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腿又一软,嘴唇惨白,哆嗦着佝偻起手,又要求饶。
陈文默再没和他废话,朝一旁丫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行动已经不便的小吏扶转过去。那丫头欠了欠身子,一时也没敢轻举妄动,觑着王洛川以示询问。
眼看着自己的鸿门宴没摆成,反要闹出人命,他背脊上登时又冒了一层冷汗,僵着脸笑道,“侄儿赔上自己是为哪般?一个跑腿儿的,死了也就死了,哪里用得上你这千金之躯拿自己做赌注?真说你有个好歹,我怎么和你父亲交代?”说到这,他大手一挥,“不妥不妥,这我如何也不能答应。”
陈文默垂眸笑了笑,又一拱手,“前辈放心,有霍前辈和袁姑娘在此见证,就算我有失误,他们也会和我爹解释清楚,断不会连累您老人家。”
袁若卿见他胸有成竹,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也想上前助他一二,遂开口,“伯父您就让他做,左右这厮也是个酒囊饭袋,您身边怎能容留这种人?再者陈兄真说有个三长两短,我去和陈伯父解释!”
此语一出,屋中人俱是一愣。王洛川觉着荒唐至极,霍临风回头低声斥了她一句命她住嘴,就连陈文默目色中也蕴了几分惊愕。
袁若卿没管旁人,朝陈文默嫣然一笑。既然那个丫头没这个胆量,那便她亲自去。想到这,她竟起了身,纡尊降贵走上前去引那小吏背对着站好。
王洛川见状眼睛一闭也知再劝无果,便就等着这位京城公子收不了场时他再适时给个台阶让他下,总之不能让他给个小喽啰抵命就是。
小吏抬头,正撞见袁若卿伸过来的手,那手不同于闺阁小姐的纤纤玉指,指腹掌心都有不同程度的薄茧,一看竟像是练什么兵器弄的。
他眼前又是一黑,想到她还是位贵女,且刚刚那番话也听得出她不是个太在乎他死活的,便觉着今儿怎么也是在劫难逃了。若是由着她做还有九成生机,要是奋起反抗或拒不配合,那恐怕她能当场手刃他,那就一成生机也无了。
情急之中权衡一二,他很快就觉着还是照做为好,是以没敢扶她的手,径自哆嗦着转过去站定。可他越安慰自己不紧张就越紧张,平日两条麻杆儿似的腿弓成了罗圈状,样子十分狼狈。
陈文默将几只琉璃杯调了几个个摆成一排,又将人叫了过来。
“过来,准备好我们就开始吧。”一如既往的和声细语,听在小吏耳中却惊天撼地。
他抬手请他坐在一个丫鬟搬来的凳子上,左手拢起右侧广袖,节骨分明的手将其中一杯极其缓慢地递到小吏跟前,那是左数第四杯。
小吏一颗心悬在嗓子眼,此刻所有注意力都在他手中的杯子上,视线随着他的手游走,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陈文默将第一杯水放到他跟前就用了整整一盏茶的功夫,紧接着是第二杯,他从剩下的九杯中拎出右数第三杯,顺序毫无规律可言,却依旧动作缓慢且不失优雅。
袁若卿也在一旁看得仔细,只觉得陈文默今日实在是故弄玄虚。她本以为他还会有些别的花头,可是没有,就仅仅是将十杯水打乱重新排列,这选到的概率着实小了些,她也开始有隐隐的不安,甚至已经开始措辞如何同他爹交代了。
起先四杯,陈文默递得很慢,却在第五杯开始加了速度,剩下几杯越来越快,最后一杯简直算是顺手摆到了最后一个位置。
此时小吏面前又恢复了十个整齐排成一排的杯子。
陈文默又并指比了个“请”的手势,缓缓开口,“请择一杯喝下。”
小吏逡巡一圈,视线还是归到一处。接着他颤抖着拿起右数第三杯水,慢慢往嘴边送去。
琉璃杯在它嘴边停留很久,他脸唇皆白,酝酿了好长时间才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将水送进口中,却在下一刻整口水又吐了出来。他面上的恐惧已变成惊恐,又从惊恐变得无措,到最后他膝盖一软瘫跪在地,头重重地磕了下去,“贵人……爷,求您救救小的……小的给您当牛做马……”
他只顾求饶,已然忘记了他这些年为之当牛做马的主子正坐在正首的位置,此刻正嫌恶地盯着他。
人在生死存亡之际,下意识做出的抉择往往在阴差阳错下是最佳的。正如跪在地上的他,平日里的谨小慎微忧思顾虑早如浮云般逸散无踪,如今只剩求生欲望的躯驰。旁人觉得他是口不择言,只有他最清楚,这座上四人,只这位高深莫测的陈公子或可对他网开一面。
陈文默笑了笑,依旧是春日桃花般的眉目,他并无讥讽之意,略躬身欲将他扶起。可他不起,还是一个劲儿的磕头。
他也不再管他,温声道,“先回我话,你喝到了什么?”
“砒……砒|霜。”
“你怎么知道是砒|霜?”
“回这位爷,小的喝在嘴里,觉得咸涩无比,白水不是这个滋味。”他都快要哭出声来。
陈文默收了手,又笑笑,也不打算再和他卖关子,“起来吧,你死不了。”
听了这话,他喜色霎时染上眉梢,却在下一刻又瘪了回去,他却如何也想不出自己喝了沾之即死的剧毒,怎么就死不了。
陈文默知晓他心中所想,不紧不慢解释道,“砒|霜无色无味,喝起来应该和白水无二才对,又怎么会有咸涩之味?”
而后朝王洛川行了一礼,“晚辈云游在外,有时贪图林中美景,便直接露宿山野之中,每到一处便就地取材独自生火做些饭食,是以这不是什么砒|霜,是细盐。”
地上人听了这话如临大赦,一边在心里感叹“天不亡我”。可他还没开心多久,就对上王洛川冷冰冰的目光。
陈文默又将头转向小吏,道,“你再尝尝剩下几杯,可是清水?”
小吏经这一遭,此时殷勤得很,让做什么就照做什么,让他尝,他便手脚麻利地一杯喝了一口,然后如实禀道,“都是,确实都是清水,就那一杯,是……是盐水。”他伸手挠了挠脑袋,陪笑道。
什么随身带盐这种瞎话王洛川自然不信,但追究这个没意义,此时他望着一桌子的琉璃杯故作思索,沉吟了片刻,而后抚掌惊叹,“陈公子好技法,竟能让这狗奴才把这唯一放了东西的给挑出来,是你仁善,没给他真的下毒。若是真有毒,你恐怕是想谁死谁便活不成。我瞧了好一阵子,也没瞧出其中乾坤,侄儿你不吝赐教,也传授传授我们如何呀?”
陈文默笑得谦虚,垂眸又行一礼,“只怕前辈不信,实在不是晚辈拿乔,这等技法只可意会不能言传,还请您多担待。”
王洛川听话听音,知道他并没存了破题的心思,也不再追问,且他只是卖弄一番,没弄出人命已经算是烧高香。
他还存着些敲打他的话,本打算席间顺理成章试探试探他,反倒被他溜得团团转。思及此,他便也吃一堑长一智,多说多错,不如唠些囫囵嗑。
待将他们打发出了布政司,天都已擦黑了。席间几人喝了不少酒,王洛川这个做东的,不知是心里憋闷还是如何,反正不会是相见甚欢,倒差点将自己灌醉了。
袁若卿醉得厉害,被霍临风掺出布政司大门时双眼还迷蒙着,看什么也不清。只看见前头一道玄色衣袍的身影觉得甚是熟悉,便踉踉跄跄伸手朝前指着,“我说陈兄,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陈文默回头,手里还抱着厚厚一摞账簿。他一如往常敛着神色,眸间不辨喜怒,可袁若卿隐约觉着他好像生气了。
自己费尽心思帮他他竟对自己爱理不理,酒劲上头,袁若卿也越想越气,索性喝到,“你,给我站住!”
霍临风本在一旁扶着她,她来了劲头,将霍临风扶着她手肘的手甩开,自己踉踉跄跄走到陈文默跟前。陈文默停了步子,她便索性抬手把手臂递给他,盛气凌人的样子沾了醉意,倒也不那么震慑人,“陈兄我醉了,你扶着我。”她命令道。
她走得近了,陈文默才看清,她脸上挂着红晕,是酒意催出来的。一双圆眼迷离地望着他,小山似的眉毛高挑着,模样肆意又张狂,竟让他不忍挪开眼。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霍临风,此时霍临风在用掌末揉着太阳穴,显然也觉得此子顽劣至斯,让人甚是劳心劳神。且看那神色,也是一副心累模样。
霍临风走上前来,俊眉匿着寒意。可他却二话没说,自陈文默手中接过账簿,甩下一句,“把她给我拖回去。”自己潇洒地走了。
陈文默本以为他会给自己解个围,不想他竟临阵脱逃,让他自己对付醉了酒的袁若卿。若说平时的袁若卿做事一根筋,那喝高了的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想达到什么目的谁也拦不住,那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霍临风有幸领教过,且深受其害。此时也顾不上想着日后怎么与她算账,只想着快把这祖宗哄回去比什么都强。
陈文默没见识过,是以此时竟一点危机都还没有,这让他以为袁若卿还是那个平时能讲得通道理的正常人,是以戒备心并没有很重,直到袁若卿见他半天不动,自己攀上他的肩膀。
浓烈的酒意钻进陈文默心肺中,又被晚风吹散,袁若卿的声音自耳畔传来,“陈兄,你凭什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