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燥热,明明只是五月,正午时分,吸入的空气已仿佛是滚烫的,漫山遍野开满了各色的长春花、猫儿脸和野芍药,还有大片大片白色的霞草,星星点点随风摇晃。


    九岁的傅平安仿佛还不知冷热,她在草丛里撒欢儿似的穿行,在一片栀子丛里翻出了半只死掉的野兔,她像是想到什么,在周边搜寻,很快掏出了一窝三支小兔子,小兔子刚睁眼,长着一层薄薄的绒毛,抱团挤在一起,她猜那死掉的野兔大约是这窝小兔子的母亲,黄大仙咬死了母兔子,这窝小兔子就变成了孤儿。


    她的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情绪,或者这来源于她也是个孤儿,没有母亲的小兔子很快就会死掉,七岁那年母亲去世时,嬷嬷抱着快要睡着的她低声道:“你可怎么活下去啊小主子。”


    嬷嬷以为傅平安没有听到,但是她其实听到了,她偷偷睁开眼睛,看见地面上烛火的倒影鬼影般的摇晃,白麻布做的布幔长拖拖垂到阴影里去,像是一抹钻到黑暗里去的幽灵。


    傅平安扯下一片衣摆把兔子搂起来抱在怀里,兔子温热而柔软,在顷刻间仿佛与她的心跳产生了呼应,她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和这三只兔子产生了密不可分的情感联系,于是她想,求求嬷嬷的话,说不定她能养这三只兔子。


    她如此思索着往山下走,听见嘈杂的声响从山下传来,除了人声还有金属相击的声音,她本能地感到害怕,于是钻进了一丛矮草之中偷偷往外看,很快便有一群人上来,为首的是个络腮胡的大汉,骂骂咧咧道:“到底去哪了,怎么还没找到?”


    然后傅平安听到熟悉的声音:“小主子时常就在这玩的。”


    她瞪大眼睛,从草茎的缝隙向外看,看见嬷嬷就跟在对方身后,微屈着腰,脸颊通红,满头是汗。


    毕竟只是小孩,这一惊之下就闹出了动静,草叶摇晃,那络腮胡大汉知道此处有人,便大步过来,拿手中佩剑扒拉开叶子,嬷嬷惊喜出声:“小主子!”


    傅平安有些害怕,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嬷嬷,对方的脸上挂着她完全不熟悉的表情,往日里对方总是垂着眼,唉声叹气的模样,就算是再大的情绪波动,也不过只是支起眼皮,狠狠地瞪她一眼,但如今眼睛亮的吓人,显得晒伤的皮肤看起来更加红了。


    她想起话本里被妖怪附身的人类,又想起栀子边上的那半只母兔子,想到那她没看见过但肯定存在的黄大仙,登时后退了半步,这半步后又是一步,她转身就跑,听见后面男人高声道:“别跑!小殿下,别跑!”


    傅平安感到困惑,她不知道身后追着她的人到底在喊谁,过去从来没有人喊过她小殿下。


    但是听起来确实是在喊她。


    再往前便是一条小河,河旁边是一排歪脖子柳树,傅平安慌不择路,三下五除二攀到了树上,一群人追到树下,都是又惊又怕——


    “快下来小主子。”


    “是好事啊小殿下,您别害怕。”


    傅平安一只手抓着柳枝,一只手搂着兔子,她望向天上,看见一排豆雁展翅飞过,她想要是雁儿能带她飞走就好了,于是抓着枝条想往更高处怕,嫩枝儿摇晃,脚下又是一片惊呼。


    “别、别!”


    这时候一只麻雀飞了过来,嘴上衔着一颗亮晶晶的东西,傅平安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完全被这亮晶晶的东西吸引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亮的东西,像是一滴纯净的水凝成了固体——当然也并不是冰,因为冰是没有那么亮的,她像是着了魔,伸手去抓。


    麻雀受了惊,张嘴叫了一声便飞跑了,但嘴上的东西掉了下来,被傅平安抓在了手里,但与此同时,她也失去平衡,从树上掉了下去。


    啊,兔子。


    这么想着,她拿背朝下,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兔子,闭上了眼睛。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身下软软的,反而是传来了别人的呼痛声,傅平安睁开眼睛,看见下面横七竖八叠了四五个人,伸出四五只手把她给抱住了。


    这几人丝毫没有做人肉垫的不高兴,见她没事,顿时喜笑颜开道:“小殿下没受伤吧?有哪里痛么?”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一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迟疑道:“你们……”


    “没事吧”这三个字还没说出口,便听见边上传来一个冷却亮的声音:“怎么也是皇家血脉,怎么养的跟个野孩子似的?”


    傅平安望向声音的来源,被阳光刺的眯了下眼睛,模糊地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一袭玄衣,瘦而白,乌发如墨,束在头顶。


    对方缓步走近,傅平安于是看清了她的脸,瘦窄坚毅,皮肉很薄,可以看见皮肤下分明的骨骼,颚线明显,五官深邃,目光锐利。


    嬷嬷在边上不满道:“长史怎能这样说呢。”


    对方的目光都没动一下,但嘴角上挑,莫名讥诮:“你这村妇,不过只是养了殿下几天,莫不是以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嬷嬷紧紧抿住了嘴,但神色仍是不满的。


    傅平安眨巴了一下眼睛,盯着眼前的长史,她知道长史是什么,这是一个官职。


    但是到底是什么官,她就又不清楚了。


    她只觉得这长史长得好看,像是一匹矫健的马。


    她对嬷嬷说话不客气,却对傅平安行礼,深深作揖后道:“太后有诏,迎小殿下回宫。”


    傅平安下意识望向嬷嬷,嬷嬷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傅平安却觉得不安,犹豫半晌道:“那……诏书呢?”


    长史愣了一下。


    她微微眯眼,像是才正眼瞧了下傅平安,随后从怀中拿出一张金灿灿的锦缎,那缎子在阳光下反着光,显出若有似无的暗纹,边缘是金色的,像是贴了金箔或是织了金线,傅平安在看见这锦缎的一瞬间就相信了这是太后的诏书,因为这看上去就像是皇宫才有的东西。


    她一拿出这个,周围的人就都跪下了,唯有傅平安仍愣愣站着,长史却也没说什么,只徐徐开口:“……诗曰:心之忧矣,如匪浣衣……本宫四载未见侄儿,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话到这,傅平安开始走神,因为她的耳朵里出现了另外一个声音,那声音的节奏很奇怪,比起寻常人说话,显得好像每两个字中间都有个卡顿,那声音说——


    【系统已连接,滴声后开启驱动。】


    音都听出来了,但连起来不知道什么意思。


    【滴——识别到宿主】


    【语言系统已自动匹配宿主所在世界语言文字】


    【你好,三千世界直播系统为您服务,本系统致力于为每位想成为主播的人提供最好的引导】


    【请根据系统引导完成签约流程——】


    她的眼前于是在这一瞬间突然展开了一张画卷。


    像是浮在半空中的,却比她过去见过的所有画卷都要精致与绚丽,是她从未想象出来过的图景,这令她忍不住脱口而出:“什么?”


    长史刚好念完,听见傅平安这么说,便挑眉道:“小殿下还有何疑虑呢?”


    疑虑可太多了。


    这张画卷明明就在眼前,但其他人全部熟若无睹,上面的文字如今就漂浮在长史的脸上,可长史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


    耳边又传来那个声音——


    【可切换为纯语音模式,是否选择切换——“是”“否”(系统会自动识别意识选择)】


    傅平安不是很明白最后一句话的意识,实际上她只听懂了“是”和“否”,于此同时,右眼角一直有个东西在闪——她后来知道这是个倒计时——但当时她只觉得这东西闪的她心里发慌,下意识道:“是,是……”


    画卷褪去了,于是耳边那奇怪的声音变得更清晰——


    【以下为产品简介与安全须知,本产品为新历三十二年制作的5.0版本,由……】


    耳边的话因为完全不理解意思变成嗡嗡声一片,偏生长史又问:“是什么?”


    小小的傅平安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烦躁,她捂住耳朵说:“是是是,同意同意同意,什么乱七八糟的!”


    双手捂住耳朵的同时,怀里的兔子没了支撑,在衣服里坠了下去,傅平安也同时意识到什么,伸出右手望向掌心。


    她明明从麻雀的嘴里抢到了那透明的亮晶晶的宝石,但如今手心却什么都没有,只是手心热热的,像是灼烧着什么东西。


    她开始有些害怕了,抬头望向长史,这位长史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挤出非常敷衍的假笑,将锦书递过来,说:“殿下可以自己看看。”


    傅平安只在六岁时稍学过几个简单的字,这诏书对她来说就是个天书,她又是害怕又是茫然,最后这些感情纠缠在一起,变成了一股无端的怒火,她生气地把诏书扔在地上,说:“我不跟你走,我要回家!”


    空气一瞬间寂静了,所有人都看着她,跪在地上的众人,在阳光下站着的长史,甚至还有她怀中的兔子。


    而就在这时虚空中飘出一行字来——


    【用户92339:这是在干啥?抢劫啊?】


    傅平安不认识字。


    但不知道为何,她完全理解了这行字的意思。


    文盲傅平安震惊了。


    她认识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