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红楼]为官十五年 > 36、有人辞官归故里
    此时若要贾珠说出他与门外那些候见同年的家世有什么区别的话,他一定会说是对宫中这些大珰的了解。


    本朝素来有前朝亡于阉宦的说法,圣训中亦说宦官不可干政。然而朝中公卿并宗戚勋贵皆知,这等大珰想成事或许不容易,坏事却很简单。


    戴权与潜邸出身的夏守忠不同,他原是太上皇身边的人,干爹是太上皇的大明宫掌宫内相。今上以孝治天下,将太上皇孝敬到了太安宫,戴权就学着新主子也将干爹孝敬去了太安宫。


    于是圣上查内廷参与壬戌叛乱的差遣便落在了戴权的身上,后来便有人诟病他酷烈。然而圣上将那御史赏赐一番,转头却将戴权任为大明宫掌宫。


    文官什么滋味不好说,自此往后,勋贵口中的老内相便换成了这个姓戴的。


    贾珠原以为那跳脚的士子最后不过是交付到都察院或者大理寺,想来以甄阁老的性子也不会对他如何,想来还有些意难平。谁知最后却是落在了内相戴权手里,难不成那人落第不是因为首篇文章不好,而是犯了圣人什么忌讳吗?


    想至此处,原还记恨他辱及游艾往事的贾珠,登时息了掺和的心思。


    内相和三位会试正副总裁官的交谈,连那些充房官的翰林、给事中也等闲插不进去,更莫提贾珠无爵无职的新科会元了。甄桐为次辅,当然先问了圣安,接着便很堂皇地问了圣踪,戴权便说了那道发给翰林院的圣旨,又道:“圣上还将那落第士子的墨卷发给浙江学政了。”


    甄桐点头,目光扫过一把空着的太师椅——那原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今科副总裁官张释的位置,戴权来前一名小宦官奉旨传其往临敬殿陛见,却未说何事。算算时间,想来此事也是圣上当着戴权的面儿吩咐的。


    这念头不过一瞬。甄桐看着戴权问道:“圣上一贯细心,既瞧了这浙江尚书魁的墨卷不满,又有责备地方学政的意思,便未说叫礼部将乡试卷拿去也看看吗?去年各省乡试程文差不多选出来了吧?”


    戴权被次辅一言问得一惊,只得含糊说道:“圣上说了,不过事儿多再未提罢了。”


    甄桐含笑颔首,也未再问。等戴权一走,一旁的翰林学士廖涵登时变色大怒道:“这阉宦老狗竟敢公然耍花腔!分明是他在御前不知说了什么言语,使圣上懒得看了!”


    甄桐起身给廖涵倒了茶,廖涵忙双手接过,这才觉着自己在晚辈面前如此多少失态了些。甄桐见他气色平了,也不回答,看向贾珠笑道:“玉渊,你猜猜他说了什么?大胆猜,说错不要紧。”


    贾珠本来有点神游天外,被这么一问,登时如被抽查课业一般头皮发麻起来。


    他看了看饶有兴趣的户部尚书赵椿、面色不豫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廖涵,以及平易和蔼的次辅甄桐,数息后方才尽量不磕绊地说道:“学生方才听戴大珰说,圣上欲一洗春、秋二闱只重首场的风气,呃……”


    他实在不知道一个大宦官在御前能说什么,随便拉扯起了话头,却见甄桐听了很高兴似的捋着花白小胡须。心一横,大胆张口就来:“所以也许是内相对圣上说看了没用,乡试二三场多半都没写。”


    甄桐没指责他这半通不通的因果,含笑说道:“说得很好嘛,以后圣人定要御前召对的,就是这样,不要慌。”


    “……?”


    廖涵忍不住了:“什么?”


    “就是这样。圣人既愤于钟举人的首篇制艺,亦不满堂堂五经魁竟无能于诏诰表判和经史时务策。可惜圣人龙子凤孙,原不知士林风气,以为是一省如此,那不会不再复查浙江乡试文章。”


    甄桐对下属依旧耐心,平和解释道:“戴权多半是告诉了圣人两闱无论名次高下、贤愚如何,二三场都不过是惯例糊弄罢了。”


    哪怕如今内监与重臣是其乐融融,也不妨碍内相大珰在御前揭露士林文官之虚伪。顺便一提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此言便不需要甄桐多说了,倒是廖涵听了反而平静。贾珠初时不解,而后忽然恍然大悟:


    ——若是不进谗言、不挑拨离间当小人,那阉宦还能是文官素来鄙夷的阉宦吗?


    新科贡士皆等着拜见,饶是贾珠为世交孙辈,甄桐也未留太久。从官厅退出后,贾珠接着拜会了房师,这回便轻松许多。倒是房师身为工部属官,一口一个政老、世侄叫得极为亲切。等别了房师后,天色已将黄昏了。


    厮仆等正牵着马候着闲扯,见贾珠出来忙迎上来。不料贾珠翻身跨上马,提鞭往北一指说道:“你们先遣人回府说我晚些再回,我去恩师家用晚饭。”


    年长的周迩、单大优正要说什么,贾珠已经催马往北了。


    北城多会馆,此时皆是欢天喜地庆贺同乡贡士的人群,至孟端住宅所居的巷道立时冷清下来。那门子本打着瞌睡,忽而见着贾珠竟激动得嗷一嗓子,登时整个二进院都鸡飞狗跳地知道他来了。


    孟端不在书房,正在厨房里抱着柴薪听孟夫人指挥着仆妇烧饭、添炭,万没想到贾珠此时来的。他听见时还只道胡说,一转头迈出厨房,方才看见着襕衫的学生拿着金花帖,正和老仆极熟稔地说笑。见他出来,带笑向他行云流水地见礼。


    孟端一时发怔,也许是因为自己这位学生从来都是轻裘冠带,这是他第一次见学生着襕衫、持金花帖罢。


    “嗳哟,堵在门口做什么。”


    孟夫人嘀咕着从孟端旁边挤出来,极高兴地上前拉着贾珠说道:“再想不到的,怎么这个时候儿来了?还没吃饭罢?也不叫人来早说,师母给你提早做些好的。嗳,今早呀你老师他听说你考了会元高兴得不得了,还说要去清虚观还……”


    孟端一咳,赶紧伸手止住了孟夫人兴奋之下的抖落。只听贾珠一一回道:“方才见了座师和房师才来的,所以才没能和师母说。还没用晚饭,正想来这里顺道儿吃呢,不拘什么都好。”


    孟夫人眉开眼笑,转身招呼着仆妇去洗菜淘米。孟端在他说话时便接过金花帖子,寥寥的字看了足半柱香,方又还递给贾珠。欲言又止了半晌,才说了一句:“如今金花帖上的字,比当年的看起来好多了。”


    贾珠说道:“下午时圣上还遣大珰赐了虞秘监的兰亭序摹本,说等殿试策论。”


    此时贾珠难得带着些骄矜得意之状,孟端从来都见这位学生神色沉静,也不知是家教使然,还是身为长子孚父母重望之故。


    然而孟端并未提醒,反倒有些乐见其成的意思:“你若不犯讳失误,应该是要连中三元了。”


    贾珠笑道:“先生难得这么笃定称赞。”


    孟端终于忍不住瞪了一眼:“圣人因元日逢丧怕是不愉许久,你便是写得平平无奇,那些重臣和大珰也能在御前舌灿莲花。”


    贾珠也不气馁:“左右会元和解元也是学生糊卷考上的。”


    孟端心说难保阅卷总裁不能看出何人之卷,更莫说内帘官往往带着墨锭,遇见熟卷或可惜错漏时往往更改,谁知到底怎么样。


    虽即如此,孟端出口的话却是:“你策论远高于八股,不失误足堪一甲。”


    贾珠这回是真有些惊诧,一时间也忘了自谦几句,只看向孟端。却见孟端一甩袖子说道:“吃饭!”


    孟端习惯食不言寝不语,孟夫人不同,兴致勃勃地问着会试等事,贾珠也习以为常地陪着说话。末了孟夫人说道:“我们本来明日便要走的,原说你这几日想来要会亲聚友的忙碌便未与你说。”


    贾珠下意识看向孟端,只见他神态自若地说道:“年前乞休致仕,拖到现在已经够长了。”


    “您……”贾珠半晌说道,“还以为四月之后才离京。”


    “还是算了。”


    孟端开口时孟夫人已经叫着仆役出去收拾,却仍听见了他最后一句:“圣人外宽内忌,何必平白惹眼。”


    贾珠默然不语,倒是孟端还有言语。他转头看了看地上放的箱箧说道:“这许多年来积攒的书稿也多,怕是带不回去。有用的你看着叫人带走,没用的扔了便是。”


    贾珠应了是道:“不如学生叫了车马或客船来,多少东西都放的下,路上也不必很操心。”


    孟端不出意料地拒绝道:“算了,我不想要这么大的阵仗回乡,又不是什么部堂荣归故里了。不过,我听说发榜时寻衅滋事的是一绍兴的士子?”


    贾珠颔首道:“内相连人带卷都安排回乡了。”


    孟端极轻地一笑:“内相啊,那就罢了。”


    贾珠反应过来孟端是什么意思,一时有点不敢置信这是以耿介闻名的孟端。


    “老夫要真是那等天真教条的书生,早在十几二十年前就罢官回乡了,还等到今日。”


    “那老师今日又何必一定回乡?圣上不是也挽留老师多次吗?”


    “圣上留老臣,是圣上作出的贤明,老夫自己却不能不识趣。”


    也许是离别在即,孟端此时格外直白。


    “如今是洪隆年间,老夫及第授官以来仕途称不上顺畅,却也是显泰年间的旧臣。如今在朝,见事不平不能谏,于事无补不能平,何必尸位素餐,不如让位于人。”


    贾珠默然片刻说道:“圣上竟不容人至此吗?”


    “圣上很能用人,只是老夫一生最崇孟子,偏偏圣人好以权术驭下,作弄人心。他受禅不稳,便使常公不得致仕,首辅之位空置近五年。他改革用甄公之持重,偏偏要挑起朝中攻讦风波急于求成,难道他汰替旧臣之心以为别人不知吗?”


    孟端微微喟然:“天子视政要识多少人心,而公卿却拿几十年宦海猜度一人。老夫任詹士府,能谏吗?外宽内忌不说,其实老夫也早没了当年锐气了。”


    贾珠勉力劝道:“老骥伏枥还志在千里呢。”


    “这种话我都听出茧子了。老骥,老骥还要行千里,那要马驹干什么?嗯?”孟端睨他,“还要你登科干什么?”


    贾珠哭笑不得:“这是一回事吗?”


    孟端严肃道:“当官的弹劾骂架就这么骂的,是你太年轻。”


    贾珠明显怀疑,却显出一副学生不愿反驳老师乱说的神色来。


    孟端没忍住一笑,聊了不多时便赶人道:“赶快回,别等着宵禁了。明儿一早我还要带着你师母赶路,事儿多着呢。”


    “是。”


    “殿试不必紧张,也不必多想。有什么写什么,新科进士,圣上和重臣看的是锐气和才干,很不必多忌讳。”


    “是。”


    “为师是老于宦途,心灰意冷,故多发牢骚之言。你新科及第,正是前途锦绣之时,为上尽忠,为下尽责,才是士子立身之道。”


    “是。”


    “当年为师随你祖考老荣国公,建功立业,畅意直言,而后勒石刻功于大漠,确是入仕几十年来最酣畅用事之时……寒士求功名为荣禄,为师却望你如荣国公一般用命于当世、刻名于青史。”


    “是。”


    “没什么要说的,平生所学已经尽付于你了。”


    孟端提着高脚灯笼,晚风卷的他宽袍大袖猎猎翻飞。晕黄的灯光照得他带笑面容,与“耿介”相去甚远,却极似年老归乡的邻翁:


    “教出三元的学生更是为师平生最得意之事……好好和亲友相处,回乡而已,倒不必伤感,后会有期,为师届时在绍兴等你功名喜报。”


    “是。”


    贾珠欲言又止,最后却行了最初见面的拜师之礼。


    起而拜,如是再三。


    师生近十年,今为师致仕归乡,弟子初登科第。除非日后宦游经浙,否则再难相见了。


    孟端居京几十年,此时临别,忽觉干涩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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