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每次裴向翊打电话给时绮安，都是时绮安在说话。他只需要适时地抛一个问题，或者给一点点反应，时绮安都会继续洋洋洒洒地聊下去。
裴向翊很能熬夜。裴爸总是很晚下班，因此他经常跟时绮安聊到一半出去跟裴妈一起吃宵夜，陪她聊聊天、等他爸下班。有时候回来时绮安已经睡着了，电话都没挂。
他喜欢听着她睡觉的呼吸声，对于他来说，那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纯音乐，拥有这个宇宙最强的能量。
跟他相反，时绮安是个觉很多的人。有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去吃宵夜，时绮安就已经坚持不住了。
她说话的语速越来越慢、话越来越疏。裴向翊知道，她又困了。
“安安，我们考一个大学好不好？不愿意的话现在就要反驳。”裴向翊占到便宜心里乐开了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开始思考“我们”，而不再只是“我”。
意识到这一点，他开始有所计划。他跟时绮安都在高三，只有周末才能联系到对方。于是他给自己找了一件事做，见不到她的日子里每天都在忙。
那段时间时玉华总是很早就送安安去学校，也正因为这样，裴向翊每个周日下午都会骑车去学校找时绮安。
有时候是陪她在学校散步，有时候是在凉亭里听她歌唱。
原来时绮安那像天赋一样的乐感，私底下也都是这样磨砺来的。裴向翊自那以后有了个很奇怪的想法，爱并不具象，但他却想慢慢打磨细致，亲手把最完美的给她。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加快速度，一笔一画。
有一次他们打电话打很晚，在裴向翊去吃东西的空档，时绮安悄悄走出房间去上厕所。她动静很小，生怕被发现。
但很快主卧传来的争吵声拦住了她回去的步伐。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好事！”
“罗婧！你给我小声点，你想把安安吵醒吗！你少拿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来指责我，你不要忘记安安每个星期都是谁接送的！”
“哼，送她上学？你真当我不知道安安学校离家里多远吗？送她需要多久！你又离开公司多久！”
“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情绪化，当妈妈的，女儿你有在关心吗？每个星期我都陪她去买零食水果，这些难道不用时间吗？天天在家捕风捉影，我看你就是闲的！”
“时玉华，你做没做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以为我这样不是你逼的吗？”
“我逼你的？你看看你吃的穿的用的，我供着你过好日子，反倒成我逼你的了？哼！你也不想想，没有我，你能有这些吗？”
时绮安不敢再听下去，仓皇回了房间。
她很慌乱，在裴向翊回来的第一时间，就把自己听到的全跟他说了出来。
裴向翊的妈妈也不工作，她身材纤细高挑，说话轻声细语。每次他妈闹小脾气，裴院长都陪笑又赔钱，把她捧在手心里。就连裴向翊有时候也要搭台唱戏，帮忙哄妈妈开心。
“只是吵架吧，不用太担心。大人都会吵架的。”
时绮安还是很不安，只有她知道时玉华每个星期都提前把自己送去学校，零食也是提前买好的。
但她也没有跟罗婧说实话。每个星期天下午，时玉华跟她都要各忙各的，都不为人知。
很快那条手链像搁浅的鲸鱼，在时家引发了海啸。
时玉华是搞实业的，工厂上了规模以后，他少不了经常要跟生意伙伴去应酬。应酬一二，他开始发现拥有金钱对于中年男人来说就能拥有权势，而权势意味着不平等的资源。
很快他就成为其中的一员，在家有一位贤妻良母，在外还金屋藏娇。给罗婧的手链，是买给那位的钻石项链一搭一送的。
他俩闹离婚的时候时绮安正值高三。
时玉华越来越晚回家，罗婧经常一个人在卧室痛哭。他一回来，两个人就开始冷战。有时候半夜时绮安还会听到罗婧歇斯底里的哭喊声、争执声、摔东西的声音，再就是时玉华摔门而去的声音。
裴向翊有所察觉，时绮安最近开始推脱他的电话。她困得越来越早，也越来越频繁。但他不想强迫时绮安，尊重她想说和不想说的一切理由。
她今天情绪还是有点低落。
“我去看了你说的那个动漫哦，”裴向翊想主动找话想逗她开心，“真的很好看噢。”
时绮安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开心一点，“真的吗？”
“嗯！妹妹抱着大玉米狂奔去医院给妈妈的样子真的好可爱。”裴向翊努力地描述着，可他好像能感觉到时绮安的情绪，话在嘴巴里越嚼越没劲。
“我看过一个版本，他们说，妹妹是在去医院的路上掉进池塘里死掉了。所以姐姐才能看到那些神奇的小动物。”
裴向翊语塞，他不知道时绮安想说什么，只是静静等待。
“如果是这样，知道真相的姐姐还会为自己看得见那些小动物而感到开心吗？”
裴向翊想说什么，可时绮安又开口说道，“不会吧。知道美好是建立在残忍之上的话。”
罗婧趁时玉华不在的时候，把时绮安叫到主卧。
时绮安像做错事情的小孩，低着头走进去，头一直沉沉地抬不起来，像在忏悔自己和裴向翊每一个感到快乐和自由的周日下午。
罗婧把离婚协议书递给时绮安，“这个月我会跟你爸离婚。妈妈已经处理好了，你爸为了给那个人一个家，也同意了妈妈的条件。”
时绮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只是跟裴向翊散散步而已，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头越来越沉，眼眶里的泪水快要决堤。
“安安，妈妈真的好累，安安可以理解妈妈的对吗？”
时绮安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她不让妈妈累的办法只有这一个吗？
从那以后时玉华干脆一整夜都不回来了。时绮安每天周末都跟着阮潇潇去上学，不再提早去了，甚至她总是夜修铃响的那一刻才游魂一样走进教室。
连阮潇潇都不知道到学校以后、开始晚修之前的这段时间，时绮安到底在哪里，在干什么。
裴向翊的电话是时绮安高三下学期的解药，哪怕她说的话越来越少。
她不知道怎么告诉裴向翊，她爸妈要离婚了，还没人要她。好像说出来她就真的被抛弃了，裴向翊也不会喜欢一个爸妈都不要的小孩吧。
“我有一个东西准备了很久，明天下午我去你学校拿给你好吗？”裴向翊说罢摸了摸手边的本子。
只有他手心那么大，可哪怕他一腔赤诚、日日夜夜地忙，还是没写完。
时绮安的状态让他很担心，他像哄小孩一样，想先用这颗糖吊住她。他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明明两个人才刚刚开始，却让他有种快结束的紧迫感。
他讨厌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这么消极的心理暗示会让时绮安难过的吧。
“好啊。”
裴向翊松了口气，他太想问时绮安了，却不想让她为难，以至于裴妈好几次叫唤，他才迟迟听见。
裴向翊出房间以后时绮安开始发呆。觉最多的人，这半年来却越来越清醒。
她甚至能感觉到裴向翊的房门没有关好，听到他的声音时不时地传过来。
“已经开始高考倒数了吧？”
“嗯。”
“怎么我看你最近心不在焉的，你刚才在房间打电话？”
“妈，你要尊重我的隐私，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高考我知道紧张。”
裴妈没有马上接话。
这个对话让时绮安很不舒服，她本能地想远离，可是听觉却越发灵敏。
“妈妈知道你自己心里有数，”时绮安听到吸溜吸溜的声音，她不自觉地笑了，仿佛能看到裴向翊很着急在吃东西的样子，“我只是想跟你说，聊聊天可以，不用着急找女朋友。”
“妈——”裴向翊看了看房间，隔着一道门，还好还好。
时绮安的笑僵在脸上。
“妈妈是过来人，上了大学你会遇到的人更多的呀。况且我跟你爸爸有在计划你出国的事情。”
“妈！”裴向翊恼了，“你们怎么能不过问我的意思，就想擅自决定我的人生呢？”
“小翊，妈妈在跟你沟通呀。男孩子眼光要放长远一点，出国深造，你爸爸再帮你把工作安排好，以后你想找什么样的女朋友没有呢？”
裴向翊第一次觉得他妈如此不可理喻，丢下一句“我吃完了”就转身进了房间。
关上门后，他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手机。
电话挂断了。
他看了看时间，又把时绮安的手机熬没电了。明天就是周日了，他赶紧再写一会，多补几句上去。
裴向翊多么希望这个晚上别过去，慢一点、再慢一点，等他把这个本子写完。
可是天很快就亮了。
裴向翊骑着山地车早早出了门。他把小本子藏在裤子口袋里，像打了肾上激素一样往时绮安高中骑去。
不知道时绮安喜欢什么花，在花店老板娘的推荐下，他买了一束勿忘我。是干花，方便时绮安长长久久地放在宿舍里。
一路上他越来越紧张，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时绮安没有她的周一到周五有多难熬，而剩下两天有她的陪伴又有多难忘。
他想跟她考在一个城市，不，一个学校。
他想跟时绮安说，其实他很讨厌记日子，但是他却每天都数着时间期待着周末。
他还想问她要一样东西，让他能时时带着，随时能看。
裴向翊到学校门口了。他把单车停好，又觉得不够稳妥，特地骑进去旁边的停车场。他要跟她说很久的话，看着她的反应到地老天荒。他举着勿忘我，拿着本子，发了一条消息给时绮安。
半个小时……
“未读。”
一个小时……
“未读。”
裴向翊开始感到不安。他慌乱地从兜里摸出手机，甚至滑了好几下，看着颤抖的手，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好像能感觉到时绮安就在自己身边，又感觉她早已离自己很远。
这段时间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裴向翊问，她总是说不太方便。
他知道的呀。他明明知道不对劲，学着爸爸哄人那股小心翼翼，看了那么多自己以前不感兴趣的电影，又一个个耐心地讲给时绮安听。
他没有做错什么。
没有做错什么的吧？
裴向翊眼前仿佛亮起了一盏走马灯，他几近崩溃地想要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远远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一下子将他从回忆中剥离。
他猛地抬头，呼吸又沉了下去。
夜修铃声响起。时绮安一个人在黑暗的教学楼楼顶。
她看着远处那几束淡黄色的灯光，蹲下来缩成一团无声地啜泣。哭出来的眼泪竟然又可以流回到心里去，她觉得心脏快坏掉了，难以呼吸。
校门口的雕塑底座上，放着裴向翊给她买的勿忘我。干干的，像她哭累了的眼睛。
十八岁这年，时绮安深刻地领略到成年世界的残酷。
原来父母离婚可以不用再抚育成年子女。
原来有人可以借着对你好，向你使出最锋利的刀。
原来逼走一个爱你的人不需要歇斯底里，沉默就可以将他判处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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