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邵来扬州认亲那日, 顾璎被顾四爷夫妻哄着说是去郊外放风筝。
坐在马车上，看着抱着大蝴蝶风筝欢天喜地的小姑娘，顾四太太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
她以为自己做得隐蔽, 偏生这一切都落入小女儿眼中。
只见顾璎放下了风筝，挪到了她身边。小姑娘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中满是关心, 小手挽着她的胳膊，乖巧的道：“娘亲, 阿璎不放风筝了，咱们回家吧。”
同行的顾瑜知晓内情, 看着乖巧可爱的妹妹，心里酸涩得厉害。
自从得知顾璎极有可能是京中大将军府丢的孩子后, 她们母女便从松江赶来了扬州。
虽说她们一直都在替阿璎找家人, 可真的到了这一刻，她心里只剩下了不舍。
“娘亲没事, 只是上车前被沙子迷了眼。”顾四太太拍了拍小女儿的手, 柔声道：“到时候你跟姐姐比比看, 谁的风筝飞得更高。”
顾璎仰着小脑袋观察了片刻，看到自己娘亲并没有什么不舒服, 这才松了口气, 高高兴兴的答应下来。
“娘亲, 我们回来时买芙蓉糕吧。”她撒娇道：“姐姐一定喜欢吃！”
顾瑜藏起心思, 捏了捏妹妹的小脸儿。“是你想吃罢！仔细甜的吃多了会坏牙齿——”
“阿璎不吃，都给姐姐吃。”顾璎又过去粘着自己姐姐, 娇声道：“阿璎给姐姐泡梅子茶, 可好喝啦！”
看着此刻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顾瑜和顾四太太交换了个眼神，心中俱是五味杂陈。
等到了郊外一处私家园林, 马车停了下来。
顾四老爷过来扶着妻子和大女儿下车，到了小女儿这儿，直接把她抱了下来。
“爹爹，阿璎不重对不对？”小姑娘趴在他肩上咬耳朵，自己还嘀嘀咕咕的：“果然阿崇哥哥说的没错呢。”
听到女儿的话，顾四爷弯了弯唇角，并没有反驳。
还能像这样抱着女儿的时候不多了。
原来自从那日在随云居分开后，抱起女儿时总戏谑的说她像小猪一样的他，再也不提这事。
褚家人已经来信，那块玉佩的样式的确是他们家的女孩儿所有，只是材质不同。既然那样式是独一份的，大概是偷走顾璎的人复刻了一块给她留下，自己带走了真的。
因他把阿璎救下来时她已经被人转手过两次，这猜测不是没可能。
虽然还没跟褚家人见面，可他心中已经有了预感，阿璎就是褚家的孩子。
趴在顾四爷怀中的顾璎不知他心中所想，她这回主动下了地，一手拿起自己的蝴蝶风筝，一手牵着姐姐顾瑜，全是快活的神色。
等他们一家人踏入月洞门后，顾璎看到回廊上身着宝蓝色锦袍的少年，脸上露出笑容，脆生生的打招呼：“阿崇哥哥——”
顾四爷没有刻意纠正过她的称呼，但他们夫妻和顾瑜却是行了礼。
陆崇客客气气的还礼，望向顾璎的目光中透着几分浅淡的笑意。
今日小姑娘穿了套明蓝色的衣裙，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上面缠绕了精致的珠链做装饰，眉眼间透着她这个年龄孩童的天真稚气。
“阿璎。”他轻声回道。
顾璎高兴的问道：“我和姐姐要比赛放风筝呢，阿崇哥哥要不要来看看呀！”
今日的安排本就是先让褚大将军在暗处先看上一眼，故此陆崇点点头，引着她们姐妹往后面一处开阔的园子走去。
“姐姐，阿崇哥哥很厉害的。”顾璎献宝似的跟姐姐说起陆崇的“丰功伟绩”，几乎就要夸他会胸口碎大石了。
陆崇额角隐隐抽疼，眼角的余光瞥见顾瑜不解为何皇子会这种卖艺把式的狐疑眼神，他只得勉强维持住镇定的神色。
好在一行人很快到了目的地，陆崇有意让顾璎先走过去，他和顾瑜都落后一步。
在事先约好的位置站定，陆崇抬眸望了过去。
站在不远处阁楼上的褚大将军，那张素来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庞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激动之色。
他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重新落在顾璎身上。
小姑娘正抓着她的大蝴蝶风筝想让陆崇帮忙举高时，只见有两位跟她爹爹年纪相仿的男子向他们走来。
其中身着石青色锦袍的是见过一面的王爷，另外一位身穿墨色劲装、面容端肃的男子她还是头一次见。
可为何那位伯伯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六皇叔、大将军。”陆崇见顾璎下意识往顾瑜身边靠近，他主动迎了上去。
褚邵还算沉得住气，他回礼后，方才走到顾璎面前，缓缓俯下身子。
小姑娘跟像极了小时候的嬿嬿，她比嬿嬿出落得还更好些，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简直让人疼到心坎儿里。
他还记得嬿嬿临闭眼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而如今他终于寻回了绥绥——
“伯伯，送给您。”顾璎敏锐的察觉到面前高大的男子眼中有种化不开的悲痛，可他让自己感觉很亲切。
她拿出随身带着的荷包，好心的递了上去。“吃糖就不难过了。”
褚邵愣了下，唇角很快扯出一丝笑意。
“阿璎是罢，多谢。”他接了过来，轻轻摸了摸顾璎的发心。
听顾家人说，绥绥被他们捡到时就失去了以前的记忆，此时见到自己也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褚邵怕刺激到她，并没点破自己的身份。
打过照面后，他同豫亲王一起去见顾家四爷夫妻。
***
这日顾璎过得很开心，先是阿崇哥哥和姐姐陪她放了风筝，之后爹爹娘亲也过来，她跑累了，又撒娇要爹爹抱。
回去的路上，他们一家人去了随云居用午饭。
不仅打包了芙蓉糕回来，只要菜单上有的糕点通通都买了。甚至在顾璎试探着说要糖时，顾四太太也痛快的应下了。
今日简直快活得不真实。
正当顾璎喜滋滋的捧着糖罐子想着怎么让娘亲忘掉这件事，她要藏好慢慢吃时，顾四爷叫住了她。
小姑娘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收回去。
顾四爷不免有些恍惚。
他记得阿璎才来时，怯生生的躲在角落里抱着糕点啃。那时她被人虐待了一段时日，整个人瘦伶伶的可怜极了。
还是顾瑜日夜陪在她身边，才让她慢慢放下戒备，从出来跟他们一起用饭，再到叫他们“爹爹娘亲”，再到后来真正把自己当成他们女儿，撒娇耍赖都是常事——他们夫妻花了不心血。
如今阿璎倒是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他们却要将她再推出去。
哪怕是找到了她的家人，对于五岁的阿璎来说也有些残忍。
“阿璎，你到家里有两年了。”顾四爷招手让女儿来自己身边，缓缓的道：“爹爹和娘亲，从未停止替你寻找家人。”
“如今终于有了眉目。”顾四爷顿了下，方才狠下心道：“你舅舅不日就要接你回去。”
顾璎抱着糖罐，那双漂亮的大眼睛蓄满了泪水，有些不知所措的望向爹爹。
“爹爹，娘亲，你们不要阿璎了吗？”她稚嫩的童音在止不住的发抖，她只知道自己要离开了。
顾四太太本就百般不舍，见了女儿这模样，更是心疼得无以复加。
有那么一瞬间四太太曾自私的希望，阿璎是被家中抛弃的孩子，她们多给些银子出去，也能心安理得的让阿璎留下。
偏生阿璎原本的身份是京中贵女，舅舅是大将军，爹爹是为国战死的英雄，她娘亲更是因她被人偷走郁郁而终。
他们家再有钱也是商户，于情于理都该让她回去。
“阿璎，爹爹娘亲没有不要你。”顾四太太眸中也泛起泪光，她搂着顾璎，竭力压下哭腔。“阿璎要回自己的家呀。”
顾璎一个劲儿的摇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脸上无声的滚落。
一滴滴砸在她簇新的衣裙上，更砸在顾四爷夫妇的心上。
他们捧在手心的珍宝，就要归还给人家了。
***
时值黄昏，平静的江面映着落日余晖，闪动着如同碎金般的光。
三层的船舱内，一个小脑袋从窗子里探出来，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出神。
“姑娘，饭取回来了。”身着淡青色的衣裙的小丫鬟端着托盘走进来，看到趴在窗边的小姑娘，连忙道：“别坐在风口了，仔细着凉。”
她转过身，轻轻点了点头。
粉嫩的面颊上挂着泪痕的小姑娘，正是顾璎。
褚邵本就重任在身，不能离京太久。他确认了外甥女的身份后，就要将她带回京中。
在顾四爷和四太太保证最迟明年一定会去京中看她，还将在京中的产业给了她，告诉她若想要送信或是要什么东西，都有人帮她去做。
才五岁的小姑娘还不知道这份礼物的价值，她只知道爹爹娘亲还要她，她还可以写信。
“怀香姐姐我还不饿。”顾璎从窗边的椅子上跳下来，走到了书案旁拿起了一本书，让怀香帮她把灯移过来。
她以前贪玩，认的字还不够多，写的字还不够好，写信还有些困难。
这次离开时她带上了书本和笔墨纸砚，准备在路上好好补一补。
怀香知道姑娘心里难过，便也没催她用晚饭，默默将她摆好灯，正要弯起袖子替她研墨时，忽然门外由远及近的响起了脚步声。
守在门口的是溪月，她问好的声音很快响起。“见过殿下。”
这艘船上被称呼为殿下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十二皇子陆崇。
“你们姑娘可在房中？”他温声问道。
他和豫亲王在此地的事了，同褚邵和顾璎一起回京。考虑到顾璎年幼受不起颠簸，一行人选择了走水路。
虽说顾璎跟褚邵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可她失去了三岁前的记忆，褚邵此时对她来说跟陌生人也差不多，反而是跟陆崇还亲近些。
听到陆崇的声音，顾璎撂下了笔。“阿崇哥哥进来罢。”
软帘被掀起，身着玉色锦袍的清俊少年缓步走了进来。他留意到桌上的食盒还没打开，而顾璎正愁眉苦脸的看着眼前的书本。
“阿崇哥哥，今日我写了三张大字呢。”她迫不及待的拿出自己的成果，嗓音软糯的道：“你帮我看看呀。”
为了能早日给家里写信，顾璎求到了陆崇面前，想让他教自己。陆崇欣然应下后，每日都会抽一个时辰指点她功课、教她练字。
陆崇微笑着点点头，走到她身边去看她写的字。
哪怕对方是个小姑娘，也并未敷衍。先是肯定了她的进步，又把问题给她指了出来。
“我什么时候能跟阿崇哥哥写得一样好呀！”小姑娘一脸崇拜的望着他。
陆崇怔了下，以前还从没有人这样肯定过他。
他在宫中时被人不喜的存在，跟皇子公主们更是关系极淡，小姑娘不自觉流露出对他的依赖和信任，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却又觉得像是吃了糖一样甜。
“阿璎进步很快，假以时日会比我写的还好。”陆崇沉稳的道。
顾璎双眸一亮。
“先用晚饭罢，练字也不急于一时。”他温声道：“晚些时候我帮你写家书。”
“先生”的话还是要听的，顾璎乖乖起身准备用饭，看到抬腿要走的陆崇，突然道：“阿崇哥哥还没用饭罢？”
陆崇婉拒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突然又收了回去。
梨花木圆桌上摆着七八个碟子，有两样粥、一盅汤，面点也有三四种，看起来极为丰盛。可坐在桌前的小姑娘，娇小的身子在灯下愈发显得孤零零的。
他鬼使神差应了下来。
小姑娘唇角高高翘起，这是自她离开扬州后，头一次见到她发自内心的笑。
虽是两人保持着食不言的习惯，可这一顿饭用下来，陆崇却未感觉到任何尴尬，他还不动声色的记下了小姑娘的口味和喜好。
她有点挑食，不吃的蔬菜就有好几样，好在她倒不是一口不吃。
晚饭后，小姑娘就要回去读书时，陆崇怕她积食，没让她立刻坐在书案前。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精巧的九连环递给顾璎，轻描淡写道：“这是我幼时的玩物，如今送给你解闷罢。”
陆崇说得轻松，实则送出去后，心里是有些忐忑的。
他极少送人礼物，而这是他父皇给他为数不多的赏赐，他素来珍爱，这才想着赠给顾璎。
可小姑娘在顾家见惯了好东西，或许她早就有了，或许她并不喜欢——
“好漂亮！”小姑娘大大方方的道：“谢谢阿崇哥哥，我会好好珍惜的。”
见她毫不扭捏的收下，陆崇这才松了口气。
“阿崇哥哥，可以教我吗？”顾璎小声道：“在家里时我就不大会，姐姐——”
她还没说完，自己先住了声。
看着她眸中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伤心，陆崇走到她身后，轻轻握住了她的小手。
小姑娘的手极软，他有种只要稍稍用力就会伤到她的错觉。
“这不难。”陆崇定了定神，淡声道：“阿璎仔细看。”
顾璎用力点点头，方才涌起的伤感消散了不少。
在陆崇的帮助下，她顺利的解开了九连环，小脸上总算重新见了笑模样。
***
因顾璎在船上，行船速度慢了不少，二十余日才到了京城。
豫亲王和陆崇要回宫面见天子，顾璎则是跟褚邵回大将军府。
从渡口出来，顾璎眼泪汪汪的看着陆崇，心里很是不舍。
“这一路劳烦王爷和殿下照顾阿璎了。”褚邵看出了外甥女的心思，特意道：“改日臣携阿璎在酒楼设宴致谢。”
若他带着顾璎去宫中皇子所拜访自是不妥，让皇子公然来将军府更是会引起天子猜忌，若是选个折中的法子，只能在外头见面。
褚邵怕外甥女不适应，倒没立刻让她用回原来的名字，仍旧唤她“阿璎”。
听到舅舅的话，顾璎总算好受了些。
“阿崇哥哥，再见呀!”她被舅舅牵着，朝着他挥了挥手。
陆崇微微颔首，并未过多承诺。
在外时他可以当阿璎的哥哥，若是回了京，他仍是那个不得宠被冷落的皇子，而阿璎则会成为万众瞩目的人，连父皇都格外青眼于她。
大将军有要务在身，父皇还是准他出京去接人，就可见一斑。
阿璎的爹爹为国战死，连大将军都曾蒙受冤屈，若要补偿，大将军已经手握兵权，若再高，连天子都会忌惮。
若是补偿给失去父母的孤女，既昭显了天子的仁厚，又不会对天子的利益有任何损伤。
果然他所料不错。
褚大将军带着外甥女回京的第三日，宫中传来旨意。
端午宫宴，请大将军夫妇带顾璎进宫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