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玦抚着自己新换上的衣袍。


    针脚细密,衣料厚实,依照皇子的仪制,是件石青色的圆领袍,外头罩了件雪白狐裘,挡了迎面来所有的寒风。


    “你觉得,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吗?”


    夏明愣了一下:“可送来的这些东西,都是实打实的呀殿下。说不准……说不准就是您往前这十几年吃完了一辈子的苦,现在该开始享福了。”


    穆玦桃花眼弯起了很浅的弧度,看着殿中逐渐被许多好物件充盈起来的样子,轻声道。


    “……或许吧。”


    反正在皇宫里,不管是被贬到偏僻的宫殿吃不饱穿不暖,还是突然之间成了宫人争相巴结的对象,他都没什么选择的份。


    就像被困在笼中的一只蝼蚁,掉落在眼前的是蜜糖那就吃,落下的是一块石子就被砸死。


    夏明见身边的青年不再说些奇怪的话,也开始去碰那些送过来的茶叶、零嘴,乐道。


    “殿下您就看着吧,往后还有许多好日子呢,说不准陆厂督一句话,就能让您和丽妃娘娘离开这——”


    “六弟这儿可真热闹啊。”


    穆玦看向殿外,起身行礼。


    “太子殿下。”


    太子的车轿停在宫外,对方身上还穿着杏黄的朝服,带着几个内侍迈进了偏殿,边打量着殿室,边朝他走过来。


    “六弟这儿宫殿简陋,也是该填补一下了,还有什么缺的东西都跟孤说,孤叫人给你送来。”


    穆玦应了一句“好”,青年的神色淡淡的,没有惊喜,也没有不敬。


    太子眯了眯眸子,看着殿里的小太监们朝他行完礼就开始继续搬动东西。


    带来的一些摆件成色隐隐和东宫里的不相上下。


    “孤来这儿,是来同六弟说个好消息的——孤今天早上向父皇提了让你去文华殿和其他皇弟们一起读书的事情。”


    读书。


    穆玦语调急促了几分:“陛下答应了吗?”


    “自然是答应了,六弟明天早上卯时就可以去文华殿。”


    “多谢太子殿下!”


    “你是孤的六弟,孤做兄长的为弟弟做些事情,都是应当的。”


    太子温和地笑了,随手摘下了手上戴着的一枚白玉扳指。


    “六弟明天就要去读书了,这枚扳指就当孤送的礼吧。”


    穆玦从没有收到过别人送的东西。


    往年年节,皇帝赐给各宫的礼也会略过他的偏殿。


    皇帝虽然没有下旨让他禁足,但大部分宴席他都没法参加,更别提出宫,当然不可能结识大臣,有收礼的机会。


    他一时有些恍措了,茫然地看了夏明一眼,夏明也同他面面相觑。


    “怎么了六弟,这扳指你不喜欢?”


    “……不。”


    穆玦迟疑着伸出手,面前太子清润的脸上笑意和煦,就像民间普通人家里宽厚的兄长。


    犹豫的工夫,他已经接过了太子递过来的玉扳指。


    太子……应当是个好人吧,否则朝野上也不会有那么好的名声。


    听说太子主张和谈,不愿大宁和北狄再动干戈,心疼百姓,总归不算是昏聩的储君。


    穆玦把白玉扳指攥在手里,俯下身子,真挚道。


    “谢谢太子殿下……您让我去文华殿读书的事,臣弟会一直记得的。”


    “举手之劳罢了,六弟不用放在心上。孤还有些折子要看,就先回东宫了,明日六弟第一天去文华殿读书,孤会去看你的。”


    穆玦送太子到了殿外,目送太子的车轿走远了,才低头看手心里的白玉扳指。


    “太子殿下出手可真大方,这白玉扳指瞧着就值钱。”


    穆玦好笑地侧脸瞥了夏明一眼:“太子殿下送的东西,就算再值钱也不能卖了换银子。”


    他摩挲着这枚扳指,玉质细腻,碰着都是发暖的。


    “你找个盒子,把它好好收起来。”


    “殿下不戴吗?”


    穆玦比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指纤长,因为瘦,又显得指节分明。


    “扳指圈有点大,我戴上去松,会掉下来。”


    夏明看了眼,还真是,凑到他身边小声道:“太子殿下送礼也不送个您能戴得上的……”


    “太子殿下能让我去文华殿读书已经很不容易了。”


    皇帝不喜欢他,如果没有太子殿下给他求情,皇帝估计压根想不起他来。


    而且这枚白玉扳指,是他第一次收到亲人送的东西。


    穆玦叮嘱:“你把它收好,千万别碰坏了。”


    “奴才知道,殿下,您就放心吧!”


    东宫里,所有的物件全部新换了一遍,前来搬东西的小太监们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自己哪儿出了差错,就会被太子殿下身边的内侍责骂。


    “太子殿下,依奴才看您就是太心善了,六皇子仗着昨晚上有陆厂督给他撑腰,还真当自己——宫里的摆设竟敢跟东宫比肩。”


    太子坐在书房的桌案前,翻开了一本折子。


    “好了,送去偏殿的东西如果没有陆厂督点头,那些奴才也不敢送……同六弟没什么关系。”


    “可六皇子还收了您送的白玉扳指,那可是陛下在您册封太子的大典上赐给您的,他一个歌伎生的庶子,怎么敢——”


    太子扔下了一封奏折。


    “今天送来的折子怎么这么少?”


    “这……是东厂那边遣人说,要紧的折子陆厂督都已经处理好,下发六部了,让太子殿下您,您,不用太过操心。”


    太子放下了毛笔,很重的一声。


    “那就有劳陆厂督。扳指的事……你也说了,六弟的母妃到底不是什么名门世家出身,他又从小在偏殿长大,连个教导的嬷嬷、太监也没有,粗鄙蒙昧一些也是正常的。”


    “是,可底下的人都在传陆厂督挑中了六皇子,现在……”


    “六弟再过些时日就要去北狄做质子了。”


    太子温声打断了内侍的话,抿了一口茶,重新拿起毛笔,语气缓和了一些。


    “北狄苦寒,我看六弟身子单薄,在那边恐怕会熬不住,这段时间的吃穿用度该好一些,养养身子。”


    “何况叫北狄看到我大宁的皇子衣着破旧、瘦弱不堪,诗书都没读几篇,也有损我大宁的颜面。”


    内侍恭敬道:“是,太子殿下仁慈。六皇子有您这样的兄长,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穆玦又失眠了一夜。


    夏明在帮他整理明天带去文华殿的东西,也在忙忙碌碌。


    “殿下明日去文华殿读书,奴才是不能跟着去的吧?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给您指两个伴读。”


    “听说在文华殿授课都是当世大儒,学问可好了,殿下在那儿可不能偷懒。”


    “殿下明日想穿什么衣服,吃什么点心?奴才给您备好……”


    穆玦翻了个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看到夏明脸上欢欣的笑容,也不由跟着扬起了唇角。


    “你安静一些,一直跟我说话我都睡不着了。”


    “是今天突然之间收到了这么多好东西,殿下又能去文华殿读书,奴才太高兴了。”


    “点心什么的没有关系,笔墨纸砚都带了吗?”


    “带了带了,都给殿下放好了。”


    穆玦点点头:“太子殿下说明天会来文华殿看我,其他皇子六岁就去文华殿读书了,我……我明天要是和别人差得太多,太子大约会失望的。”


    “殿下聪颖,肯定能很快跟上的。奴才记得殿下刚开始学写字背书,殿下都是一看就会,才学了没多久就会背《论语》了,比奴才小时候不知道强多少。”


    夏明熄了蜡烛。


    “殿下快休息吧,不然明日卯时要起不来了。”


    翌日一早,穆玦徒步去了文华殿,夏明背着书箱跟在他身后。


    天还未亮,穆玦把手藏进了袖子里,感觉寒风顺着袖口钻了进来。


    “真冷啊……殿下掌心的伤好些了吗,小心长冻疮。”


    穆玦摇摇头:“还好,不影响握笔写字。”


    他刻意起早了半个时辰,抵达文华殿的时候其他皇子和伴读们都还没有来。


    他接过了书箱,对夏明道:“你回去吧,照顾好母妃。”


    他走进书舍,下意识想去最角落的位置,看了看自己的书箱,又坐到了前边——本来就不如其他皇子学得多,还缩在角落里,就更听不懂了。


    他不想辜负太子让他来读书的善意。


    书舍旁边有架子上放了一些书简,穆玦抽了一本看。


    正在懊恼为什么昨天太子殿下来偏殿的时候,他没有问对方文华殿的功课讲到哪儿了,冷不丁听到书舍门“吱呀”被人推开的声音。


    “我当是谁来得这么早,原来是你啊。昨天太子哥哥说你要来文华殿和我们一起读书,我还以为是太子哥哥说笑的。”


    进来的是个锦衣玉袍的少年,大约比他小三四岁,娃娃脸,脸上还带着一点未褪的婴儿肥,扬着脸,像只骄傲的小凤凰。


    对方是太子的胞弟,排行老九。


    穆玦起身:“九……”


    他吞下了“九殿下”几个字,生疏地唤道。


    “九弟。”


    他想问他们的功课学到哪儿了,把书递上去。


    “九弟……”


    九皇子穆衡脸上划过一丝厌恶,打落了他手里的书。


    “谁是你九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