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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大小姐》


    文/惘若


    2023.07 晋江文学城首发


    01


    “你倒是主意大!脑子一热,就要去北京上大学。”


    “把我说的话全当耳旁风!”


    黄梧妹把一盆梳头水浇在青砖地面的院子里。


    她回头,冲着寿字团花的酸枝木窗户内,正在收拾行李的外孙女孟葭喊。


    黄家住在半山腰上,是祖宅,独占整个山头,十个峦头派风水先生里,九个看了都说好。四周编着矮而尖细的白篱,有南洋早期建筑的遗风。站在山脚往上眺,就像是青杉绿丛堆里,凭空托举出的一块和田璧。


    孟葭叠起一件蕾丝白衫,放进行李箱,她没有理,当听不见外婆的碎嘴。


    “你那个黑了心肝的爸爸,他最好肯认你。要真是被人家赶出来,也不用回来找外婆哭!”


    黄梧妹又大声说了一句。


    孟葭蹙眉,松开紧抿着的唇,用粤语回,“知道了,外婆。我又不找他咯。”


    但黄梧妹的火气不那么容易消得下去。


    从翻出孟葭藏了一个暑假的录取通知书,得知她私自报了北京的学校,不按她们原先商量好的,就在本地读外语大学开始,她外婆已经念了她一个礼拜。


    “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跟你妈一样,当初就不应该收留你。由得你是死是活,翅膀还没有长齐全,就想着要飞走,没良心!”


    说起孟葭的妈妈,黄梧妹又黯然伤怀,自顾自扶着院中石桌,失神地坐在桃花心木的浓荫底下。


    她戴着翡翠镯子的手抹把泪,“当年我要拦得住她,不叫她去北京,也不会认识你爸爸。”


    孟葭一听外婆的声调不对。


    她掀开珠帘,青栀墨色棉裙下藏着一把纤软腰肢,走出来说,“我又不是妈咪,你太惯她,把她养蠢掉了,一点心计都冇嘅。可你是怎么教我的?”


    黄梧妹又被逗笑,“你以为你有多机灵?全是些小聪明!”


    “我至少不会上男人这种当,”孟葭撇一撇嘴,“头绪都还没理清,就敢给他生孩子,妈咪是怎么想的?”


    黄梧妹戳一下她脑门,已经枯瘦下去的手腕,早戴不住这只绿油水滑的玉镯,一扬起手来,晃啊晃的,孟葭总担心,有一天会掉下来摔个粉碎。


    外婆祖上是挣下了一大份产业的,否则也不能把孟葭养得这样娇贵。


    只是几个舅公都不争气,好赌,贪杯三两,作兴玩小模特,就是没一个正经做生意的。传到外婆手里,剩下个比上不足、比下阔绰的空架子。


    外婆自顾自叹气,像是终于妥协,“你读完书,就老实给我回来,听见了没有?”


    “知道了,我哪儿舍得你啊。”


    孟葭说着就往外婆身上靠。


    黄梧妹故作嫌弃地把她往外推,“热唔热啊,离我远一点。”


    叹了一声气后,手却自动揽上孟葭的肩膀。


    孟葭忽然软下声来,“外婆,我会想你的。”


    “哼!就会骗人,跟你妈妈一个样子,嘴里说舍不得我,见了个清俊的男人,她就不记得外婆了,让她回来也不回。现在好了,成了......成了......”


    黄梧妹起先说的很激动,后来再讲不下去,哽咽半天,“成个孤魂野鬼了。从她收拾东西跟你爸走,我就知道,她不会再回这个家了。”


    她妈妈过世时,还不到三十,没多久,孟维钧便找到黄家来,筹划好女儿的前程,留下一大笔钱,和一个照顾祖孙起居的佣人,心安理得回了京。


    孟葭读本地的贵族学校,是她远在北京的亲生父亲安排的。


    她姿容身段都出挑,穿整齐划一、看不出扁圆胖瘦的白色校服裙,也比同龄的小姑娘鲜活亮眼。


    孟葭在这方面已经算迟钝,到高中才隐约懂得男女同学之间,那一些晦涩不便言,提起来微微脸红的事。偶尔放了学,也有邻班的男生在路上拦住她,红着脸表白,请她食冰,往她书桌里塞贵重的礼物。


    但外婆在这方面管教得非常严。有一次在她书包里翻到情书,气急败坏地找到学校,要求班主任查出来,这个耽误她外孙女学业的男孩子是谁,请一定要给他处分。


    就连孟葭自己,也被黄梧妹罚抄了一百遍字帖,抄得她手发抖。偏她性子倔得很,这样也不说一声错,更不喊累。


    盛夏酷暑天,室内气温三十五六度。


    她汗流浃背地站在书桌前,姿势端正地握支羊毫笔,悬着腕,写一手标准的簪花小楷。


    孟葭一边写,她外婆就在旁边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看看你妈妈就知道了。


    她想说外婆的担心未免多余。


    孟葭的成长经历,不足为外人道的身世,皆使她早慧,一颗心已被层层包裹住,这是她从自己的妈妈身上,剥离出的自我保护机制,以免遭受类似她父亲式的伤害。


    打那以后,也再无男同学敢招惹孟葭,都怕了她这个厉害的外婆。


    在去北京念书这件事上,孟葭存了自己的私心。


    她长到十八岁,就见过孟维钧一面,隔得很远,只觉得他威严。她想去见见他,看这个让她妈妈迷恋了小半辈子,最后变得疯癫不记事,自杀在一个初春早晨的书生,到底是什么样子。


    看看那个,叫妈妈去了就不肯回来,折磨、埋葬了她一生的北京,究竟多光怪陆离。


    张妈买完菜,提着竹片编的篮子跨进院门,“哟,早饭还没吃,就先哭上了?”


    黄梧妹抹把眼泪,推开孟葭,和她一起进了厨房,“你是越老怪话越多。”


    张妈坐在小板凳上,把新鲜蔬菜一样样取出来,“等葭葭一走,这个家里,就剩我们两个老太婆了。”


    张妈领着孟维钧的薪水,在黄家照顾祖孙俩十余年。黄梧妹待她,早已如家人亲厚。


    她看黄梧妹摘下手镯和戒指,小心拿手帕包了,放在料理台上。


    张妈猜她大约要下厨,拦了一把,“老太太,您还是去歇着吧,要做什么,吩咐我就行了。”


    黄梧妹说没事,“葭葭没两天就要走了,我再做两道她爱吃的。”


    张妈利落地处理菜叶,拿清水漂洗,她道,“您也不用太担心,孟院长总归是她的父亲,血浓于水,不至于不认的。”


    “我的外孙女,要那个陈世美认什么认!”黄梧妹当即啐了一口,“葭葭也不是要去认亲的。”


    张妈笑起来。黄梧妹虽然上了年纪,但眉眼之间,还瞧得出五分年轻时的俏丽,倒退个几十年,黄家在香港仍风光的时候,也是天不亮就打点夜礼服、小皮鞋,等着富家子上门来接她去浅水湾游泳,日头落下来,再往丽都饭店吃饭、跳舞的角儿。


    孟葭得了外婆七八分真传,又多读几本书,在明媚的春绡底色上,额外生出临水照花的庄雅来。


    到晚饭时,黄梧妹的那一道文昌鸡才端上桌。孟葭想哄她外婆高兴,特意多添了一碗饭,连配料里的火腿、鸡肝都吃个精光。


    胡吃海塞过后,孟葭闹起了胃胀,哎唷大半晌。张妈给她煮消食茶,她手脚细,一样样药材往里加,孟葭就坐在厨房里等。


    张妈一边搅动紫砂罐,“刚才我就想拦着你,吃那么多,害了馋痨病一样的。”


    孟葭走来走去,揉着肚子,“你没看外婆笑得有多欢啊,我是不是很孝顺?”


    “你要真是孝顺,就不该去北京,”张妈左右张望了一遍,确定无人,才压低了声音说,“这话我不敢跟老太太说,我在谭家做过两年事,那位太太可不是好相处的。”


    张妈经孟维钧的手精挑细选,是在深宅大院里,见过贵人们出入上下的,说话也格外注意分寸。


    孟葭端着瓷盏,她嘴圈成圆形,轻吹了吹,“孟院长很怕她吗?”


    她不叫爸爸。


    黄梧妹也不许她这么叫,说他在你两岁的时候就撇下你,不配当爸爸,可直呼其名又不礼貌,所以每次提起来,孟葭都只讲孟院长。


    张妈笑她天真,“你还小。夫妻之间,不好讲谁怕谁的,应该是多有倚仗。”


    孟葭盯着漆黑的碗底瞧,“那想必是孟院长,很少不得他岳父的扶植了。”


    脸上是冷峭又悲悯的神色。为她的妈妈,为她自己。


    “当然。提起京里头的名门来,谁能绕得开钟谭两家?”


    孟葭揉着胃,“谭家我知道,是孟太太的娘家,姓钟的是谁?”


    张妈报了钟家老爷子的大名。孟葭立马噤了声。


    是她议论不起的人物。


    张妈忽然望眼窗外,像是回忆起什么,短叹口气,“孟院长的日子也煎熬,都说谭家的女婿、儿媳是最不好当的。他们家啊,那是出了名的门难进、脸难看。咱们平头百姓,即便有这个命迈过门槛,进了那银屏金屋,也是受罪。”


    “既得了利,就不要妄求,还能得自在。”


    孟葭未置可否,也不觉得像孟维钧这样的人,有哪一点值得同情。


    她一贯吃的很少,这次撑坏了,尽管喝了消食茶,胃里还是嗳气。孟葭睡不着,趿上双穆勒鞋,沿白玉阑干出了门,去半山坡上散两步。


    夏季入夜晚,人们也肯出来走动,八九点了,还能听见街道上传来的喧嚣。这条路孟葭走过多次,每天两趟去搭公交,上学放学各一回。


    舅公来劝过,让外婆卖掉这宅院,去珠江边上置换一套房子,足够她们三个住,好方便孟葭上学,但黄梧妹不肯。总觉得守住了这个院子,才算对得住祖父的嘱托。


    孟葭漫无目的往山下走,溜达到公交站牌附近,打了个嗝,她又往回走。


    “小姑娘。”


    后面有汽车追上来,司机摇下车窗喊她,车内转出风霜染鬓的一张脸。年纪在五十岁上下,很是干练稳重的样子。


    孟葭站定,“你有什么事吗?这位先生。”


    好空灵娟秀的一把嗓子。


    车后面双腿叠放,松弛靠坐在椅背上的钟漱石,从冗长的文件里抬头,蹙着的眉头闻声展开,还没看清孟葭的长相,先下结论。


    再隔着车窗缝隙眺去一眼,小女生大约十七八,削肩细腰,容貌如珠贝昭然。压得住这份玉泉泠泠的音调。


    钟漱石来广州公干,七点刚散会。临行前,受老师孟维钧的托付,探望他多年未曾尽心的岳母和女儿。


    孟院长的原配夫人是广州人,只是,京中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


    在外人眼中都只以为,孟维钧与谭宗和两口子,是大才子配世家女的佳话。


    谭家的秘密很多,这只是其中,绝不能提的一项。是谭二小姐难愈的夙疾。


    有一年,新来的佣人口无遮掩,私下议论说,好像在哪儿见过孟维钧,当时他手中牵着另一个漂亮女人。过了几日,传到不可一世的谭小姐耳朵里,没两天就寻了个打碎碟盏的错法儿,让她去别处高就,说家里养不起这样手脚粗笨的。


    郑廷说,“跟你打听一下,黄梧妹女士家是从这儿上去吧?”


    他是钟漱石的秘书。


    说是秘书,但钟漱石称他廷叔。这是钟老爷子为他挑的人,从他毕业起就跟在左右,专门为他打点私人事务。


    孟葭留了一个心眼,“是的,沿着这里一直往上。”


    车缓缓从她面前开过,孟葭没有注意到一道探寻的目光,从她脸上扑闪而过。


    她只看见了一张鼻骨高挺的俊雅侧脸,短暂地被山道旁的路灯擦亮过后,又寂静下去。


    钟漱石在半开的铁栅栏门前下车,修长的手指转动下领节,扯松两襟后,再妥帖地收一收紧,脸上冷淡又漠然的神情,也祛了大半。


    他此行公务繁忙,这一点时间也是强挤出来的,否则不会等到晚上才来拜访。多少失了当晚辈的礼数。


    也只得孟维钧,是他的授业恩师,才有这天大的面子。


    郑廷跟上,把礼盒从后备箱提出来。他问,“不知道老人家睡了没有?”


    钟漱石从容吩咐:“去敲门。”


    张妈刚要睡下,听见外头的动静,出来瞧,“请问你是?”


    郑廷说,“我们是从北京来的,孟院长托我家先生,来看望老太太。”


    张妈把他们迎到正厅,周到的泡上茶,“你们稍等,我去请老夫人出来。”


    黄梧妹紧张外孙女,这几夜都睡得不好。张妈去叫时,她早换好了一身苏绣缂丝月白旗袍,样式虽老了,但难得做工精细,是她见外客时才穿的。


    张妈给她绾头发,“您都听见了?”


    黄梧妹说,“那么大的阵仗,还能听不见吗?葭葭呢。”


    张妈道,“去遛弯了,晚饭吃得多不消化,她也是,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黄梧妹戴上珍珠耳环,笑道,“她啊,牙牙仔。”


    钟漱石静坐在前厅等候,玉白的指节一下下敲着黄花梨圆桌面,隐隐透着几分不耐烦,眼神一转,打量起这里的陈设。


    墙上这几幅看似寻常的字,都是出自名家之手,那面紫檀八仙纹雕花方柜上的汝瓷,撇开充门脸的市面货不谈,少说有两三件是真品,只是恐无专人护养,已出现几道细小裂纹。


    看起来,孟维钧的先夫人,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免不了被惯养。难怪会咽不下那口气,生被人逼到精神失常。


    张妈扶着黄梧妹出来。钟漱石起身相迎,“老夫人您好,我姓钟,是孟院长的学生。”


    如果不是他亲口说是学生,黄梧妹几乎要以为,这是京中谭家的后生。他身上八风不动的沉稳气质,言谈举动间模仿不来的雅致,眼眸微垂时不怒自威的神态,都不像是等闲门户能养得出来的。


    黄梧妹伸手,示意他坐,“喝茶。”


    钟漱石慢条斯理的,颔首坐下,“此次冒昧前来打搅,一呢,是老师记挂您的身体。”


    “多谢他费心,我身体还好。”


    黄梧妹和蔼地笑,明面上的客套总要给的。


    毕竟这些压箱底的陈年旧事,她再肯怄气也好,到底和眼前这个面目周正的年轻人没有关系。


    几句寒暄过后。


    钟漱石挑明来意,“老夫人这里虽然好,是个得天独厚的地界儿,但毕竟偏远。老师在天河区有一栋房子,他想请您带着外孙女,搬过去住。”


    说到这里,孟葭从门外进来,“外婆,你还没有睡吗?”


    黄梧妹招她过来会客,“葭葭,见过钟先生。”


    这位被叫做钟先生的人,和方才一晃而过的侧影重叠,竟意外的眉目清朗,凛冬霜雪簌簌扑盖住琉璃瓦般的冷洁感。


    尤其他一双眼睛,寡淡而锐利,一眼望不到底,令她想到后院葱茏掩映的那段深井。


    她从不敢贸然靠近的那一口。


    孟葭的手规矩地叠放在小腹上,坐下时,轻轻一声唤,“晚上好,钟先生。”


    她拖长的尾调中,像用细密的阵脚,缝进了一段春潮带雨的细微晨光。


    灯影交错里,窗外的桃木枝骤然摇落一阵花雨。钟漱石抬眸,不辨喜怒的脸上,短促一阵走神。


    片刻后,他轻微一点头,嗓音沉冷,“孟小姐,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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