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上京春 > 7. 开屏
    道清觉得自家公子近来很是异常。


    先是一月前,公子入宫赴陛下生辰宴,居然因醉酒落水。


    且不说公子酒量过人,水性也好。


    单就公子的分寸礼仪,他也不可能容许自己在外喝醉,更不会在喝醉后还到池子边晃悠。


    其后,公子的风寒不到两日便痊愈,可他竟告了一个月的假,白白被扣光了俸禄;这一月内还行迹诡异,日日早出晚归。


    再说那日,公子忽然取了凭帖命他去柜坊支银子,并交代日后府中开支均自这里拨取。


    这份凭帖是族中长老及家中长辈在公子出生时赠予的产业,公子成年接手后便交由专人打理,可他从未自其中取过银子。


    道清心中忽然产生许多不好的联想,不由暗道糟糕。


    他捏着凭帖在原地踟躇。


    孰料公子好似洞悉他心中所想,轻飘飘望一眼,出言解释道,他不仅这月被扣光月俸,还被陛下罚了日后三年的俸禄。


    没道清猜想的那么可怕,但也足够糟糕。


    他深深望了公子一眼,却见公子的神色无波。


    而后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恍惚,似有愉悦。


    道清的目光不由愈发沉重。


    再说前日,公子似乎是要赴什么人的约,前所未有地隆重准备,背着他翻箱倒柜搭配衣饰,在镜前比划了好几个时辰。


    裴郎素来英俊潇洒,美玉此番经过精雕细琢便更显丰神俊朗。


    初夏尚未天炎,他已是如此打眼,竟还预备打着扇子招摇过市。


    道清眼见公子在镜前整冠理衣,细细捋顺袖袍的每一丝褶皱,神色无比认真。


    他不知为何,竟无端联想到一类禽鸟。


    那种独自在巢穴中以喙梳理羽毛,预备抖擞羽簇,然后神气昂昂大秀风姿的求偶雄鸟。


    于是衬得归来时的公子愈发似一只斗败公鸡。


    大约是见怪不怪了。


    道清今晚见公子下值归来,不知自何处寻了一箱子新旧掺杂、厚薄不一的书。


    待对上《鸳鸯传》《蝴蝶缘》《诉衷情之男子篇》时,道清眼观鼻鼻观心,已做不出多余的表情了。


    裴时行的思路很明晰。


    既然眼下长公主对他无比厌烦,那他就不能再凑到她眼前直言求娶,或者要她负责。


    前者只会加重长公主的排斥,将她越推越远;而后者听上去像是在要挟她,自是不能再提。


    可他从未有过少男怀春之时,探手到胸膛摸一摸,一片硬邦邦底下也探不到春心。


    当然如今春心似乎蠢蠢欲动,但他的脑筋确实还未能长出如何追求女子的那条慧根。


    好在他的一大优点便是虚心好问。


    他讨教了台中与夫人鹣鲽情深二十载的沈中丞。


    沈中丞凤眼眯笑,抚着一把美髯乐呵呵向后生传授经验。


    沈中丞的经验,总结起来便是:让她在不经意间感受到你的魅力,从而对你改观,对你不自觉关注,被你打动,最终陷入你的魅力不可自拔。


    作为上京老一代美男子,沈中丞这话听起来有些可信度。


    他特意交代裴时行:“须知男子魅力不单在于容貌,更在风度,在学识,在气质。”


    “只有皮囊,腹中草莽者,单薄不堪;一眼便被看尽,早晚令人倦怠。唯神思阔活,心怀趣味之人,叫人同他相处时有惊喜,有常看常新的趣味,越是发掘便越觉沉迷。”


    作为上京新一代美男子的裴时行虔诚点头,当场将沈中丞原话抄录。


    他又去请教比他年长一岁,却早已儿女双全、应有尽有的崔恪。


    可这人一贯冷淡,皱着眉听他说完离奇的怪话,予了一个白眼便扬长而去。


    相识四年有余,裴时行能肯定,崔恪其人并非心怀趣味之人。


    可偏偏连这种货色都能娶妻。


    裴时行方才对沈中丞的理论深信不疑,此刻却不由心生疑窦。


    他接着去各处搜集了许多法宝秘籍,包括时兴读物,颇费了一番心思。


    如此闭门苦读三日,裴时行只觉仿佛被月老点拨,灵台清明,泉涌一般冒出了许多心得。


    首先一试的便是沈中丞所授锦囊妙计。


    元承晚也敏锐地察觉到裴时行的变化。


    他不再如前时一般死缠烂打,也不再蓄意蹲守在长公主府附近。


    二人偶尔遇上,他全无向前的痴狂离奇,看起来业已恢复往常的风度翩翩。


    躬身行礼时语气不疏不近,分寸极好,想必连礼乐司郎中来了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元承晚早知男子薄幸,话里喜爱尚且不及满口齿。


    牙齿姑且要到七老八十才摇摇欲坠,他们的喜爱却可矢口否认,假作无形。


    更何况如裴时行这般自来被人捧得高高的男子,就更是心高气傲。


    端看他近来体貌愈显俊美,便知他早已走出挫败,也如她所言忘却前事,甚至已然四处开屏,等着下一个女子落入罗网。


    长公主总算松了口气,可裴时行却心绪纠缠。


    他鲜少有机会同元承晚会面,寥寥可数的几次会面亦要拿捏分寸,不再与她论及二人私事。


    他受着那女子对他弃如敝履的绝情,再望自己如今匪夷所思的种种举止,当真羞愤。


    可贵主多情,他却自来是洁身自好的男子。


    他不过想求个结果罢了,无论好与坏。


    这是其一。


    他告假日久,台中积压的公务繁杂,时常天晚才能回府。


    可裴时行硬是在此纷繁之机作出三篇文情并茂的时文,暗含褒贬,意有所指。


    状元郎的文墨自是被上京学子视为极佳的模仿范本,大受追捧,一时引发轰动。


    全城坊市,各书院茶楼都盈满学子诵读论辩之声。


    颁政坊学子云集,裴时行在舆图上计量过兴化坊离颁政坊的距离。


    料想他的文章应当多多少少能传到长公主耳朵里,这才稍稍放心。


    裴大人的时文自然传进了长公主耳朵里,元承晚听着声满上京的“卫人化其上,淫於新昏而弃其旧室”。


    恍惚听到裴时行本人托古讽今的种种控诉。


    不单如此,他朝堂之上的英姿壮迹也一并传进了长公主耳朵里。


    晨间,长公主府。


    宋定仍如往常一般来怀麓院禀事:“昨日裴御史早朝时参右谏议大夫王轩渎职,王轩当场喊冤,二人言语机锋,争论不断。最终王轩被当场收监候审。”


    元承晚只当时闻听过便罢,却也在腹诽裴时行最近实在风头太盛。


    虽说裴郎在上京一向大名鼎鼎,但他近来似乎格外注重外在,衣着尤其鲜亮,频频出入宴会。


    宴上打眼,宴后还要传些瑰丽诗篇出来。


    裴时行状元出身,以往自然也有诗篇流传,但皆为苍郁劲拔的咏史之作。


    此番前所未有的哀怨诉情,虽篇章口吻控诉,却显然令他的人气急速上升,一骑绝尘甩开其余上京美男子。


    元承晚却觉他的屏委实开的过分勤快,令人忧心会否将他的艳丽翎毛开秃。


    她几乎要疑心是他一贯心高气傲,从未受过女子冷脸,前次被她的言语刺痛,这才性情大变。


    这一猜测在她亲眼见裴时行入玉京楼时得到应证。


    元承晚自出宫建府便时常混迹玉京楼,早已是此间熟客。


    她出入玉京楼不要紧,可裴时行至此就是破天荒。


    长公主殿下仿佛亲眼见证纯直臣子的堕落腐化,不由生出几分江山危矣的哀叹。


    裴时行今日一身鸦青云纹锦袍沉稳持重,霎时将在场的乐工伶人、世家子弟都衬成了青嫩软弱的小白脸儿。


    这自然也是他的用心。


    待入席见礼时,四面收到好些小肚鸡肠弱男子的怨毒眼风,裴时行只觉浑身通畅,心胸益发痛快。


    他唇角笑意温润:“听闻殿下今夜于玉京楼设宴,席间俊彦才子云集,臣不请自来,万望殿下海涵。”


    这倒的确是元承晚会干的事。


    不必向特定人发放名帖,随心挑个日子便摆酒设宴,不拘男女,无论你是王公显贵还是贫家学子,只消当场作诗一首,才华得长公主首肯便可入宴。


    才思敏捷得长公主青眼者,还可获赏银百两。


    这诵诗宴或许一月数次,或许几月才有一次,全凭元承晚心意。


    不过无论是图长公主这个人还是图赏银,抑或只是为了亲自一观这位艳名远播的美人,元承晚的宴会一向宾朋满座。


    原本座中众人已轮过一圈,正作片刻休息。


    觥筹交错者有,不羁闲坐、赏丝竹之乐者有,闭目把酒乃至引吭高歌者亦有。


    可自裴时行一来,席间便有些拘束。


    当着这许多人,元承晚不好出口赶人,只好出言活跃气氛道:“裴大人难得赴本宫这闲人宴会,诸位不必拘束,自管玩耍便是。不过,若今夜谁的诗句有幸能得裴大人青眼,本宫便赏金百两。”


    最先站起的是一位女学生。


    她家境寒微,赴夜宴本意在赏银,谁料竟能亲见这轮高不可掇的天边清月。


    不知是少女的隐秘情思作怪,抑或作为后辈冀望得到状元郎的指点,脊梁间莫名积了一股气撑着她站起身来。


    众人霎时安静下来,听她以柔澈嗓音边思边吟。


    元承晚朱唇含笑,细听这女学生诗中字句,只觉她思路锋锐,颇有灵气,心下不禁击节喝彩。


    她眼梢一挑,向裴时行瞥去。


    那人早就在候着她望过来。


    二人四目相对,他眉眼含笑,却不动。


    这是何意?


    长公主微蹙了蹙眉,目中询问愈重。


    裴时行长指在桌面金樽玉箸隐蔽处轻轻晃了晃。


    这下懂了。


    只是她琥珀色眸子在烛光下神气奕奕,脸颊鼓鼓,似乎很不服气。


    不好在哪?


    裴时行收到眼神,不答,只定定盯住她喝下今夜第一口酒。


    金茎露入喉香冽甘美,却自肺腑一路点出星星燥意。


    长公主也生了恼,撇开眼去,再不看他。


    楼中弦歌娓娓,耳边诗句还在继续,无人知晓这二人之间的眼神涌动。


    裴时行垂眸把玩手中杯盏,还是没忍住挑了挑唇。


    多情又娇憨的长公主,似乎别有趣味。


    女学生一首即兴长诗终于落下最后一个话音,她松了口气,笑意笃定地面向裴时行。


    有长公主先前之语,众人也都望向裴时行,想听他会给出怎样的评价。


    只见裴御史神色从容,俊面上还是一贯的寡淡:“才思敏捷,甚好。只是诗者,作之者畅怀舒愤,闻之者则足以塞违从正。”


    “言已谐和,可方才之诗,意是否真?”


    女学生嘴角笑意微僵。


    却听裴时行继续道:“不必囿于格律,而损耗诗之本意;更不必逢迎时事,而使诗文忤于本心。


    “少学子,正是心随朗日,志比秋霜之时,大可将心头曲直爱憎述于笔下,无须矫饰,自会有意气高昂之壮美。”


    裴时行这话不算委婉,那女学生听完若有所思,恭恭敬敬伏身一礼。


    元承晚总算知晓关窍所在。


    她望向平静受礼的裴时行,第一次发觉他的些许用处。


    看来裴郎的这个状元应当还真是靠自己考出来的。


    可长公主今晚宴会本就意在资助这名女学生,她也的确不叫人失望,学识出众,堪为大才。


    待她谢完礼,元承晚开口解围道:“本宫倒是很欣赏你的诗文,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学生眸中一亮,连忙回道:“禀殿下,学生名高沁。”


    “好!高沁,今晚的百两银是你的了,望你日后学业进益,也能如裴大人所言,‘发诸情性,直抒胸臆’。”


    她红唇轻吐,话尾复述似乎意有所指。


    高沁今夜收获颇丰,实在惊喜,清秀面颊亦开始生热。


    元承晚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好似适才不过奢靡贵女的随心挥霍。


    她不在意百两银,更不在意旁人的感谢。


    长公主止了她的道谢,只朝乐官扬了扬下颌。


    歌乐再起,宴会重新热闹起来。


    唯有裴时行仍盯着云鬓花颜的长公主,眼色探究。


    主座之上,金玉堆出的美人粉面含笑,金樽的光辉映在眸中,叫人不敢逼视。


    他盯着她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玉臂晃眼。


    红唇微启,含入一口酒液。


    那张唇方才曾唤他裴大人。


    裴时行忽然有些燥热,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宴饮过半,宋定走到主座上,凑到元承晚耳边说了些什么。


    她眼神似乎不经意略了一眼裴时行,小声嘟囔了句什么,然后点了头。


    他时时留意着她,深知那句话极有可能是对他的抱怨。


    裴时行也只好无奈含笑。


    然后笑意在下一刻僵住。


    他攥紧手中酒盏,眼红滴血地望着宋定领了一个白衣小倌进来。


    那小倌像一只扑棱蛾子似的,翩翩飞到了长公主身边落座。


    裴时行看着那小倌故作娇弱的瑟缩姿态,又见他媚眼如丝,殷勤倒酒,复又举盏递到长公主唇边。


    只觉五内皆炸。


    幸好元承晚抬手止了他。


    裴时行心气稍顺。


    可白蛾最爱扑火,长公主此刻就是那团火。


    小倌黏糊糊搭上身去攀长公主肩膀,脸也渐渐靠过去,也不怕将长公主挤得掉下座。


    这头的元承晚自然能感知到裴时行视线,她捏住花月的腕子,丝毫不受他的撩拨影响。


    “你坐过去些,本宫不需你服侍。花月,你今夜求见所为何事?若还是要我收你,话就不必说了。”


    这小倌是去年自苏杭来的,元承晚爱听曲儿,点他唱了几回,谁料花月声称对她一见钟情,定要她纳他入府。


    花月哭得委委屈屈:“奴自知身份低微,再不敢奢求更多了,只求殿下日后多来玉京楼,多让奴来伺候便是。”


    长公主见他哭得真挚,只觉额痛。


    但她一向对美人多几分容忍之心:“本宫知晓了,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你莫要再哭,本宫应了你便是。”


    花月得贵主承诺,破涕为笑,红着眼睛觑她:“殿下当真?”


    元承晚自是应下。


    裴时行见那蛾子笑得刺眼,便知是元承晚许了什么承诺。


    他胸中怒火已将一大锅醋都煮开了,这下咕嘟冒泡,酸意翻涌在心头,只觉辛辣难忍。


    眼见蛾子又悄摸摸探手去抚长公主柔荑,元承晚竟也不拒绝。


    裴时行忘了自己此行的本意,砰地一声搁下酒盏,嫉恨而去。


    落座于他身旁之人感受到了动静,犹自怔楞。


    裴御史在席间并无熟人,所以无须打招呼。


    只是这位连长公主的面子都不给了,就叫人震惊不已。


    翌日坊市传言长公主与裴时行果真不和,一方竟然自另一方宴会上吊着黑面甩袖而去。自是后话不提。


    .


    裴时行已不愿思考明日旁人流言会如何说道了。


    他早已换下那身新做的衣袍。


    此刻独坐书房,生平第一遭,委屈与懊恼一遍遍叩问他的神经。


    委屈的年轻男人展开他的宝贝秘籍,蘸墨划去那条“投其所好,令她发现你二人的共同志趣,从而引发谈兴,情谐神振,两心相鸣。”


    下方一条写的是,世人爱良才,更爱明珠蒙尘、珠玉落泥。在适当的时刻露出失意、落魄一面,抑或负伤流血。


    一言以蔽,令她在对你的仰慕中产生怜惜。


    他愣愣看了这条许久。


    而后自嘲一笑。


    她眼里甚至没有他,他受伤她也看不见,更遑论心疼,遑论怜惜。


    她本就生于云端,乐不识愁,亦从不把旁人心意放入眼里。


    裴时行只觉自己无比轻贱。


    连他自己也不晓得如今为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


    似乎是自那日后殿之事,一切便悄然偏离轨道,混沌至今。


    他完全无力主导。


    这和他的设想全然不同。


    他素知长公主好美人,好金玉,好繁华,好弦乐;今夜亦是精心装扮,赴她的宴。


    却不知她好的其实不止是美,更是色。


    他也不知自己其实这般悭吝小气。


    醋海翻波,能将他头脑打昏,变得嫉妒又恶毒。


    仿佛不是原来的裴时行。


    男人望向窗外皎洁月色。


    她似青霄之上意态高远的无情神女,洒脱无拘。


    向来漠对世人评说,只凭自己喜怒行事。


    自然也不关心,地上的凡人为她痴狂,变得虚伪、嫉妒、丑陋。


    甚至变得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