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晴天。
快递上门,收走了第一批精心包装的成品油纸伞。
林酒和付云东亲自包装,力求完美。
看着飘出棕油香气的油纸伞,林酒心里的骄傲劲儿就高考查分那天似的,除了舒畅,还有点抑制不住的欢喜。
随手挽的发髻竖着一撮呆毛,风一来,就跟雀儿尾巴似的摆动。
付云东拂掉鬓角的汗珠,把歪了的草帽扶正。
林酒在心里拨小算盘……
刨除成本,单把油纸伞的利益还算客观,但一转念,想到这段时间全靠几个“大佬”哥哥的资金撑着,第一批订单的这点小钱还不够一年租金。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付云东拍拍裤子上的灰,撑着膝盖站起来,蹲麻了。
林酒高兴,浑然不觉屁股上粘的黄灰。
汗水打湿盘发,脑袋沉甸甸的,她摘掉发簪,找了个风最大的位置,放任长发迎风而舞。
她一脸兴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说话。
“伞骨量产跟上之后,效率确实更高了,就是次品率太高,这批员工估计还得一个月才能上手。”
付云东挪了挪脚步,试图用身高优势和下午三点的影长为她创造一个完美的背阴场所。
“考究的油纸伞小半个月才能出一半,他们现在几乎能一天出一把,质量当然难把关——”
话音未完,余光中赫然闯进了一道黑色影子,即将脱口的话语在最后一刹变成了肃然的警觉。
“林酒,有人找。”
林酒踩着付云东的草帽影子,翻着手掌遮挡太阳,从而看清了门口的人。
好久不见的林家人。
他佝偻着脊背,步履蹒跚地挪动身子,每走一步都有会跌倒的风险。
曾经风光无限的他现在除了一根拐杖能支撑之外,再没有旁人可依靠,无论是远亲还是近邻,都围观了前段时间的争闹。
时间真快,恍若隔世。
四月初,他还能端坐太师椅,支着龙头拐杖,眼眸幽黑而犀利,他巧舌如簧,惯用道理绑架,举止行为间似是拿捏林家人的生杀大权。
六月中旬,你几乎无法在他身上搜罗到林家人强调的威严、大方,短短两月,他培养多年的大军四散奔逃,纷纷倒戈,只剩孤身狼狈。
他用骄傲滋养了亲儿子林振,随后又放任他在泥塘沉沦,这份小小的私心,终究是撕破了林家的遮羞布。
付云东眼看着林酒瞳眸中的笑意消失,紧绷片刻后变成了戒备。
林酒身形高挑、清瘦,将近一米七的个子在女孩中已算出众,像挺拔的修竹,连随风弯折也是好看的姿态。
竹子抖擞叶子,小猫呲牙炸毛了。
所以,来人是敌人。
林酒看他动作着从口袋里摸出一袋没有字的风干牛肉递来,绿色的包装袋十分眼熟。
“这个口味不错,里面还有点东西要收拾,你先吃点垫肚子……”
几乎没在任何场合出过岔子的付经理嘴瓢了,平日里最爱计较的语言、思维逻辑也崩塌得一塌糊涂。
林酒接过东西,潦草看了一眼后揣进了兜里,风轻云淡地复刻着张敬臻昨天给霍正楷的评价:
“我还以为你打算吃独食。”
付云东往前一步,没听见她的调侃似的。
“明天还有一台机子要过来,你去里面核对一下这几天的出货量。”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门口的人我来应付。
林酒没给他机会,直言老头是找自己的。
老头心高气傲,摆着架子,杵在门口等林酒。
她走了几步又扭身拿了个折叠扎凳,单刀赴约。
付云东按着空瘪的裤兜,唯一一根牛肉干没了。
他反刍似的品味起林酒的话。
【我还以为你打算吃独食。】
牛肉干是他自己做的,从原料到配方,精挑细选,绝对绿色健康,只是精力有限,所以没量产,因此数量有限。
前几天弄了一批新口味,所以他偶尔带去公司吃独食,困乏饥饿时拿一条,既打发时间,又消磨脾气。
大门内侧的阴影下。
老头撑着朴树拐杖颤颤巍巍地坐下,屁股还没坐稳,嘴里的斥责已经脱口。
“你让庆辉媳妇坐牢了?”
让?
她自作自受的事儿,怎么转身还污蔑上自己了?
林酒反手扯着后背汗湿的衬衫吹风,冷静讽刺道。
“让她坐牢的是警察,你要闹事应该去派出所。”
林家人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上既团结又分散。
老头吁气,干咳几声。
“这事你做的过分了,无论怎么样,她都是你的长辈,你让长辈坐牢,就是打林家人自己的脸面。”
一言一语都是歪理,她心无波澜,甚至莫名想笑,她知道老人现在穷途末路,所以摆着架子来她这拼最后一把。
“如果你是来给林振求情的,那就不用说那么多。”
因为再多说也是无关紧要,浪费口舌。
院子里的草皮晒得蔫蔫的,热风拂过,树叶婆娑,碎影斑驳。
话里的子弹正中老人眉心,这一枪开得猝不及防。
林酒没有心软,她不想当好心人,更也不想顾及所谓的长辈颜面。
脱口的话让她心头一阵快意。
老人胸膛剧烈起伏,干瘪的手掌死死握着拐杖,干瘦的手腕露出大半,黝黑的皮肤下蛰伏的经络像一条黑蟒。
好大一会儿,黑脸的老头才平息了火气,嘶哑的声音是他最后一道屏障。
“你已经……快要把林家逼死了!”
“他们做了错事也道了歉,村长也当了见证,村里人都知道了林家的笑话,你还有什么不满的,为什么还要咬着不放。”
“我活不了多久了,再过不久就能和祖宗团聚,只是到时我没法交代。”
“深究起来,你爸妈的油纸伞手艺都是林家人教的,不图你涌泉相报,但不能恩将仇报呀……”
他喋喋不休,上演泼皮无赖的本色。
林酒眨眨眼,睫毛密茸茸地遮盖着眼底的怒火。
他避重就轻谈情义,指责她恩将仇报,如他所说,林振确实道了歉,但歉意都是假的。
他龇牙咧嘴,只说旁人都知道的明面事,后面发生的掘坟、跟踪、威胁只字不提,林庆辉和林振勾结谋利。
他视而不见,一味包庇,法律做主的审判,板上钉钉的事儿,他依旧负隅顽抗,试图用道德压迫。
他的桩桩恶行,林酒一一记录。
衬衫的袖子落了下来,她大咧咧地撸到手肘堆着。
“我和我妈现在的未必在族谱名单上,林家人的生路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当着村长的面做公证,不让我妈用林家的名号,那时候就已经撇清了我们的关系,还有,我爸也没埋在林家坟堂。”
老人气急,林酒无形间挥出了一巴掌,并精准地落在了他脸上。
干瘪的双颊一片灼热,大脑空白,忡然不动。
是,说断关系的是他,现在找上门的也是他。
“胡话,你妈妈呢,让她来,我有话和她说。”
眼见着说不过,他又端出长辈的架子想叫姚芳来。
林酒歪着一顿,脑子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他今天就是来找姚芳的。
嗓子干热,她期盼手边有杯凉水,既润嗓子又壮胆,既降火又沉心。
“我家的事我做主,你跟我说。”
老头别开脸挑衅,“让你妈来,我只跟她说话。”
他开口嚷嚷,引得路边人驻足。
戴着墨镜,背着登山包的游客踮着脚尖听八卦。
林酒索性关上大门,封锁家丑。
老头不明所以,只见林酒把宽松的衬衫脱下系在腰间,随后懒懒地往地上一坐,大有今天她也要耍赖,逼问出一点什么东西的架势。
吐字不算字正腔圆,但胜在清亮悦耳。
“你找我妈说什么,又找了什么事想威胁她?”
额角的血管跳动,老头情绪越发激动。
林酒当了老板,不得了了,胆子大了,竟然也敢学林振的手段了。
门内风声潇潇,树叶簌簌发出响声。
付云东无心工作,他抱臂站在门口,烦躁地向后撸了一把头发,他自欺欺人,自愿站岗,当林酒的保镖。
虽然听不清两人的谈话内容,但看着老头脸色一阵青紫一阵乌黑,扶拐的手时紧时松,他也知道林酒占上风。
绷直的后背像一朵冷漠的高墙,隔绝了屋内和屋外,形成了两道截然不同的天地。
手艺班的阿姨们都觉察到这人不好惹,但好奇心驱使,所以她们目光觑着门口,心里忐忑,所以又不得不加快手里穿五彩线的动作。
一个多月的学习进入尾声,她们对制作油纸伞的大致流程已经有了掌握,也明白了传统手工艺人的不易,理解了手工艺品之所以昂贵的价值。
手艺纯熟、性格和善的姚芳成了大家的姚师傅,活泼爱笑、无所不能的林酒则是众人的指路灯。
一把简单的伞撑子,要经历削伞骨、绕边线、裱纸、上柿子水、收伞、晒伞绘画、装伞柄、上桐油、钉布头、缠柄、穿内线等几十个步骤才能成形,才能遮阳挡雨。
课堂上,林酒也曾好几次解释过公司命名“红将”的深意,可她们学识单薄,难以共情那么高级的概念,但看着竹片、抄纸、木头、五彩线在自己的手里被加工成一把伞,撑开的刹那,她们好像又明白了林酒的用心。
林酒把她们从琐碎中解救出来,告诉她们,女性不一定要依附婚姻生存,不一定要永远屈从于家庭,做伞的工具就在自己手里,她们可以自己为自己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