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阴阳师]恶之花 > 24. 传记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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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开始,只是为了活着。


    生命诞生时最初的本能,就是想要活下去。


    不管是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第一声啼哭,还是产后虚弱吃掉自己孩子的动物……吃饭,睡觉,取暖,建造城邦,构架阶级,欺瞒诈骗,虚情假意,甚至是烧杀抢掠……对死亡的恐惧,为了生存而衍生的自私……生命所有的行为和情绪,都只是为了活下去。


    以前,她觉得自己的堂哥真可怜。


    出生就病痨缠身,终日都不得外出,外面的日光风景与他无关,令人折服的才能与容貌无法施展,光明无限的未来与前途在恶疾绝症面前,只能化作泡影。


    烂在肚子里的文学诗赋,几句虚假敷衍的问候,怜悯却幸灾乐祸的唏嘘,所有人避之不及、唯恐沾上晦气的目光,昂贵浓郁的熏香也驱不开药材的苦涩,爱嚼舌根的仆从总是在私下里谈起他的病情,连带语气都不带恭敬。


    她与她的堂兄不常接触,他常年隔绝在家中的角落里,以防病气传染给府中健康的其他人。


    据说他每天都在喝药,身体却还是虚弱到无法外出吹风,家中请了无数名医,但每个人都断言他活不过二十。


    因为这样,姨母都甚少去看望他。


    她也一样。


    只听闻他脾气不好,经常打骂过一些下人,前去服侍他的人都怕他。


    但在被卜定为斋宫后,她意外发现了她那个病弱堂兄的秘密。


    ——他杀了人。


    杀了一个京都远近闻名的医师。


    那天为什么会撞见他杀人,她记不清了,她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破天荒地出现在他的偏院里,只知记忆中的自己跌坐在地上,被屋中敞开的门后所呈现的血色吓得颤颤巍巍的。


    堂兄和她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他本该虚弱、无力,被病痛折磨得麻木而没有生气才对,但是她却看见他瘦削的身体挥起重重的斧头,劈断了为他看病的医师的脑袋。


    而后,他苍白且没有血色的脸也没有出现诸如后悔或惊慌的神色,而是将泛起红光的眼睛凶狠地盯向门外的她。


    那样的目光不像将死之人,反倒像一团为了活下去而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涌动着骇人而心惊的生命力。


    那时周围没有人,她想喊人,喉咙却抖到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的堂兄最终没有杀她。


    但她觉得他那个时候是想要杀了她的,她感觉自己那时在他那双火红的眼中已经化作了一团木薪的灰烬。


    他之所以没有杀她,大抵是因为她已经被选为斋宫了。


    在先帝驾崩新天皇即位的关头,京城内的政党乱成一锅粥,死了一个医师或许没人在意,但杀了一个新任的斋宫意义可就天差地别。


    他清楚地明白这一点,所以只是威胁她不准说出去。


    她答应了。


    事后他如何处理的尸体她没有参与,也没有关注,但她有种预感,她觉得总有一天,这件事会给她引来灾祸,她的堂兄一定会像杀了那名医师一样,将她灭口。


    为了帮他隐藏那个秘密,让他能安心信任她,哪怕只是暂时的,她也必须赶紧离开那个家。


    于是,她很快就收拾好东西,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前往嵯峨野宫的路。


    她是为了活着,为了活下去。


    为了逃离自己被灭口杀死的命运。


    她知道,自己和堂兄是一样的。


    她曾经远远看过他发病的样子。


    外头请来驱邪除秽的僧人念着晦涩烦躁的佛经,隔着遮日的竹帘,少年的血不断地吐出,染红嘴角和苍白的脸,瘪弱的皮嚢包裹着凹凸的骨头,漆黑的长发凌乱地盖着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剧痛让他疯狂地挣扎,喘不上气的窒息感让他像金鱼一样瞪大眼,他像是要逃离什么一样,朝门外的方向伸出手,鼓动的青筋暴起,狰狞的表情好像正在面对鬼门关的鬼差。


    但是,她诡异地看懂了他那个时候的眼神。


    他好像在说,我要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


    那是最原始的渴望。


    活下去。


    自己应该活下去。


    人类最原始的自尊。


    ——自己可以活下去。


    就算生来就一无所有,就算没有得到一点爱,就算没有人在意,就算没有一点价值……


    那是唯一只属于自己的生命……


    ——那是她的东西。


    诞生于世,她就应该活下去。


    ——谁都可以贱踏,除了她自己。


    她可以活下去……


    ……


    乌鸦喜欢在人迹罕见的地方集结成群。


    这种动物,以吃腐肉为生,一旦某个地方有这样成群的鸟类,往往象征着有死亡与尸体出现。


    横尸遍野的平原,风吹起来是呛人的血腥味,大片残肢断骸遍布在冻土上,被飘落的雪掩了一层又一层。


    空荡荡的门城早已废弃,就连避雨都无人敢停留,压抑的死寂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


    暗红的血溅满了雪地,尸首满地,破碎的盔甲残片反射着冰冷的光,阴云压着低低的天,有乌鸦在半空中盘旋,停在尸体上嘎嘎乱叫。


    这片土地上生活着一群不幸的人。


    腥冷的月夜下,干涸的田野竖着无数块石头,有被追赶的人类尖叫着往前跑,一群同为人类的强盗挥着刀来,刺穿了几个女人的喉咙,那些软绵绵被抛却在杂草堆中的人抽动两下,很快就没了动静。


    嘎吱嘎吱。


    有寻着血腥气而来的怪物开始啃食新鲜的尸体。


    这是个凋敝不堪的时代。


    人鬼共存,异族的妖鬼肆虐,同类的盗贼蜇伏。


    眼睛只能看见眼泪,心脏只能充满恐惧。


    父母双亡的少女衣不蔽体地推攘盗强的侵|犯,早些时候她不愿听从村中被当成祭品献给所谓的‘神明’的安排,便被村中的人当成妖鬼驱逐,如今孤身漂泊落得个被强盗和妖怪野兽分食的下场。


    “……病了……”


    濒死的女孩呆滞地望向落雪的夜空,耳边是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那一阵又一阵粗野残忍的喘息,还有从黑暗中涌现出来的张牙舞爪的妖鬼。


    “这个世界和时代都病了……”


    她流着泪,焕散的瞳孔开始失焦,轻轻吐出了最后一句话:“不仅是身体,还有人心……”


    “神为什么还不来救救我们……”


    随着这句呢喃落下,如同拨如见日般,阴翳的一角被打破,月光从强盗的身后尽数透了过来,晃花了她的眼。


    与此同时,身上的男人突然脱离身体飞扬而出的头颅带动喷洒的血液,溅了她一脸。


    满目漆黑的飞鸟被惊起,苍穹之上,有凄冷的月光偏倚。


    事态变得太过突然了,其他的强盗俨然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一个同伴会突然被砍掉脑袋,他们直到那颗头颅落在地上转上了两圈才反应过来。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属于那些人的怒吼、嘶喊一一响起,却又戛然而止。


    嘎嘎嘎——


    乌鸦在啼叫。


    再然后,是咚咚咚——富有节律的声响,重物失去支撑砸在了地上。


    来自远山的风吹过平原。


    正在啖食血肉的妖鬼纷纷抬起闪着红光的鬼目。


    一群突然失去了头颅的人类尸体,被逐渐溢出的血染红,倒在了温热的血泊中,潺潺的血顿时染红了雪地,空气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雾。


    遵从恐惧的本能望向死亡的赐予者,属于妖魔的怒吼还未发出,就已经被地面上蔓延而来的漆黑涌动的影子吞没。


    目暏那一幕的最后一个强盗尖叫着往后逃,明明是血红的大地,他却好像看到了一朵又一朵从空中飘落的白色山茶花。


    山茶花,又叫断头花。


    据说一朵一朵凋零时,犹如头颅一颗颗被斩落。


    但那究竟是飘落的白雪,还是因为身后紧追的死亡而产生的幻觉,已经分不清楚。


    他只觉得脚步变得沉重,就像在拨开水流逆行而上一样,满目尸骸的原野不知何时被向前蜿蜒而去的河川覆盖,寒意从脚底窜起,呼吸变得粗重,他最终摔在了流淌的潮水中,颤颤巍巍地望向身后的影子。


    柔软垂落的衣帛虚虚地挂在身上,外形与人类无异的漂亮女人偏头,肩膀上细密的发丝尽数垂落,化作稠丽的黑纱倾泻而下。


    身边水流的声音好像停止了一瞬,又继续潺潺地响起。


    她站在月夜之下的光影中,被风吹扬了发丝和袖角,沉郁的寂静在那张昳丽的面上笼罩下来,她偏了偏头,柔软地笑道:“……请问,这里是哪里?”


    他呆立,布满血丝的眼睛颤抖了半晌,才道:“出、出云……”


    闻言,她一愣,随即慢半拍地笑了起来:“终于找到了……”


    感觉到周围涌动的水流似乎在拉着他往下扯,他小心翼翼地后退,赶忙道:“你是妖怪吗?你需要什么?!钱?粮食?神社?还是人类的祭品!我都可以给你!”


    “真的吗?”她问。


    “真、真的。”他道。


    ……这是不是谎话,已经不重要。


    反正都是为了活下去,相依为命的家人早就死于妖鬼之手,自己从家乡流离,一路漂泊,成为了烧杀抢掠的盗贼,反正大家都可以这样做,他为什么不行?!


    他说:“你要吃人吗?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我?”她问。


    “我可以帮你引诱他们到你的身边来,我是人类!他们会相信我的!我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只要你别杀我!”他惊恐地说。


    可是,她却问:“你也是人类不是吗?”


    冷汗不断淌下,额角的青筋却微微凸起,他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自嘲道:“是人类又怎么样?!如今以蛇神八岐大蛇为首的恶神祸乱人间,所到之处都是恶鬼,人类的力量根本无法与源源不断的妖魔大军抗衡,高天之上的神也顾及不到我们,世间根本没有我们人类的生存之地,如果不这样做,我又怎么可能在妖魔的利爪下活下来?!”


    为了活下去,就算成为背叛同类沦为妖鬼戕害人类的帮凶也没有关系,他是为了活下去。


    只是为了活下去。


    他这样乞求着,但是,周围流动的水好似具有生命力,转眼就化作锁链和鬼手拉扯着他往下坠。


    周围所有的尸骸和声音不知何时都已被吞没,只能看到水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他颤抖着后退,背脊窜起与严冬完全不同的寒意。


    他听到她说:“可是,被你杀死的人根本不想放过你,也不想原谅你。”


    就此,有数只苍白的手从河流中涌现,挣扎着攀上了他的身体,那些从水面上浮出的面孔流着血,瞪大的眼睛还残留着死前的恐惧,那是不久前才被他用刀杀死的人。


    巨大的恐惧瞬间扼住喉咙,他挣扎着想要逃跑,河水涌动的声音好像越来越远,但是视野突然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自己的头颅已经从脖颈上脱离。


    鲜红的血流下来,浸没了瞪大的眼帘。


    意识陷入黑暗前,他看见月光下的女人身后盘踞着一条巨大的蟒蛇。


    下一秒,世界就安静了下去。


    他成为了河流的一部分。


    ……


    从那样的梦中醒来的时候,不属于她的喜怒哀乐还没有从跳动的胸膛处退去。


    她经常这样梦到别人的记忆。


    被她所吞噬的妖魔和亡灵,总是以这样的形式日以继夜地影响着她。


    那些人生前的恐惧和不甘像阴湿蠕动的虫,报复性地爬满了她的内里,愤怒和憎恨犹如燎原的大火灼烧着她的身体。


    出生在群魔乱舞的时代,从牙牙学语一路长大,等有记忆的时候,妖鬼的火焰早就已经侵蚀每一个角落,神的辉光没有降临在自己生活的土地上,每个人都不断地流离漂泊,被妖魔的利爪和獠牙追杀,有些直接在绝望中堕为妖鬼,反过来残杀自己曾经的同类或是被他们撕为碎片。


    通过他们的记忆,她看到群魔涌动,草木枯亡,山川腐朽,在这片土地上,神明的存在还并非传说中遥远的存在,但绝望的罪恶也在其中争先恐后地孕育。


    人心在惶惶不安的乱世中变得脆弱,各地的神像和祠堂被砸破推倒,涂满朱漆和金箔的木头沦为火焰的柴薪,为求一丝卑怜的生存,罪恶的源头化作新神被世人供奉起来,那就是世人口中的恶神。


    她历经漫长的跋涉,来到了这个神鬼相争的时代。


    “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


    盛夏里开出的菖蒲花浸在木盆的清水中。


    幽紫色柔软的花朵,在雨中散发的香气最为浓郁,引人折下。


    “从前,有个名为「健陀多」的强盗,他生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死后坠入地狱。”


    “有一天,佛祖在极乐世界的莲池附近散步时,看见在底下苦苦挣扎的健陀多,想起他生前曾放过一只蜘蛛,因此产生了恻隐之心,决定给予他一次赎罪的机会。”


    屋外,大雨倾盆,惊雷不断。


    灰郁的天空笼罩下来,明明是午后,但是没有点灯时已经暗得将近冬日的黄昏。


    院中的柿子树长满墨绿的叶,被大雨打得垂下了枝头。


    “想要帮助他逃离地狱的佛祖向黑暗中抛下了一根细如钢丝的蛛丝。”


    “健陀多抓住了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用尽全力沿着蛛丝向上攀爬,希望能逃离地狱登上极乐世界。”


    “然而,在中途时,他发现底下沿着这根蜘蛛丝往上爬的罪人不止自己一个,感到惊讶和愤怒的健陀多害怕这根纤细的蜘蛛丝承受不住那么多人的重量,会断掉让自己重新跌入地狱中,便厉声阻止底下其他人继续前进,并声称蛛丝是自己的私有财产,不允许其他人使用,就在这时——”


    咔嚓一声。


    浸在水中的枝条被一只苍白的手折断。


    “原本稳固的蛛丝突然断裂了,强盗也因此重新坠入了地狱的痛苦之中。”


    将绿叶摘去,只留下硬挺的枝条和花朵,配合一旁的桔梗花和芦苇草,有序地插进带有泥土的花盆中。


    嘎吱响的木门被小幅度地拉开,穿堂而过的风吹动摇曳的草叶,昏暗的室内突然亮起澄黄的火光时,一双又一双潜伏在黑暗中的眼睛被幽幽照亮。


    不属于人类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倚着驱散黑暗的火光,听到带着雨水的动静响起,有脚步声从外边回来,褪下湿淋淋的雨蓑,点亮油灯,说:“明日朝,这么暗为什么不点火呢?对你的眼睛不好。”


    一个又一个非人的存在瞬间在摇曳的火光中化作漆黑舞动的水浪,伏在地面上,一一隐去,就像支流融入大海一样,游离进她被拉长的影子里,屋内只剩下她独自坐在木板上的身影。


    她依光望过去,看到一个女人提着装满桑葚的竹篮走来。


    明日朝偏头笑道:“对不起,母亲,我又忘了。”


    “你这孩子真是的。”挽着长发的女人略带无奈地看着她,眼角笑起来时折合成几道深浅不一的皱纹:“回来的路上顺道摘了些你爱吃的果子。”


    “谢谢你,母亲。”她抬手接过对方洗净递来的吃食,询问她外出的目的:“田里的情况怎么样了?”


    门被拉开了点,又一个身影走进来:“没淹到稻谷,雨应该入夜前就会停了。”


    身形有些佝偻的男人摘下雨笠,抬起一张被雨打湿的脸。


    “那就好,这样你们就能安心点了”


    她将身边多余的花枝放进空出来的竹篮里:“菖蒲花可以安神,我今天趁下雨时去院外摘了些,等到日头出来后拿去晒干编进枕里就可以起效,父亲最近总是失眠不是吗?”


    被她称为「父亲」的男人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明日朝,你的病不能见光,下次不要再出去了。”


    “没关系的。”她说:“下雨时乌云密布,很暗,我摘完就回来了。”


    即便如此,他们依旧用担忧的目光看着她。


    那仿佛是一种无声的遣责,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下次不会了,请不要再担心了。”


    闻言,他们终于绽放出满意的笑容来。


    粗糙的手抚上她漆黑的长发,名为「母亲」的存在站在她身后,其鬓角掺着显而易见的白丝,却在打理她的发丝时,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我的明日朝长得真漂亮,今后一定能嫁个好人家。”


    面前斑驳的铜镜映出一张属于少女的脸。


    油芯烧到末尾。


    跳跃的火光在灯杵的边缘摇曳。


    镜中人在安静地微笑。


    屋外的雨声在午后的时间中渐渐变得小了,昏暗的光线开始明朗,天色放晴,滴滴答答的雨水在屋檐下垂落,待到雷消雨停时,已经是傍晚了。


    潮湿的空气中升起袅袅的炊烟,黄昏的暮色从天边漫来,她蹲在灶前帮忙升火烧饭,「母亲」在缝制衣物,「父亲」从火中飞快取出栗子,剥去滚烫的外壳,将热乎的吃食乐呵呵地放进她的掌心里。


    干草在火焰中散发出苦涩的枯香,噼里啪啦的木头迸发出明亮的火星,她坐在温暖的火源前,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又一阵敲门声。


    “明日朝姐姐!”


    孩子们雀跃的声音从门外探进来。


    她一愣,随即笑起来,起身朝那一群小萝卜头走过去。


    「母亲」正在门边笑着问他们吃饭了吗,那些清脆的声音回答着还没有,说村中最近丰收了很多果子,当零嘴吃后还不饿。


    见她走来,那群孩子纷纷将手中灰溜溜的瓷罐抬起,笑着说:“雨后的田里有好多红蜻蜓,我们傍晚去抓了些,送给你!”


    她打开一看,漆黑的罐底有薄得近乎透明的羽翼在颤动。


    她笑着收下了,说自己很喜欢。


    入夜的山间响起此起彼伏的蝉鸣和蛙叫,白日残留在大地上的燥热被午后的大雨带走。


    月光静悄悄地照耀,黑暗中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夏夜里出来乘凉的人一茬接一茬,附近的孩子跑过来,说要带她出去散步。


    穿上「父亲」编就的草鞋,她提着灯,被欢腾的孩子们拥簇着前往山中。


    「母亲」总是不放心地跟来,让她小心脚下潮湿泥泞的土地。


    路上,她折下湿漉漉的草叶,折成草蟋蟀和草风车,弯身递给孩子们,即便如此,自己会寻欢作乐的孩子们随手拾起山林里的树枝就可以玩得不亦乐乎。


    翠绿的萤火飘浮,村中遇到的大人嘘寒问暖,问孩子们今晚又要带她迷路到哪去了,小心她的母亲又要急哭了。


    “才不会呢!”孩子们不甘示弱地反驳:“我们对这里可熟了!才不会让明日朝姐姐迷路!是伯母太紧张了!”


    被调侃的「母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牵上明日朝的手,紧紧的,没有放开。


    晚上入睡的时候,明明是盛夏,对方却好像怕她着凉一样,被火光照亮了面庞的女人在她身边为她掖好被子,末了,又躺在旁边,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摇动蒲扇,为她扇风。


    「父亲」将屋门关好,只支起透风的木窗,属于泥土与稻谷混合的气息并不浓郁,但是干燥得让人安心。


    「母亲」讲故事哄她入睡,她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艘船遇到海难来到了一座荒无人烟的岛屿,无法再回到家的人们决定在那片土地上安居下来,那就是他们的祖先。


    「父亲」还说,等到今年秋天割完稻子,他会带她去村外看病,治好她不能见光的毛病。


    「母亲」则说到时天气会变凉,她要赶紧为他们缝多几件御寒的袄子。


    她就那样在他们一言一语的笑声中昏昏欲睡,陷入了日复一日的梦境中。


    村中宁静平和的时间,与外界民不聊生的惨状完全不同。


    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母亲」其实并非她的母亲。


    「父亲」也并非她的父亲。


    春天的时候,她跟随那个被强盗□□至死的少女亡灵的记忆来到这里,这对夫妇正在夜晚的河边哭泣。


    奇怪的是,他们甫一见到她,面色憔悴的女人就狂喜地奔上前来抱住了她。


    后来她才知道,对方精神失常,错将她当成了自己春天死去的女儿。


    他们将她带回了座落在山间的家,不但给她柔软温暖的衣服,还为她煮热乎乎的暖汤,就算发现她白天不能见到日光,也没有表现出一点怀疑和害怕,反倒更加细心温柔地关怀照顾她。


    村中的人也都知道,她只是一个突然闯入这里的异乡人。


    但他们什么也没说,默认了「母亲」和「父亲」的做为,仿佛全然接纳她一样,将她当成了他们的女儿。


    这样的日子美好得就像一场梦。


    但是,她想,也许他们只是为了将她这个外来人,像那个少女一样,在来年的春天里献给这里所谓的‘神明’。


    在村中,有一个地方不能随意前去。


    那是‘神明’所在的地方。


    据说,在深山的尽头,在远离大海的地方,庇护他们的‘神明’就在那里。


    村里的人都说,从千百年前起,就是祂的庇护为村中带来了平和,是祂保护了这片土地免受外界的妖鬼侵扰。


    其余的他们默契地缄口不言。


    在神魔混乱的时代,脆弱渺小的人类能得到这一方净土,已经不会去奢求保护他们的究竟是神是魔。


    同理,每年献上一位少女就能让其他人活下去,也已经是很小的代价了。


    一切都只是为了活下去。


    【你不杀了他们这样的人类吗?】


    耳边突然响起这样缥缈的声音时,她还身处在秋天的睡梦之中。


    【你还在犹豫什么?】


    【再不动手,他们就要杀了你了。】


    身体里还有别的东西存在。


    虽然微弱,无法占据她的意识,也无法主导她的行动,但是,切切实实有什么东西像缠绕的树根,蛮横地盘踞在她的身体里。


    就像会呼吸和汲取养分的种子,具有想要从她这个作为容器的身体里破土而出的生命力,十分不安分,好几个不同的声音总是不眠不休地在吵架。


    吵的内容听不清楚,密密麻麻的,那甚至算不上人言,更像是从深渊尽头吹上来的风,晦涩,阴冷,一眼望下去,只有一片表达不出任何东西的黑暗。


    一开始觉得很烦,真吵,十分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