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武清山脚下一处山洞内。


    洞口的火堆噼啪作响烧得正旺,驱走了洞内湿气。云胡坐在火堆旁边,脸上被火烤得红扑扑的。她低头摆弄着白天出去采回来的草药,偶尔起身搅动铁锅的东西。


    掀开铁锅的一刹那,整个石洞里都弥漫着药香。热气张牙舞爪地扑到空中,她歪着脑袋躲开。在氤氲的热气之后,女孩面容秀美、眼神黝黑,刘海垂在脸侧,稚气又认真。


    裴稷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他没有做声,借着火光看了好一阵子才确定自己还活着。


    ——真真实实的和她在一起。


    只是她瘦了许多,那日跟他借的夜行衣看着更加宽大了。


    洞中的药香愈加浓郁,云胡看了看火候,又添了些柴继续熬煮。这几日她已经养成一个习惯,无论做何事,都会时不时下意识地去看看裴稷。


    这一次也是一样,起身的那一霎,她朝裴稷望过去,拿了碗倒了水走回来,又朝他望过去,这一望就挪不开眼了。


    裴稷也在看她,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云胡站在原处,眼圈渐渐湿润,碗依然拿在手里,可已经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你的手,怎么了?”还是裴稷先开的口,声音沙哑又虚弱。


    云胡却觉得这声音美妙无比,比外面的虫鸣要动听上百倍。


    裴稷见她一动不动,自己挣扎着起身。云胡见状终于反应过来,连忙放下碗去扶。等他靠着石壁坐起后,又想起去拿水,刚要起身就被他拉住。


    “左手怎么了?”他刚才就发现了,她做所有事情都是用右手,只用右手。他知道她一定吃了不少苦,这话便下意识放软了声音,原本就沙哑的声音此刻听着像是在哄小孩。


    “我没事。”


    云胡轻轻道,出口的声音比他的还要哑。怕他担心,又老老实实补充:“剑伤没有大碍,就是左臂摔断了动不了,我敷了草药,养养就好了。”


    那日幸得他动作快,所以袁真卿那一剑刺得并不深。回想起那日凶险,还有这两日的担惊受怕,云胡又忍不住红了眼眶,眼泪一颗颗啪嗒啪嗒落下来。


    裴稷怔了一下。


    没想到自己醒来会惹得她哭,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哄。想帮她擦眼泪,可云胡自己已经一袖子抹掉,他抬起手,在空中顿了一顿又放下。想言语安慰,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何况他也没搞懂她为何哭。裴稷从没有哄女孩儿的经验,一时间竟然没了主意。


    “是不是胳膊太疼了?”他柔声问。


    云胡红着眼睛摇摇头,忽然抬眼看他。


    “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她问。


    女孩儿眼眶通红,嘴角委屈,映着火光的面庞楚楚可怜。裴稷心中一动,抬起手臂缓慢地将她揽入怀中,动作轻柔又小心。


    篝火融融,整个山洞暖意洋洋。云胡轻轻靠在他肩头,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嗅着他身上独特的药香,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大风大浪后找到安靠的港湾。一颗心终于有了着落。


    那日在大雨中她抱着发高烧的他无处可避,曾一度以为自己就要失去他了。这几日他一直昏迷不醒,身体时而烫得像火炉,时而冷得像冰块。她漫山遍野地去找草药,可这些草药到底有没有用她也没底,就这样惴惴不安了两日,所有的担心、委屈、不确定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许久之后,云胡从他怀中直起身,将旁边的碗再次端起来送到他嘴边,这次裴稷没有拒绝,接过来咕咚咚咚一饮而尽。之后云胡又拿了几个野果给他慢慢吃着,自己则去处理那一堆药材。


    “你怎么发现这处山洞的?”裴稷边吃边问。


    这山洞不大,看样子是自然形成的,但在石壁上有刀斧痕迹,应是有人故意开凿过。此时正值□□,山洞内阴暗潮湿,无论是墙壁还是地面都长满了苔藓。洞内蚊虫颇多,空中飞的、地上爬的,大大小小到处都是。


    洞中有一张简陋的桌子、铁锅碗筷,还有火石油灯,最里面还有一张石床,而他自己则躺在地上,身下铺了些干草来隔潮。


    “找草药的时候发现的。”


    “运气不错。”裴稷称赞。


    他动了动身体。身上伤口虽疼,但都是些皮外伤,并无大碍。他试着运气,体内的那两股水火不容的内力竟然不见了踪影,与之相反,丹田内有一道醇厚内力,如一道温泉水汩汩流淌、徐徐不绝。


    他仔细感受了一下,确定不是错觉,如此愈加奇怪:他为何没死?


    “我昏迷了几日?”他问。


    “两日。”


    裴稷算了一下,如果裴之那边没出什么意外,此时皮骁应该已经拿下了武清观,接下来就是找自己。按照他的速度,不出五日就会找到这里。


    “这两日都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云胡拿着草药停下手中动作,想了想,“下了一次暴雨,两次小雨,还有一只野狗想趁你昏迷打你的主意……我采了两次草药,摘了两次野果,还看上一只漂亮的小野鸡可惜没抓住……”


    裴稷看着云胡沉默不语。她知道他问的不是这些,却故意说这些给他听,明显话里有气。果然,她一把扔掉草药,走到他身前。


    “为何骗我?”她居高临下质问。


    这还是第一次她居高,他临下。不得不说,质问的时候很适合采用这种角度。


    “骗你什么了?”裴稷仰着头展颜一笑,苍如白玉的脸上没有一丝愧疚。


    “你答应要快点来找我的,可你一开始就没打算来,我没说错吧?”


    裴稷心中莞尔。


    这小丫头,是找他算账来了。


    他伸手拉她坐下,轻轻拿过她的左臂,沿着小臂向上给她检查断骨处。


    云胡见他不回答,心道他这算是默认了。


    “还有,你说你是季见,”她继续控诉:“也是在骗我。”


    “说不定,季见才是我的真姓名。”裴稷随口道。


    “才不是。”云胡断定。


    裴稷手下停顿,抬眼看她,笑问:“何以见得?”


    “你曾经和我说过‘在下裴稷,如假包换’,足见裴稷这个名字是真的,那么季见这个名字就是假的。”


    裴稷低着头,闻言一笑。确认她的胳膊没有大碍,又放回到她腿上,然后抬头认真看了她片刻,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云胡想了想,其实第一次在迷花虚境遇见他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他身上有种熟悉的感觉。后来在武清观的密道里,闻见他身上独特的药香,但那时她感冒拿不准自己的嗅觉,加上他那时的态度时而温和,时而刻薄,实在不像她熟悉的裴稷,直到鸣凤楼里,光影遮住他的眉眼……


    云胡觉得这人骗了自己这么久,不能这么轻易就告诉他,不答反问:“我要是没发现,你是打算瞒我一辈子吗?”


    裴稷笑了笑,他的一辈子本也不长。


    想起这些日子,她明明就在身边却还要装作不认识。生病了不能探问,生气了也不能安慰,每日看着莫小成进出她房间,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那种滋味,也不好受。


    “到底为什么要瞒着我?”这个问题困扰了她许久,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何对自己谎称是季见。信不过她?还是觉得骗她好玩?


    眼见小姑娘神色又哀戚了下来,裴稷叹了口气,看来不说是哄不好了。


    “我做过了很多坏事,怕人家找上门来,所以行走江湖向来都是一张面具遮脸,若有人问起姓名,再随便捏个假名字。我习惯了,一向如此,除了那一次……”


    “那一天在北祁山,我们被山匪追杀,我也不知为何,偏偏将真名告诉了你……”想起那日,自己本已了无生意,每每放弃生命之时又莫名其妙活了下去,就像两日前一样,本来抱着必死之心,结果又不知道怎么又活了下来。


    他看向云胡,认真道:“也许冥冥之中,我就已经意识到你与别人不一样。”


    云胡听了心中高兴,却故意绷起小脸:“你是不是后悔那日将真名告诉了我?”


    裴稷笑了笑,“我裴稷此生所做之事,从不后悔。”


    “包括骗我?”云胡斜着眼睛揶揄。


    裴稷:“……”怎么又回到这个问题上了。


    想了想,他轻缓道:“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那么做。”只有那么做,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锅里的药开了,咕噜噜的响。


    云胡单手将药倒出来,又放到一旁凉着,她动作虽慢,但经过这两日已经很熟练。裴稷坐在一旁默默看着。


    篝火热烈的燃烧,时不时迸射出几片火星子。云胡添了柴,又挥手赶了几下蚊蝇,忽然抬起头,隔着篝火对裴稷道:“如果再来一次,我不会那么做。”


    “再来一次,我坚决不会信你的鬼话!”她恶狠狠道:“就算是拖,我也要把你拖进暗道里。”


    裴稷愣了一下,半晌后,才幽幽道:“幸好,不会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