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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华章觉得这话奇怪,问:“怎么说?”


    明华裳回道:“经常有人说相见恨晚,有些人明明是第一次相遇,契合的就和认识了半生一样,很多想法不谋而合。而让外人看,也会觉得他们身上有一种极其相似的特质,俗称一类人。比方说我和二兄,虽然是兄妹,但让我们俩杀人,杀人现场、手法肯定截然不同。所以我就想能不能反过来,从现场痕迹猜测凶手的想法,再描绘他在现实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明华裳说完,有些紧张地看向明华章,怕他觉得她荒谬可笑。明华章轻轻笑了声,拉紧她的衣领,说:“虽然我不理解,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打比方总是这么另辟蹊径。”


    明华裳不好意思笑了笑,缩在绒毛里,说:“凶手一共杀了三个人,现在我已经有模模糊糊的轮廓,但还是将三个现场看完再下结论。二兄,我想去看看莲心。”


    明华章最初出门就为了查看莲心,耽误了这么久,终于要回到正题了。明华裳感悟前两个现场花了许多时间,现在已入深夜,风雪非常寒冷。明华章将她脖子前的系带解开,重新系好,直到将她裹成圆滚滚的,才说:“好,走吧。”


    明华裳像个移动的毛团跟在明华章身后,她问:“二兄,你不嫌弃我耽误时间,或者胡思乱想吗?”


    明华裳是个女子,还是个比较废物的那种,在世俗眼里应该待在内宅里伤春悲秋、相夫教子,见到杀人这种恶行理应回避,是非曲直自有上面的大人物判定。


    可是明华裳却对着命案指指点点,甚至仅凭自己的“感觉”,就想推翻官差多年来由经验攒出的办案流程,自辟蹊径。


    这种事要是说出来,肯定会被许多儒生斥为胡闹,斥责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不该干扰司法。


    明华裳没法管别人,但她很想知道,明华章是真的将她的话听进去了,还是出于“宠爱”妹妹,勉强听完,其实压根没有认真。


    明华章走在她前面,少年肩膀挺拔,身姿如松,背影投下来似乎能罩住整个明华裳。


    他没回头,声音冷淡,但无声替她挡住绝大部分风雪:“所谓朝廷规章、金科玉律又不是天生的,都是试验过后,行之有效才被固定下来的。你的想法和他们不一样,不能说明你是错的,只能说明从前没有你这样的人。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不必担心别人怎么说。你是明家唯一的娘子,理应一生顺遂、安康快乐,哪怕天塌下来,我也会挡在你前面。”


    明华裳心生感动,她从前觉得二兄盛名在外、高冷薄情,所以一直不敢靠近,但她试着迈出第一步后,发现他冷是真的,但一点都不薄情。


    像是刚落下的雪,明净高洁,可是用真心去烤,也会慢慢融化成水。


    明华裳提着的心放下来,哪怕被冻了半晚,她也觉得开心。她见明华章仅穿着单薄的衣袍,手脸露在风雪中,白得越发不似真实。她不知道明华章为什么抗拒温暖,但既然她看见了,肯定不能自己取暖,却放着二兄不管。


    明华裳蹦蹦跳跳跑到明华章身边,两手包住明华章的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明华章没对身后设防,被她将手捉住,他反应过来后立刻要抽回,却被明华裳拽住不放:“二兄,你看你指尖都冰了。我穿的厚,我帮你取暖。”


    “不用。”明华章无奈道,“我不冷。”


    “胡说,你也是肉长的,怎么会不冷?”


    他们俩争辩着,院子到了。这是明华裳和任遥曾经居住的客院,但现在一片黑暗,死寂无声,正门大剌剌敞着,像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怪兽,不怀好意张开了嘴,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明华章熟视无睹,平静走入黑暗中。他点亮了火折子,倏地逼退黑暗,也照亮了不远处的女尸。


    风声呼啸,幽火摇曳,这种氛围实在恐怖,但明华章就像感觉不到一般,一手执着火引,另一手翻查莲心尸体,完全不忌讳和那张苍白诡异、顶着两个血窟窿的脸贴得极尽。


    明华裳觉得她算是很心大、很木的人了,看到这一幕都有些发毛。她默默拉紧斗篷,问:“二兄,你一点都不怕吗?”


    “怕什么。”明华章声音很从容,冷清的近乎冷漠,“她是被人杀死的,要怕也该怕那些斯文体面的活人,为何要怕一具死尸?”


    明华裳无言以对,默默克制住对死人的恐惧,小心寻找遗留在屋里的心理痕迹。


    这里应该不是凶手杀莲心的第一现场,但对于明华裳来说,凶手如何安放尸体,如何布置他心目中的仪式,远比行凶现场更重要。她缓慢在屋中踱步,她的脑海中,有一个人影正迈过门槛,他肩上是一个娇美、柔弱,还带着温热的女子身体。


    他在公侯小姐的寝房里畅通无阻,周围明显属于贵族女子的摆设让他既兴奋又憎恨。他环顾四周,床底、衣柜、坐具,可以摆放尸体的地方有很多,可是这些都还不够。他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满意的地方。


    床。


    被褥整整齐齐叠放着,上面似乎还有女子的幽香。他激动地将“他的女人”放在榻上,拉开被褥,将不久前还盖在贵族小姐皮肤上的锦被,覆在莲心脸上。


    明华裳不知不觉已经半蹲在床榻前,直愣愣盯着莲心空洞的眼眶。明华章用火折子在她眼前晃了一圈,唤道:“二娘?”


    明华裳猛地回神,偏头看到明华章拧眉望着她,眼里似有担忧。火星明明灭灭,他笔挺的脸笼罩在火光中,一半明一半暗,有一种壁画上天神般的庄重感。


    明华裳愣了半晌,从那种极致共感中挣脱出来。明华章见她还不说话,伸手要去探她的额头,被明华裳猛地抓住。


    “二兄,最重要的一个点,我想到了!”


    明华章自己说着不介意和尸体靠近,但看到她蹲在死人前,他还是不动声色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清净处:“嗯?”


    明华裳完全沉浸在兴奋中,一点都没注意明华章的动作:“我之前一直拿不准他对女人的态度,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显然他很仇视我们,刻意要吓我们一跳。但如果只想吓人,将尸体吊在门口,我们一开门就能看到,效果不是更好吗?为什么偏偏要将莲心藏到我们的被褥里?”


    明华章一直在查莲心是怎么死的,凶手用了什么工具、在什么时辰,倒没有想过背后的原因。


    是啊,但凡有行动,背后必有需求,凶手做这些时,心里在想什么?他为什么偏偏要这样做,而不是那样做?


    明华章虚心求教:“为什么?”


    明华裳指向床榻,目光亮的发光:“因为床榻。床和其他家具不一样……”


    明华裳本来想说床是进行夫妻生活的地方,这个意义远超普通坐具,但话到嘴边她才意识到面前是她兄长。明华章眼睛优美而清亮,认真看着她,她要怎么说?


    明华裳脸一红,鲜见的卡壳了。明华章看到她的表情意会了,他有些尴尬,但他是兄长,怎么能在妹妹面前想这件事?他努力端着宠辱不惊的稳重架子,说:“然后呢?”


    明华裳也不知道明华章懂了没有,磕磕巴巴继续往下说:“这是他潜藏的想法,恐怕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受到挑衅,宣告自己的力量时潜意识会选床,正好反映了他的人生经历。”


    明华章这回注意力是真的被吸引走了,没有再纠缠于那些绯色尴尬:“人生经历?”


    一个杀人现场,竟然还能看出来凶手的人生经历?


    “嗯。”明华裳点头,从头整理自己的思绪,“他应当是个男人,年龄在二十到三十之间。不会太小,年轻的话没有经验,不会对床有这么强的情感偏见;也不会太老,毕竟两天连杀三个人,对体力的考验不小。鉴于他对美丽的侍女有这么强的渴望和恨,我猜测他曾有过一位妻子,容貌美丽,长袖善舞,邻里都很喜欢她。他的妻子可能在大户人家做侍女,但后来出于一些原因背叛了他,很可能做了对方少爷的侍妾……”


    明华裳说到这里顿了顿,她想到太平公主府的情况,道:“不对。不是少爷,而是主君的侍妾。”


    想通这一点后,明华裳的思路越发顺畅:“看他对尸体的残暴程度,可见他孔武有力,体力甚好,占有欲强,能轻轻松松勒死一个女子。这种人发觉妻子出墙时,极有可能会暴怒,当即暴打甚至杀死妻子,他的愤怒不至于要压抑数年后,发泄在一群和他妻子无关但身份相似的侍女身上。所以,最有可能的解释是他有事离家,不知妻子近况,等他回来时,妻子已经跟着贵族跑了。所以,他应当从过军,是个实力强悍的军人。”


    明华章脑子里几乎马上就有画面了,但他没有贸然接受,而是问:“离家数年的也可能是商人,你为什么觉得他是行伍中人,而不是游商?”


    明华裳说:“虽然总说人命天定,但我觉得,一个人的性格和他入哪一行其实是相互选择的。一个从商的人,不会好斗,同理,一个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的人,从一开始就不会走上经商的道路。他将记仇和报复摆在这么明面上,不像是一个商人的思维,更像一个士兵。而且,因为他好斗、残暴却不知遮掩的性格,在军中也混不好,多半会被排挤出来。可是他却出现在太平公主的山庄,可见,他离开军队后投奔了权贵,成了某个大人物的家奴。”


    二十到三十之间,曾在行伍却又成为家奴,凶狠好斗,跑过一个妻子的壮年男子……明华章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人。


    明华裳看到明华章的表情,问:“二兄,你有人选了?”


    明华章叹了一声,说:“也许吧。”


    如果他的推测和明华裳的画像没错。


    明华裳兴致勃勃凑过来,问:“是谁?”


    明华章想到那人背后的势力,下意识要拒绝她:“这些和你没关系,你不要听了。”


    “怎么没关系!”明华裳看热闹正在兴头上,怎么肯善罢甘休,“我差点被他害死。我要是不知道是谁,没做好防范,下次死的说不定就是我了!”


    明华章立即沉了脸,严厉地瞪了她一眼:“不许胡说。”


    他严肃呵斥明华裳,但态度动摇了。他觉得这一切的主使者不会如此失智,但万一呢?山路不知道要堵几天,她要是出点意外,他如何和镇国公交代?和丧命比起来,让她看到幕后主使的风险,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明华裳看出明华章的动摇,立刻哼哼唧唧撒娇。明华章果然拿这套没办法,片刻后无奈道:“今日跟在定王身边那个穿蓝衣的家奴,你还有印象吗?”


    明华裳愣了一下,她隐约记得傍晚面见太平公主时,定王身后站了几个人影,但她已经回忆不起来了。明华裳问:“是他吗?”


    “我猜测是。”明华章说,“但我的推论不及你神乎其技,倒显得死板笨拙。”


    “无论什么办法,能抓住凶手就是好法子!”明华裳毫不吝啬夸赞自家兄长,然后兴冲冲问,“二兄,你怎么推出来的?”


    明华章不紧不慢说道:“我最初有怀疑,是看到魏紫的尸体后。她身上的荆条还有倒刺,这可不是普通人能驾驭的,捆绑手法类似军中。我那时便怀疑凶手曾是行伍中人,直到看到莲心,我才确定他在军中待过。缢死这么痛苦的事,绝不会有人能笑出来,但莲心嘴角却是上挑的。我想到一种树叶——箭毒木,又叫血封喉,多用来涂在箭上喂毒,所以叫箭毒木。但在军中也用来做麻醉,用在受伤之人身上,他就会放松身体,松弛肌肉,由着军医摆弄。莲心脸上的笑,应当就是涂抹了箭毒木汁液。”


    明华裳闻所未闻,但并不妨碍她觉得厉害:“二兄,你知道的真多。”


    这就是博览群书的底气吗?


    明华章脸上没什么波动,继续说道:“因为心有怀疑,所以追杨二时,我就特地留意了一下。他跑起来虽然灵活,但下盘虚浮,毫无章法,看得出来不曾操练过,所以一交手我就知道凶手不是他。我想看看幕后之人安排这一出想做什么,便将计就计,顺势而为,押着杨二去见太平公主,借口抓到了凶手,让太平公主将人汇聚起来。堂上我压根没指望审问杨二能审出什么结果来,一直在暗中寻找定王、魏王身边的从军之人。但能做侍卫的,便是装也会装出一脸悍相,我又没法问话,不能确定到底是谁,只能大概划出一个范围。我本想今夜来这里寻找确切的证据,锚定到底是谁。但听了你的描述后,我似乎找到他了。”


    明华裳心道这就是心有惊雷而面若平湖吗,他那么早就有怀疑了,却表现的平静无波,一副毫无头绪、四处碰运气的样子。明华裳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她遗漏了什么:“你怎么知道凶手是定王、魏王身边的人?”


    “还是因为绑魏紫的那根黑棘。”明华章说,“你还记得一夜之间忽然甚嚣尘上的蛇鬼害人传闻吗?”


    明华裳点头,这么猎奇的事,她当然记得。明华章抬眸,望着外面茫茫风雪,淡声道:“我第一次听到时就奇怪,黑棘遍布江南西道,传言却一口咬定这鬼来自吉州。江南西道那么大,为何独独锁定吉州?思来想去,吉州唯一比其他地方特殊的,大概,就在于庐陵了吧。”


    明华裳睁大眼睛,她听到闹鬼没怕,见到死人没怕,此刻却骤然沁出一身冷汗:“你是说,幕后之人是冲着庐陵王去的?”


    庐陵王,这个名字大唐,哦不,大周朝臣民都不会陌生。那正是女皇活着的最大的儿子,皇储和太平公主的兄长,曾经登上帝位,却又被女皇废掉的前朝正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