼梯一半,呆呆倚着墙,看着那束玫瑰被摆在厅堂。


    又看着纪心荷从花瓣里抽出一张卡片。


    她问写了什么。


    纪心荷眯眼看了看,“我不懂啊,是串英文。”


    很快破案,英文是:ive me.(原谅我)


    土掉渣,她没看第二眼。


    “姑姑,镯子要不要?”她托着盒,给纪心荷看。


    纪心荷瞥了眼,笑笑说:“我都上年纪了,不戴这花里胡哨的。”


    “哪里花了呀,这个颜色明明就很清新,而且很搭配你的名字。”她把手镯取出,套到纪心荷的手腕上,将她手背细密的纹路抻平,笑道,“好看好看。”


    没料,纪心荷没戴满半分钟,便匆匆取了,只是说:“人啊,还是要掂清自己的分量,是几斤几两的人,就只配戴几斤几两的首饰。”


    “谁说的?首饰顶重要,否则那些有钱太太为什么去追逐名牌包包?先敬罗衣后敬人,只有看出你的穿戴几斤几两,人家才能由此揣测你的分量。”


    “虚荣。”姑姑说,手镯被嵌回去。


    纪珍棠笑说:“没有啦,我是真的觉得你戴很合适的。”


    姑姑给她讲大道理:“往后你就晓得了,你配不起的东西,就是暂时得了,总归也有一天要还回去,那时你付出的代价会更多,像莫泊桑的项链。”


    纪珍棠没有说话。


    纪心荷挺喜欢那束玫瑰,拿瓶来插。


    姑姑是一个善于规避风险的人,即便命运没有善待她,也能脚踏实地地,这样过到今天。最后她说:“不是说要还给人家?找个机会还了去吧。”


    纪珍棠不说话,只低头看着。


    “勿要贪心。”


    “……晓得啦,我会还。”


    纪珍棠闷闷地回到房间,又把玩了一会儿那只镯子。


    她没有给自己戴上,其实看着很心动,还挺想试试的,只不过生怕一戴,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姑姑说的很对,不属于她的东西,总归是要还回去的。


    纪珍棠调了三天作息,到第四天又开始不自觉熬夜,没办法,手机太好玩。这里很新鲜,那里也稀奇,碎片式的信息跃过脑子,不留一点痕迹,空空耗到零点。


    心脏的问题没再出现,她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熬夜的后果就是睡眠质量差到顶。


    换季雨水多,梦里也是。


    这天没睡多久,纪珍棠是在半夜惊醒的。不知道怎么了,她最近总是做奇怪的梦。


    坐起在床上,她觉得浑身湿漉漉的,动弹不得,看着窗帘的影子在天花板上轻飘飘地荡,心神散乱。很困但睡不着,从凌晨醒到了天亮。


    起床第一件事,纪珍棠借着隐秘梦境的一点线索,翻了翻自己的书包,从最里面的内兜找出一个海棠的发夹。


    许多年过去,月白色的两瓣海棠花仍然崭新依旧。


    她已经很久没有戴过这个发夹了。


    “怎么会梦见……这个人?”


    纪珍棠到镜前刷牙时,将那精致的一字夹别在发梢。赏了赏,又速速取下。


    这是星洲陈府的少爷给她的。


    十几年过去,纪珍棠早就不记得他长什么模样,如今只有微弱印象,那位陈太太的儿子,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跟他妈妈一样,他叫她的英文名Jane。


    “如果你想念我,把它戴在头发上。我会找到你,无论何时何地。”


    言犹在耳,温润清冽的声音。


    她喃喃,回忆着,“陈府的少爷……”


    应该是叫陈xx吧。


    可惜她只记得姓,早就忘了他的名字。


    也记得,那是真正有修养,有风度的,生于上流阶层,却不失温度的人。而不是一副目中无人、高傲自大,被惯到无法无天的样子。


    现在回想,她的童年是很幸福的。


    陈家的太太很喜欢她,总说她是小开心果。


    因为纪珍棠小的时候顽皮鬼马,会偷妈妈的衣服和口红,装成大人的模样,在他们面前演戏,还演得活灵活现。


    “Jane,你今天演的是什么?”太太问她。


    “我今天是——灰姑娘。”


    她光着脚丫,披着一条毛茸茸的毯子,在地毯上跑来跑去,“我要去找王子跳舞咯!”


    秦美兰难堪地训斥了她一声:“别把地毯弄脏了。”


    陈太太拦住她:“孩子就是制造热闹的,随她玩一玩。”


    随后笑着问她:“灰姑娘,你的水晶鞋呢。”


    纪珍棠顿足,低头看看自己光光的脚丫,难为情地碰碰足尖,期期艾艾说:“那个,水晶鞋……我、我暂时还没有,不过以后会有的。”


    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她笃定地一笑:“因为我是灰姑娘嘛!”


    那时,随他们一道谈天说笑的陈家少爷就坐在其中。


    少年如松柏,气质很像冬天,凛凛冽冽,温文尔雅,慵懒地倚坐在沙发上。


    闻言,他淡淡瞥过来一眼,也因为他妈妈的话,而不自觉看向小女孩的脚丫。


    纪珍棠忙难为情地把脚塞进拖鞋。


    少爷看出她忸怩,又似笑非笑地,挪开了眼。


    灰姑娘的戏被她一个人演得声势浩大,最终,没有等到她的南瓜马车和舞会。


    她不是真的灰姑娘,也不会有王子来接驾。


    戏演完了,睡一觉就什么都没有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纪珍棠打开房门,揉揉惺忪的眼,看着门口正中央,工整地摆放着一双小皮鞋。


    崭新的,黑色浅口玛丽珍。


    很贵的样子,她没有穿过这么精美的鞋子,看起来并不属于她。


    于是蹲下,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点了点鞋面,又怕碰坏,赶紧缩回去。与此同时,她看到了压在鞋底的一张纸片。


    上面写着:To Jane.


    是男孩子的字迹。


    纪珍棠喜出望外:“妈妈!少爷给我买新鞋啦!!”


    她开心地穿上那双合脚的小皮鞋,去大花园里跳了一支乱七八糟的舞。


    二楼露天阳台,送礼物的男孩子就站在那儿,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色衬衣,像修长而苍劲的松柏,气质斯文儒雅。他看着她跳舞,露出淡淡的、温柔的笑。


    那是没有一点点烦恼,所有人都很疼她的地方。


    可到如今,那个温润的、谦和的人,模样也随时光缓缓地褪了色。


    再后来,离开星洲的那一天,整个岛上天气阴沉,像她的心情,妈妈苦口婆心对她说了好几遍:“阿珍,日后不论到哪里,不该提及的过往,势必守口如瓶,所有与你无关的恩怨,一定一定、要烂在肚子里,保全性命最要紧。”


    她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可是她哪里记得多少,又能说出多少呢?她那个时候也才七八岁而已。


    时间一晃,许多年过去。


    小时候太遥远,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所有人的开心果,现在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寻回自己的开心了。


    没有人告诉她,长大要经历重重失落。


    碎片式的回忆慢慢袭上心头,纪珍棠缓缓地笑起来,握在手里的夹子也沾上了体温的暖。


    最终,海棠发夹还是被她放回了储物格,关上抽屉那一刹,像是一同尘封住了她的童年。


    -


    几天后,纪珍棠又去了一趟医院,她握着手中的诊断报告,看着“轻度焦虑”这几个字,平静地坐在神经内科的诊室外边,等候问诊。


    女性医生,告诉她身体上的这种症状叫惊恐发作,又温柔地问她情况:“是不是个性很要强?”


    她迟缓点头:“我是有点。”


    “喜欢跟别人比成绩?”


    她难为情,再次点头。


    “小的时候就这样,想要考第一,所以很努力很努力地学习。后来学了画画,也想考第一,但是我发现画画是一件很看天赋的事,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过得十分痛苦。因为我拼尽全力,也比不上别人轻轻松松就做到的成绩,你知道那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吗?”


    医生问她:“为什么对成就这么执着?”


    “可能是因为……我很想要得到别人的肯定,想要别人多夸夸我,这样我才能感受到我的存在是有价值的。”


    “还有就是,我身边的有钱人好多。他们的存在让我觉得透不过气,很压抑。我好像被丢进了不属于我的圈子,这甚至不是通过努力就能改变的。”


    纪珍棠说着,郁闷地垂下脑袋。


    言多必失,医生也不是救命稻草。


    她识趣地收声。


    医生笑着,没再多谈,只是叹说:“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精神压力是一个比一个大。”


    介于后面还有病人在排队,没有聊太多。


    “给你开点药吧,平时多出门走走,不要钻牛角尖,知足常乐。”


    “好。”


    医生给她开了药单,纪珍棠离开医院时,手里拎着一堆瓶瓶罐罐,脑海里残存那句“知足常乐”,她一个人站在街上,那一刻突然觉得孤独。


    纪珍棠回到宿舍,前脚刚进门,后脚就接到了爸爸的来电。


    很稀奇,她速速把手里东西丢在桌子上,到外面楼道,一再小心郑重地按下接听键。


    爸爸问:“生什么病了?”


    不知道是不是姑姑告诉他,简简单单一句问候,让她鼻子眼睛变得酸溜溜的。


    “就是……”她想了一想,又不知道作何解释,吞吞吐吐,“没事啦,没什么大事。”


    纪桓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人对病人总能多几分耐心:“自己注意身体,平时学习不要太晚。”


    她乖乖点头:“好。”


    说完,好像也没别的话了。


    纪桓突发奇想:“喝不喝奶茶?我给你点一个吧。你住在哪个宿舍来着?”


    她惊喜不已,说:“雪园四舍。”


    “好的,填你电话。”


    “谢谢爸爸。”


    很快,奶茶被送到宿舍,纪珍棠对着一杯白桃乌龙拍了十几张照片。p图耗费五分钟,挑好最喜欢的一张,点进快发霉的朋友圈,编辑了文案:【来自老爸的关心!】


    即将按下绿色的发送键。


    这时,耳畔传来周栀不知道在聊谁的八卦的声音:“缺什么秀什么呗,你看那男的真像有钱的么,半瓶水在那叮当晃。”


    一句话让她住了手。


    缺什么秀什么。


    有些刺耳,但有道理的一句话,谁家爸爸给女儿买杯奶茶也要发朋友圈啊?纪珍棠没精打采地趴在桌面上,默默删掉了文案和照片。


    她退回到主页,看到赵斯齐昨晚发的几张图。


    习以为常,他出没于各种上流阶层的交际场合。林瑰雪跟这位公子哥关系匪浅,纪珍棠跟他只不过泛泛之交,朋友圈都不会点赞的那种。


    但她今天,视线在赵斯齐发的照片上驻留一会儿。


    他发了几张国际品牌新品发布会剪彩现场的照片,定位在某间豪华酒店。现场有许多明星来助阵,看起来热闹无比。


    赵斯齐目的是拍一下桌上摆放的品牌方珠宝赠品。


    镜头无心摄到边角。


    纪珍棠看到坐在暗影里的男人。


    她目光微滞。


    旁边明星采访,灯光大亮。


    钟逾白背对着,恰好坐在暗中,他倚靠在一只深色的单人沙发,面前放一杯香槟,但很显然一口没喝。


    他对面坐了个外国人,像是品牌某ceo。两个人在交谈,从图片判断不出聊些什么,只看到钟逾白的脸上带一点有礼的笑意,但仍有种兴致缺缺的懒散。


    他坐在那里,平和慵懒,隔着屏幕,她好像都能闻到男人身上那韵味悠长的香水后调,如深谷里的浓雾,青翠而幽邃。


    名利场的一隅,衣香鬓影,富贵迷人。


    有人挤破头进不去,有人进去了也是在红毯站桩,维持拘谨,有人凭名字做入场券,不用殚精竭虑,到哪里都能松弛说笑。


    在这种场合,能显然自适的人太少。


    又太顶尖。


    她明白人跟人终归有别,项链与手镯还是不能够错戴。


    对照片的研究被一通电话打断。


    虽然号码已经不在她的通讯录,但这串数字不难让人铭记在心。


    钟珩的微信被她拉黑,他就打电话来骚扰。


    她接通,听见他问:“在宿舍?”


    纪珍棠问:“有什么事?”


    “周末一个人待着不无聊?明天去打高尔夫么。”


    “不会,玩不起。挂了。”


    钟珩紧急地唤了一声:“诶。”


    他又开始:“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诚意不是很多,但能给的都给你了,对别的女生我也做不到这份上,那天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我可以给你承诺,对天发誓也可以,我不会娶别的女人。”


    纪珍棠揉揉快长茧子的耳朵,淡淡的:“嗯。”


    他小心问:“给点反应?”


    “分手。”她说。


    “不分。”


    “我不喜欢你。”


    “我就喜欢不喜欢我的。”


    “……”男人的贱是刻在骨子里的。


    纪珍棠说:“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一个挂名男友的身份,我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是什么?”他不回答,和她说相声。


    “跟你说话会折寿,再见。”


    不再留情面,她把电话挂掉。


    几分钟后,电话又打来。


    纪珍棠不等他出声,发泄情绪般絮絮开了口。


    “我不想探讨情情爱爱和婚姻的关联,只想快乐地做我自己。可是跟你在一起,我避免不了自己不受到尊重这一件事。你喜欢我只是因为我好看,你根本不想了解我的过去,我的空虚。我一身是伤碰到你,又千疮百孔地离开。这就是你给我的好下场。弥补不了伤害,还非得撒一把盐才尽兴。


    “人活在世上,要的精神支撑,不过就是爱和尊重,你能给我哪一样?既然不会爱人,就不要给出一千个承诺。


    “我现在不想去思考我对你究竟是什么感情,我只想停止内耗,忘记你给我带来的所有不愉快,迎接我的新生活,或者新的感情,而不是一味地跟你纠缠不清。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请求你放过我。如果你非常介意被分手这件事,那我现在给你机会,你来提,我来答应,总可以?”


    她一股脑输出完了。


    对方却很安静。


    静到她听得见外面沙沙的风声。


    纪珍棠不耐烦催道:“怎么不说话?你不是想法很多?”


    隔一会儿,一道沉沉的男声传来,隔着听筒,温温淡淡的语调——“我在想,我应该说什么。”


    纪珍棠紧紧怔住,蹭一下站起来:“对、对不起,阿叔!”


    钟逾白问:“对不起什么?”


    “我打错了电话,我还以为是——对不起,我不是对你发神经。”她懊悔不迭地拍脑门。


    钟逾白默了默,轻笑一下,温声说:“偷听到了小女孩的伤心事,我难辞其咎。”


    过半晌,不听见她出声,他又说:“需要陪伴的话,告诉我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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