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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要什么?


    那当然是想要你啊!


    然而这种话却是不能说的。


    曲红绡的唇角就慢慢地勾了起来,她伸了个懒腰,一只手托着腮,似笑非笑道:“你喜不喜欢看话本子?”


    傅显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曲红绡摇头晃脑、振振有词:“凡英雄救了美人,那美人一般会说‘奴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你不晓得么?”


    傅显一顿,目光顿时凝注在她的面上,冷得似乎能刺透骨骼。


    曲红绡却好似觉得自己说了一句非常有趣、非常幽默的话。


    她被自己逗乐了,叉着腰斜睇着他,一种妩媚的风情便不受控制的从她的眼角流出,如情丝一般,纠缠着她目力范围之内的所有人。


    傅显脖颈侧的青筋忽然一根一根的暴起,手指也忍不住痉挛了一下,他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紧紧地抿着薄唇。


    傅显并非善茬,也并非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


    在踏上沅水畔之前,他在魔界大光明境中已不知杀了不知多少不服他的罗刹地煞。只是大光明境与外界隔绝,不通消息,故而在此地,他还是个无名之人。


    大光明境那些被他打服的妖物魔修,自然会为了讨好他,给他送来些低眉顺眼的美人,傅显并非声色犬马之人,对睡女人也没有任何兴趣,他宁愿睡稻草垛,也不愿爬上那些床榻。


    但他的眼睛的确见过许多漂亮的女人。


    ……没一个像她这样的。


    这美人凝注着他,目光与语气却都让他的脊背升腾起一股奇异的、倒错的感觉。这感觉陌生得很,令傅显的脊背忍不住收紧,刀口又一次开裂。


    半晌,他张了张嘴,万分冷淡地道:“……我不是美人。”


    曲红绡:“…………”


    曲红绡:“噗哈哈哈哈哈!”


    曲红绡性子极野,因着自己身上中的这毒,她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往这冷心冷情的男人身上瞟,偏偏这人一副冷淡不解风情地样子……她一肚子坏水,早就想伸出爪爪撩拨他一下了,却没想到这人的反应居然出乎意料的……一板一眼。


    曲红绡笑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傅显听见她笑,却仍是佁然不动,靠坐在角落里,他听着这人笑得都快打嗝了,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薄唇紧紧地闭上,看来是一句话都不打算再说了。


    外面雨势转小,淅淅沥沥地响个不停。


    傅显精神不济,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到达金丹境界的修士,都有护体真气保护,平日里极少受伤,即便受了重伤,也有可以快速恢复的各类灵丹,因此修士对于疼痛的阈值其实很低,若换个修士忽然被打回凡人,再被捅上十七八个能透光的血窟窿,估计早都已经受不住了。


    但傅显的童年在魔界大光明境的荒原之中度过的,他忍受过极为可怕的饥饿、忍受过被荒原狼的獠牙锲进身体的撕裂、忍受过灵根被挖的极端苦痛。


    忍受,本就是他这辈子学会的第一件事。


    后半夜,傅显发起了高热,他攥紧了自己剑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牙齿却紧咬着一声不吭,苦苦捱着。


    他听见有人走近,又听见了这人的手镯脚镯叮叮当当地响,这人蹲下来,他闻到了一股凤仙花似的鬓香,这人伸出手来,似乎要去扣他的手腕……


    傅显猛地惊醒,手比脑子动得更快,“啪”的一声,就抓住了她的手腕,目光凶狠地瞪着她。


    曲红绡歪着头正看他。


    傅显嘶哑地道:“你做什么?”


    曲红绡眨眨眼,理直气壮地扯谎:“我是医修。”


    不过医毒不分家,她是个用毒名家,对诊脉治伤,自然也懂那么一点。


    傅显僵硬的、慢慢放开了曲红绡的手:“不妨事。”


    她叹了一口气:“你还记得你欠我一条命么?”


    傅显冷声道:“我不会忘。”


    曲红绡笑了:“既然如此,你可千万莫要死在这里。”


    傅显讥诮地笑了笑,嘶哑地道:“只这点伤,我死不了。”


    这人简直就和块臭石头似得,又冷又硬,曲红绡懒得理他,伸手去搭他的脉,傅显显然很不习惯于他人的碰触,背肌无声收紧,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之上,两根葱管般的手指正松松搭在上面。


    曲红绡盘腿坐下,闭着眼睛,细细为他探查经络,她的手指上没有茧,指腹柔软,带来一种极其陌生的触感,令他觉得私有界限被强硬打破……傅显的五指忽然收紧,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剑。


    他的剑没有名字,窄而薄、轻轻颤动,但这剑极其锋利冰冷,剑柄上有粗粝的触感,并不令人舒适。这是傅显最熟悉的触感,唯有紧握剑柄时,他才感到安宁。


    曲红绡道:“经络没断,没什么大碍,只是灵府被封……说起来,那‘缬魄罗香’究竟是哪一家的东西,有无解药?”


    傅显张了张嘴:“五毒宗。”


    沅水畔仙门以五毒宗为首,这次十八家仙门联合起来围剿傅显,也是五毒宗牵的头。缬魄罗香这种拿捏修士命脉的奇毒,能、且只能被这沅水畔实力最强大的宗门所拥有。


    曲红绡道:“看来要解毒,还要走一遭五毒宗。”


    傅显淡淡道:“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曲红绡莫名其妙地睇了他一眼,再一次搬出万能的理由:“你还没还我的命来,就想莫名其妙地去死?你这欠账人愿意,我这收账人才不做这赔本买卖呢!”


    傅显闭上了嘴。


    这风流妩媚的美人替他诊完了脉,就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伸手捋着自己的头发,自顾自地爬上榻,钻进被子去睡觉了。


    傅显仍靠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只是目光缓缓地凝注在了曲红绡的身上。


    她忽然又“噌”的一声坐起来了,杏目圆睁,瞪着傅显。


    傅显:“?”


    曲红绡道:“你过来。”


    傅显佁然不动。


    曲红绡板着脸道:“我已经想到要你做什么了,你听不听?”


    傅显什么也没说。


    他不知道这个满肚子坏水的姑娘又在打什么主意,却无甚表示、也无甚排斥,挣扎着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跟前,垂眸瞧着她。


    支使的一个野性难驯的男人如此听话,曲红绡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她半跪在榻上,忽然直起腰来,朝他温柔一笑,她手上一抖,取出了一件黑衣来。


    她轻轻环住了他的脖子,把这衣裳披在了傅显身上。


    这衣裳乃是鲛绡所制,遇水不濡,沅水畔本就潮湿多雨,傅显身上的伤口还是尽量保持干燥得好。这衣裳是谢问舟的,曲红绡临走之前,雁过拔毛,把能搜刮走的东西全带走了,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曲红绡低低地道:“你身上伤口多,地上潮得很,千万注意。”


    傅显一怔,迟疑道:“你……”


    曲红绡却不愿和他多废话了,她忽然伸出一只欺霜赛雪的手来,不轻不重地在他肩头推了一把,然后“唰啦”一声拉上了粗布帐子,闷笑道:“好啦!我要睡啦,你不准再看我啦!”


    傅显:“…………”


    她说完这话之后,就再不管傅显了,倒在榻上三秒入睡。倒是傅显,重新坐回屋角之后,双手抱剑,盯着合起的床帐子,久久未睡。


    ***


    按理来说,金丹境界的修士已不太需要睡眠,只需运转金丹,使得天地灵气在体内运行大周天数周,浑身疲惫即可烟消云散。


    但或许是因为曲红绡的肉身和灵魂其实是错位的,她觉得颇为困倦,结结实实地睡了一觉,一直到第二天清早,枝头的鸟儿叽叽喳喳,她这才悠悠转醒。


    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还揉了一把自己毛茸茸的脑袋,心满意足地起身。


    谁知拉开床帐子往屋角一看,傅显居然并不在原地。


    不仅如此,还有那件鲛绡黑衣,被他随随便便地搭在了竹椅之上,门开了一半,一阵带着潮气的风吹了进来,令那衣裳飘飘扬扬,空空荡荡。


    曲红绡伸了一半的懒腰忽然僵住。


    等等……这家伙是走了么?


    曲红绡恶狠狠地瞪着那件衣裳。


    她与傅显才认识了半天,当然不至于喜欢他喜欢得要死,只是傅显现在对她来说就是一个会走动的解药,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简直恨不得把人家一天十二个时辰全把控起来,可才一晚,他居然……


    曲红绡从榻上跳了下来,沉着一张俏脸,四处走动。


    然后她就闻到了一阵烤鸡的香气。


    曲红绡一怔,推门走出了屋外。


    雨已经停了,屋外一片欲滴的清脆,阳光照射下来,使得青草与竹叶上的露珠被照出一片碎金,屋内仍有潮气,此刻到屋子外头来,倒是更舒服些。


    傅显坐在个草垛上,正在烧叫花鸡。


    他已重新把自己的黑衣裹好了,只是黑衣之上仍有不少裂口与血痕,黑皮剑鞘挂在腰间,头发高高束起,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角,听见屋内声响,他不着痕迹地扫了曲红绡一眼。


    曲红绡奇道:“你居然还会做饭……?”


    瞧他这样子,也不像啊。


    傅显连眉毛都没抬,语气淡淡:“惯常风餐露宿,生肉吃了会死。”


    他少时生活在魔界大光明境的一片荒原之中,父早死、母疯癫,根本没人管他,筑基之前,埋锅造饭是最基本的生存能力。


    曲红绡“唔”了一声,坐在了他旁边,撑着脑袋瞧着傅显把烤好的鸡弄出来。


    这村子里的村民是忽然消失的,因此也留下了不少东西,几只土鸡一大清早就在村子里探着头散步,傅显瞧见之后,非常无情地抓了一只,放血拔毛挖内脏一气呵成。


    他瞥了一眼曲红绡,看到这人充满暗示性的盯着他手里的东西不放,面无表情地拆了个鸡腿扔给她。


    这美人就冲着他甜甜蜜蜜地笑了。


    她忽然发现,这男人虽然看上去冷心冷情、残忍酷烈,但实际上不仅沉稳、而且心细……甚至还有点贤惠。


    比谢问舟那条狗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