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都市小说 > 经过海棠 > 8. 第 8 章
    和钟逾白约定的日子在周六。


    当天夜里,纪珍棠对镜卸妆时,想起这件事,想起纪心荷的顾虑,“不太愿意招惹这样的人”,招惹这个词让她心头一悸,倏地就在自己的脸上看到一点心急,对爱的渴求的心急,对功利的心急。


    可这都不是能急来的事情。


    钟逾白,一个深邃而缜密的男人。


    她知道,风雅言辞,和煦姿态,只是他为人处世的礼仪与修养。


    她看不到的,是在此背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


    而她在这只手掌里是什么呢?蚂蚁都算不上,灰尘吧,肉眼压根看不到的那种。都不用捏死,掸掸就没了。


    一粒小尘埃对大人物的筹谋,用招惹这个词,分外贴切。


    周六下午,纪珍棠抽空回了一趟纪桓的家里,因为纪心荷的客户送了一点上好的烟酒,姑姑不碰,通常都是叫纪珍棠带回去。


    临出发前,纪心荷突然欲言又止地盯着她看了会儿,纪珍棠意识到她有想法。


    “怎么了吗?”


    纪心荷语重心长和她说:“小棠,不要怪姑姑说话冷漠,你爸爸能给你的已经很多了。你学这个专业,这么贵的学费,普通家庭是负担不起的。你设身处地为他想想,还有许蔷阿姨。知足很重要,人不能既要还要。


    “别为了这些事情不痛快,更不要钻牛角尖,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得不到的就别去想了,往前看。”


    细想姑姑的交代,去的路上,她的心口一直堵着不畅。


    妈妈在还不懂爱与责任的年纪,莫名其妙怀了孕,莫名其妙生了孩子,她潦草的出生就注定她要承受更多的冷眼。


    刚到这个家的时候,她唐突的出现让爸爸的妻子也吓了一跳。


    隔着墙听见许蔷跟纪桓的争吵——


    “你这是什么行为?!诈骗!我妈要是知道你有个孩子,怎么也不可能让我嫁给你!想不到啊纪桓,你还有那么风流的时候呢,还跟外国人搞在一起是吧?赶紧把她给我送走!!”


    那时她站在门板后面,处境尴尬地呆了好久。


    所幸后来,纪珍棠没有被送走,许蔷也从没有苛刻待她。


    姑姑说得对,这个家给她的已经够多了。


    纪珍棠拎着大包小包进了门。


    本来用方寸之地的衣帽间给她搭的一个小房间,折叠床被收起来摆在角落,柜子里堆满女人和小男孩的四季衣裳。


    在她对着没有缝隙的衣柜发愣的时候,外面传来许蔷开门进屋的声音。


    仓仓促促接回放学的小孩,许蔷过来招呼许久没见的纪珍棠,说客气话。


    “小棠回来住啦,前段时间降温,家里一堆换季衣服没来得及仔细整理,在你房间放了几天,有点难看是吧——阿姨这就拿走。”


    许蔷看一眼显得凌乱的柜子,过来就要把衣服捧走。


    纪珍棠赶紧拦住说:“不要紧,我不是回来住的。你就放这里好了。”


    说话间,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伸过脑袋,腋下夹着一把玩具枪,在纪珍棠讪笑着正要接话的时候,纪丞举起他的玩具枪。


    “啪!”


    一颗子弹弹到她的脊柱。


    很轻,隔着衣服,像被针扎了下一样,但是将她吓得愣住。


    随后身后传来男孩的大笑声:“哈哈你死了!!快倒下!”


    “……”


    许蔷过去猛地拍一掌她儿子的脑袋:“干什么你!没大没小!”


    说着,她粗暴地没收掉纪丞手里的枪:“过来给姐姐道歉。”


    纪珍棠正要说句不用了,一个不字的音节还没发出。


    纪丞已经先发制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


    “这死孩子。”


    什么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他这一嗓子,让许蔷眼里的尴尬变心疼,哄也不好,不哄也焦灼。


    纪珍棠僵硬地笑笑:“没事没事,又不疼。”


    许蔷又装腔作势训了两句纪丞,找借口把他撵进书房做作业去。


    回过头又语气愧疚地跟纪珍棠说:“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吃夜饭,也没准备,给小丞中饭做多了,晚上我们三个人就打算把菜热一热的,下次提前说啊。”


    他们“三个人”的餐桌,哪里有她的位置呢?


    在钟家,她是局外人。在这个家里,也不例外。


    纪珍棠说:“我只是回来送点东西,顺便拿个学习资料,我爸爸今天不在吗?”


    许蔷说:“他加班,估计有点晚了。”


    “那好吧,我晚上和同学约饭了,你们吃吧,不要另外烧了。”


    她说着,觉得两厢尴尬,客套话也说到顶了,于是没等许蔷再度挽留,去书房匆匆取了本没用的书就找借口离开了。


    步履放慢,到了湿漉漉的街上。


    只有一个人的时候,纪珍棠才能感受到绝对的自由和舒畅。


    天气阴沉了一个多月。


    纪珍棠茫然看天空,不知道这梅雨季几时才能结束,泡在没完没了的雨水里,人都变得头昏脑涨。


    被那颗轻飘飘的“子弹”打中的骨头,到现在还维持着一种麻木的触觉,让她脊背紧绷了很久,始终没法松懈。


    纪珍棠脚步顿在路口,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胸闷。下意识抬手捂住心口,却防不住那剧烈的心跳声,像快要突破嗓眼。


    闭上眼,惊涛骇浪朝她汹涌地袭来。


    她听见了海浪,看到了灯塔。还有——“砰!”


    那阵阵遥远的枪声。


    她倏地睁眼,手脚麻木,赶紧扶住一旁的路灯,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胸口的心跳狂乱,宁静不下来,她抬头细看那幻觉里的灯塔,才发现不过是一盏雨丝里的路灯悬挂在头顶,她不在船上,而在一个安逸的黄昏里。


    四周很平静。


    “没事,别自己吓自己……”


    纪珍棠自我安抚了一下情绪,轻拍心口。


    雨水落下时,她已经坐上公交,看着细雨冲着玻璃窗,没什么情绪地放空了一会儿。身体很不舒服,但说不清具体的问题出在哪里,只觉得手软,使不上劲,举起手机的动作都迟钝而沉重。


    人在虚弱的时候,想要找点依靠。


    也只有在虚弱的时候,找到了可以给爸爸打电话的借口。


    一闪而过的想法,变成指尖迫不及待的翻找。


    然而电话拨出去,她刚说了句:“爸爸,我有点不舒——”


    纪桓冷冷打断:“怎么了?钱不是给你打过了?”


    纪珍棠愣住。


    压根没有给她回应的机会,纪桓又紧急地压着声音说道:“我这在开会,没有急事不要老是打电话,发消息就行。”


    老是打电话……


    上一次明明是一周之前了,原来父女俩这样的联络频率也叫太高吗?


    她能说什么,只好勉力一笑:“好,那你开会吧。”


    纪桓:“有什么事微信说。”


    “嗯。”


    听筒里急促的嘟声与她起伏不定的心跳,统统变得刺耳。


    缓缓地,她放下手机。


    雨灯街到了。


    纪珍棠下车时,雨下得不算小,她手里握着一柄伞,却没有撑开。


    弄堂里有人在举着丫杈头收衣,嘴里喊着“落雨喽”,她踩在砖上,停住脚步抬头看,还剩一些没有等到主人下班的衣物,孤孤独独地挂在街道中央的晾衣绳上。


    小女孩的衬衫,湿透的花边领沮丧地垂下,水从衣摆下沿一滴一滴落下。


    她莫名觉得这件衣服好像她小时候穿的。


    被人遗忘在这滂沱的雨里,所有的衣服都收光,只有它无人认领。


    纪珍棠就这么抬头看了会儿,伞也不打,没一会儿就觉得脸上热热的。


    她在脸上抹着,却怎么也擦不干一张越来越湿的脸。


    想起钟珩说:我还以为你有多通情达理。


    想起姑姑说:你要设身处地为你爸爸、为许阿姨、为弟弟想想。


    每个人都叫她设身处地,她需要站到所有人的视角去消化每一件事,理解他们的苦衷。


    可是为什么啊?明明她也过得很辛苦。


    小学就开始住校,还要假惺惺地编个借口说喜欢跟同学待在一起,只是因为怕打扰到爸爸的家庭。


    她给他们让出空间,却没有人会关心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会不会自己套被褥,在水箱前踮着脚打水的时候会不会被烫伤?


    人到底要多懂事,才能接受自己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多余的这件事呢?她可能还没有长大,她或许还需要磨炼。


    纪珍棠把伞支起来,一边哭一边往前走,视线与伞沿平行,很快看到风雨里颤栗的垂丝海棠。


    她将伞面往上提。


    定睛细看,树下停着一辆车,疏狂的雨中,海棠花瓣落满黑色轿车的车顶。古墙巍巍,残花落雨,古朴的画面里闯入不那么和谐的现代痕迹,破落又华贵,鲜美而深沉。


    她认得这辆车,是来拜访姑姑的。


    快到门前,纪珍棠驻足。


    隔一道门,听见男人醇厚深沉的嗓音,淡淡的,斯文有礼,在风雨里,令人的心慢慢地跟着静下来。


    他说:“雨前很好,我父亲很喜欢六安茶。”


    纪珍棠从包里摸到纸巾,胡乱地擦了擦脸。刚刚这一路哭得有点凶狠,胸口还在止不住地抽搭。


    她站在檐下,稍稍整理了一下情绪。


    从虚掩的门缝里望去,纪心荷正在给他倒去一杯热茶。


    “多谢。”


    钟逾白接过,温和颔首。


    她站于门外,五六米远,青瓦堆叠的檐垂着细长水珠,隔一道水雾与眼里的湿气,纪珍棠凝视着男人,见他的身形被勾得隐隐虚幻。他穿件浅色薄衫,坐在一把普通的棕褐色木椅上,姿态微微放松。


    原以为一身气场是因为穿着名贵,但见这样款式简单的一件衬衫,也被他这副宽肩窄腰的身量撑得熨帖精致,骨子里蕴着绅士的矜雅,如孤云野鹤,宠辱不惊。


    “这茶还合口味?”纪心荷问。


    钟逾白不置可否,他轻搁置杯盏:“茶山的选址和采摘方式很重要,京柘山的茶农手工采摘,比南山的机械作业细致些,茶味自然更幽香,多了清新,少些涩意。”


    纪珍棠被他的渊博惊到,居然有人饮一口茶,就能尝出哪一座山头出品。


    且听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别从南山进货了。


    纪心荷迟缓地反应过来:“我弟这茶还真是从南山买的。”


    钟逾白声色皆淡然,微笑说:“略有耳闻。”


    门槛外传来轻轻“咔哒”一声。


    折叠伞被收拢在纪珍棠的掌心。


    雨滴从她指缝里淌下来,她涩涩地笑着,跟来客打招呼:“钟老板。”


    钟逾白回望过来,只看见一双湿漉漉的脸。他的眸很深,她的眼很淡,电光石火地相擦,没有过多停留。因为她火速侧了眸。


    男人放下手中的杯子,视线缓缓聚拢在她的身上。


    纪珍棠视线扫到旁边的桌面,中间摆着一个不属于这里的稀罕物,被她一眼看到。


    长木匣由金边的古典缎带绑出一个规整的结,搁在茶具一侧,新鲜而突兀。


    不用想,他带来的贵重礼物。


    纪珍棠没有多问,她只小声对纪心荷说:“姑姑,我有点不舒服,去楼上待会儿。


    话音没落。


    那阵来势汹汹的症状再次将她钉在原地,头皮霍然一紧,而后发麻的感知从头顶开始缓缓向下涌,迅速蔓延到四肢,手里的伞不受控制地掉在地上。


    纪珍棠紧急地扶住旁边的楼梯扶手。


    纪心荷帮她捡起伞时,尚没意识到事情严重性。


    纪珍棠转而握住她手腕,她的手心是湿的,很凉:“姑姑、我……”


    纪心荷望着她煞白的脸色,眉心一皱:“怎么回事?”


    纪珍棠说:“我、我有点呼吸不过来了。”


    纪心荷回握住她,焦心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心脏,头也很晕。可能是……不知道是不是我最近熬夜太多了。我脚麻了。”


    她双腿乏力,正想撑着什么。


    一只手揽过她的肩,纪珍棠感觉到身体的重心挪到了身后人的胸口。


    紧接着,她整个人被腾空抱起。


    钟逾白抱着她,问纪心荷:“有没有床?可以躺的椅子也行。”


    纪心荷说:“楼上有房间。”


    他一边往上走,一边冷静地说:“叫救护车。”


    纪心荷连声应:“哦好好好!我就打!”


    纪珍棠听着脚下男人沉沉闷闷的步伐。


    被他有力地抱着,她自我感觉很轻盈。


    也能明显感觉到,她是湿的,他是干的。


    衬衣胸口的绵软布料,也很快被她洇出一片水痕。


    纪珍棠艰难地喘气,像抓住海上的浮木,将他胸口一片衣衫揪起。


    “好难受,我没有力气……”


    “不着急,慢慢呼吸。”钟逾白将枕头垫在她头下,确保她用最舒服的姿态平躺在床上,轻握住她半边脸颊,微微俯身,注视着她惶乱的神色,用一双沉着的目色将她稳住。


    “看着我的眼睛,阿珍。”


    他声音平稳,慢慢地引导她的视线——


    “慢慢地、调整你的呼吸。”


    “没有事,什么都不会发生,不要紧张。”


    那双小鹿一般受惊的眼,从悸动的那一刻起就不住在轻颤,漫长的对视给她的情绪做了缓冲,纪珍棠在他温柔的引导之下,渐渐地平稳了气息,心跳仍然很重,却没有了刚才方寸大乱时那种杂乱无章的失控感。


    钟逾白看着她。


    她的眼眸是清澈的,眼眶却泛红。


    很显然,有过一阵过激的情绪。


    他又倾了倾身,很隐晦的,在她耳畔问了一句:“哭过?”


    纪珍棠难为情地别开脸去,用指腹蹭了蹭已经干涸的眼角。


    没有意义的动作却在示意,她想掩住这点讳莫如深的秘密。


    男人微凉的手指探到她的耳后,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像遭到侵略,她下意识捉住他的手腕。


    钟逾白轻声地安抚她说:“不怕,测一下心率。”


    指腹精准地贴住她的颈动脉。120上下,的确偏快。


    半分钟后,他问:“心脏有没有遗传疾病?”


    她摇头:“没有,家里人都没有。”


    钟逾白想了一想:“可能是呼吸性碱中毒。”


    “中毒?!”她惊恐。


    “不严重,只是换气过度。”


    不严重三个字让人稍稍冷静,她忧心忡忡问:“真的吗?”


    钟逾白环顾四周,从旁边的桌上找过一个口罩,替她戴好:“放轻松,你很健康。口罩不要摘,可以帮助调整一下身体里的酸碱平衡。”


    纪珍棠问:“可是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真的没事吗?”


    钟逾白没有贸然下判断,只是说:“一会儿去医院做个检查,安心些。”


    她语无伦次地说:“那你、你你,可不可……”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任由纪珍棠抓住他的手,钟逾白说:“在你的症状好转之前,我不会离开。”


    纪珍棠控制不住,鼻子一酸,泪盈于睫。隔着泪眼朦朦,她看着男人模糊的神色,察觉到他正在微笑着。


    他用手指轻轻拍了两下她的头骨,哄小孩似的,声音轻柔,虚虚地说:“好了,不哭了。”


    钟逾白一只手撑在床沿,俯身凑近她的脸颊,看着女孩子红红的眼角,有几分嘲弄、有几分安慰地笑着:“小熊都变成小白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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