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雪紧忙随进来，扑到浴桶旁：“小姐，大人莫吓着我们小姐了。”
一边揩过巾子替姝黛擦拭。
姝黛心里默默怄气，回神过来，这官爷莫非以为她在房中私藏青倌？
真过分，男子可幽会青楼，她便藏了青倌又何如？
只初来乍到不好开罪，毕竟她到邺京是为谋求出路，且姨母家亦为官，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姝黛便穿上襦裙，想了想刚才仓促得来不及回顾的画面，应当是没瞧见什么吧。她又偏是披一件宽大的罩衣在外面，系妥当了才从内室走出。
隋云瑾负手立在客厅圆桌旁，宽肩腿长窄腰，俊润如玉。这是个生得清儒矜贵的男人，身量八尺余，一袭绿色官服亦能被他衬得翩翩谪仙气。
不用回头看，只嗅着那抹微妙幽香袭近，便知道女人出来了。
姝黛瞥向官爷的锦袍，还有腰间佩戴的宫绦玉佩，五品以上官员着绯色，七品以上着绿色，六品官员才够格戴玉佩。那么应当是个六品官了。
她记得姨夫是从四品上的官员，心里有了计较，不亢不卑。仔细鞠一礼，问道：“大人深夜所查何事？民女初入邺京未足一日，不知何处触犯了大人，等不及明日白天再问？”
言辞虽娇酥软语，可底子里却夹着质问。
呵，竟一语窥出不是外表所示的那般娇柔。
隋云瑾未看人，眼梢余光瞥见了她凝脂般的脸颊，才沐浴过的肌肤吹弹可破，那颗细致的美人痣越发灼艳。
他略掀眼帘，沉声道：“自是为了刑部要案。姑娘第一次入邺京，不知所来为何？城内可有亲友，若有，为何不借住亲友处，而投宿酒家？”
嗓音淡漠，不容忍轻慢的势气。
邺京果然藏龙卧虎之地，今晚姝黛游逛街头，已经见识到许多英杰才俊，却都不敌眼前这位区区六品官。
但又如何，前未婚夫赵家公子也生得人中龙凤，姝黛还不是一样不把男人的表相挂在心上。
她听出是为查案子，蓦然想到了自己眼角的红痣——白天商贩提过采花盗生有美人痣，不会这么巧吧，竟能栽到自己身上。
一时樱唇匀出笑弧，只觉稀罕荒谬，她连抓只鸡都抓不起，何况抓一群七尺男儿。
姝黛兀自恭敬道：“民女投奔亲戚而来，因时辰傍晚，不好贸然上门打扰，遂在酒店暂宿一晚。大人这般审问我，莫非觉得我与采花贼有关联？未免太过高看民女了。”
女子杏眸涟漪，被卷长的睫毛装饰得楚楚含情，她竟是直指采花贼，毫无一丝市井民女该有的怯意。
商户出身果真不一样。
隋云瑾出自百年士族，簪缨显爵，见惯了贵女的持谨饰作，少见张扬妩媚商女。
被她笑得恍惚了一瞬，只一低头，撞入眼帘是她雪腻的颈子，顿又浮现出那一幕水房朦胧的曲媚。
隋云瑾脸色更冷了：“如何偏挑这个时候来？入城后立即与马车分开，一路为何不停搭讪男子？今晚带进来的少年郎倌，被你藏去了哪里？”
冤枉，竟然跟踪了自己一路。
姝黛仰头，反问道：“大人这口吻，听着却似在调查逾越的妇人？恕我抱歉，尚待闺中未嫁，遵守律令，且亦有出门交友的自由。”
“一个月前便与姨母通过信，从平江府北上入京，刚好这个时间到。傍晚与车夫分开，是去逛夜市了，邺京繁华闻名天下，初来乍到逛逛情理之中。莫非民女出门结友，今后还须得大人的首肯？”
咿，他两个相向站立，一番对话女子竟毫不输气场，甚至连脸都没红。
要知道，京中多少闺秀争先恐后想结识隋世子，可都慑于他气势。
旁边的部属与士兵看得一愣一愣的，忽然竟觉两人无论相貌与气场都莫名匹配，而且谈话内容像……像个戴绿帽的夫君在审问红杏出墙的娇妻，你说怎么回事就？
正说着，半敞的门上响起敲击声，一名褐衣小厮手里提着个双层食盒，盒盖嵌有木牌，上写“荷叶蒸鸡”、“烤野鸭”。敲完门猛一抬头，被眼前对峙的俊男美女惊诧，呐道：“客人您订的夜宵送来了。”
络雪顿然忘记了僵持的氛围，紧忙跑过去接。
隋云瑾顺势扫了眼，隔着盒盖都能闻见滋滋冒油的肉香味。
邺京姑娘多爱享乐，却更追求体态匀美，少有深夜还大肆进食的。忍不住又看了看姝黛，女子身段莞尔纤盈，虽瘦但也不是没肉，竟睡前还吃如此油腻！
他收回目光，忽地压低声音：“姑娘身上的香气哪里来的，是何种成分？”
冷面无情的秉公办事，绝没其他二心。
姝黛的胭脂玉露皆是亲手用各色花草或药材调制，当然不止呈现单一的花香气，而味道亦点缀得恰到怡然。每有旁人夸她好闻，但不会刻意问成分，更不似他这般敏感，问个话还凝着眉头。
若放在往常，她就认真解释了，此刻却因着一日疲惫与怄气，不肯好好讲话。
她偏是故意踮起脚尖，贴近他青蓝色的帽带道：“民女的体香，大人连这也要查么？”
她贴近他肩侧，姣美的脸颊便也与他目光咫尺距离。隋云瑾凤眼微沉，只见姝黛珍珠耳环洁白无瑕，细嫩的绒毛依稀可见。
男子指尖颤了颤，错开肩膀：“我会查证你所说的每一句话。京城天子脚下，法纪律令严明，姑娘初来乍到，还望行事谨慎！”
言罢，拂袖走出屋去了。
一众部属跟随下楼梯，忍不住问道：“郎中为何不问她寻访的是哪家亲戚？”
隋云瑾应道：“衣缕精美，言辞胆大，并不惧官。身份可疑，问出的也未必是真。倘若她亲戚亦是个官家，问了则徒添闲隙。不如不问，便有瓜葛也无妨。”
原来如此，要论做官的厚黑之学，还得他们世家阀族的深谙——
部属顿觉大人高见，不免又好奇起来：“那姑娘美是真美，属下在邺京从未见过这等颜色，却也着实大胆，若要是采花大盗，怕没几个纯情男儿经得起诱惑。刚才她抵在郎中耳畔，最后说了句甚？”
连同背后的士兵也竖起了耳朵。
他们都十分好奇郎中拍门进去，看到了什么，以致还要提一句“收拾好出来问话”。
隋云瑾终于耳际后知后觉地一烫，怎奈楼道中看不清。
“商女不羁。”他噙唇，几分愠意地寡漠吩咐：“不管她与采花盗有否关联，暂时都盯着。即便不是，以她生得如此娇貌，也提防被采花盗盯上。”
若盯上，或便可顺藤摸瓜。
属下连忙应“是”，而后出了燕歌赵舞的广聚轩酒楼。
当了一日差，搁城门口吹风吃土，比平日待在曹部里辛苦多了。也就郎中大人能坚持，哥几个都累得快散架，还是赶紧回廨舍去休息吧。
*
四楼的贵宾房里顿然安静下来，络雪合起房门，这下扎实地别好门闩，检查了几遍。
姝黛褪下烟云丝绸罩衣，露出内里一抹暗花细丝褶缎襦裙，尖锐地防备也跟着罩衣卸下。
因为着急出屋对话，肌肤上未拭尽的水气把衣缕熏得湿蒙蒙的，一时想起适才沐浴被撞进的那慕，不免暗生赧然。
只面上做着若无其事，反正络雪这个丫鬟没甚心机，自然不晓得发问。
她从前什么也无须忧虑，慵慵松松的，出嫁前是大小姐，若嫁给赵家亦衣食无忧，继母看在赵家的份上尚不敢过分作难。现在可好，前不知何处，后则绝不走退路，便像是硬生生从柔光的珍珠上，蹦出了针刺，得自己展露锋芒，自保、自谋、自钻自营了。
但这是她选择的，无可置喙。
只是应对一次曹部职官，算件小事。
姝黛咬了咬唇瓣，先把东西吃了再说吧。
主婢二个于是在花梨木圆桌旁坐下。
一盘荷叶蒸鸡嫩黄软烂，滋味鲜醇适口，还融有荷叶的清润甘香，筷子轻轻一夹就化开。炭烤野鸭虽瘦而不柴，鸭皮酥脆，鸭肉紧实味美……唔，果然美食最能疏闷解郁。
两人边吃边数落着那年轻官郎的不识好歹，奸恶不分，趾高气扬，仗势欺人。又憧憬起街市上还有野狐狸肉、煎鹌子、烤野鹅、蜜煎雕花等新鲜花样，今后可慢慢品尝。
饱腹完夜宵，满足地睡下了。
一觉到次日早上醒来，日丽风清，姝黛梳妆打扮好，便到楼下结了账，往姨母的府上去。
姨母信上说，大姨夫官至从四品上光禄寺少卿，住在长兴坊，长兴坊恰在秘书省附近，位置十分好找。
正是上午巳时，一条御街热热闹闹，马车拐过几道巷子，看到一座高挂“温府”牌匾的便到了。
只见铜色的牌匾系着大红绸，门面也贴有囍字样，彰显着红火的吉隆之喜。门前地上却洒着一滩泔水与菜叶，散发出酸馊的气味。
前院舟管家正捏着鼻子，站在台阶吆喝道：“都给我利索点，把这些垃圾杂碎赶快清洗去，回头让御史瞧见了，该逮着机会奏本子！”
府上昨天才给四小姐办完婚庆，满院子的琐事今日善后，舟管家也就刚才训话那半个时辰功夫没出来瞧，竟然不知道谁人在门前打翻了一车馊水。
你说过分不过分？走哪条路不翻，偏往人家喜事门前翻？
他腆着肚子吆喝，瞅见姝黛俏莹莹地从马车里下来，一袭烟笼绮云襦裙，肌肤嫩白得像发光，莹牙贝齿，唇如朱樱，面若桃花。
连忙上前道：“这位小姐是……？若为看热闹，还请暂移他处，仔细沾了水渍。”
舟管家在温府当差多年了，从没见过如此标志女子，不知是哪家的千金娇贵。
姝黛站定，诧异地望着这一幕，挂红绸是办喜事，然姨母在信上只字未提及。
她忙揖了一揖，柔声道：“管家叔叔误会，我是平江府尤氏长女，前来拜访姨母，烦请通报。”
话说罢，掏出姨母寄来的信件。
舟管家一愣想起来，打半个月前大夫人就提过，结果匆忙办喜事忙得忘记了。
大夫人乃温府掌家的主母，多年来还是头一次娘家人拜访。
见姝黛穿衣首饰如斯精贵，连忙殷切地往前院厅堂引：“原是表小姐到了，大夫人早便嘱咐，近日一直让人在码头迎接。表小姐稍作休息，我这就让人去禀报。”
抖袖而出，又命下人看茶。
上好的碧螺春在水中晕开鲜翠的色泽，甘醇馥郁，大姨母都离开平江府多少年了，还仍然钟情于江南的茶叶。
姝黛抿了一口，心中涌起亲切的期盼。
她记忆中的大姨母还在七年前，是个利落干脆的妇人。此番入邺京，还可在姨母身边学些掌事的技巧，待把母亲买下的那套宅子收回，再仔细权衡下一步出路。
白玉瓷杯玲珑剔透，造工精致，握在掌心不灼不凉。她抬头望了望四周的环境，正中的影璧挂一幅松龄鹤寿图，屋梁采用上好的深褐色木头，雕刻考究，有一种森森然的肃穆感。
饶是江南商贾富庶，对比之下，那无处不突显着邺京官贵的煊赫显耀，也让生活优渥的姝黛不自觉端直腰肢拘谨了几分。
不一会儿，长廊上传来裙裾拂风的碎响，她只当姨母来了，连忙站起鞠礼：“姨母……”
抬起头看，却是个穿紫色褙子盘圆髻的高阶女仆，稍稍一愣，她便弯起红唇，又乖觉唤了句：“俞嬷嬷好。”
大夫人身边的俞嬷嬷，七年前见到表小姐时才一个瘦纤纤的小姑娘。当时尤夫人逝世，俞嬷嬷跟着大夫人赴江南奔丧，没想到那匆匆一眼，还能够认出自己。
眨眼过去，只见姑娘身段婉娜，明眸善睐，是个有心见地的妙人儿。俞嬷嬷暗地赞赏，温润笑道：“大夫人听说表小姐来，欢喜不已，让老奴接小姐去后院，请随我来。”
“喏，辛苦俞嬷嬷了。”姝黛大方一应，带上络雪跟着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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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三章 烤鸭 免费阅读.[.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