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寒梅在夜风中落下了几瓣艳色的花。


    枯井旁,一袭白衣单薄的青年攥着粗糙的井绳,苍白的手背上隐隐能看见底下黛青色的血管。


    披散的乌发一半落在身前,漆眸在枝桠影绰间深得滴墨,洇出了一丝畅快的笑。


    井绳的活扣栓在王保平的脖颈,对方膀大腰圆的身躯悬在半空,只有脖颈的肥肉吊在井绳上,随着他的挣扎越勒越紧,越勒越紧……


    王保平的手胡乱挥舞着,喉口发不出声音,只有“嗬嗤嗬嗤”的喘气声。


    面容一点点变得青紫,细小的眯眼几乎凸出眼眶。


    一旁的夏明已经看呆了。


    “殿,殿下,他,他,他……”


    穆玦侧开脸,没再去看王保平死前狰狞的脸。


    “他快死了。”青年低声道,“等他死了,就在这儿附近找一棵树,把他吊上去。”


    等明天,或者过几天王保平的尸体被发现了,一个小太监的死没有人会细究,最多有人谈论几句“三皇子才刚薨逝,他以前的贴身内侍就跟着自缢了,真忠心呐”。


    吊着王保平的井绳很重,对方垂死挣扎,把井绳拖曳地在他掌心里来回摩擦。


    穆玦更用力地握住了绳子,一旁夏明吓得脸上糊了泪,一边发抖,一边伸手帮他拽绳子。


    “殿,殿下,你,你怎么……”


    夜风呼啸起来,夜露不着痕迹地染上了衣衫,风一吹一片沁骨凉意。


    夏明哭出了声音:“殿下,我有点害怕……我听宫里的老太监说,缢死的亡魂会找上来的,殿下……”


    “宫里每天死的人这么多,真要是有亡魂,第一个也找不上我们。”


    穆玦手上裹着的白布条在井绳的摩擦下渗出了一点血。


    “你看陆厂督,死在他手上的高官贵胄都数不清了,他不也好好活着吗?”


    夏明被这无可辩驳的例子说服了,点了点头,低头在袖子上擦了把眼泪。


    王保平的挣扎已经很轻微了。


    穆玦闭上眼,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他的声音很镇定,但心跳声却又急又乱,井绳上每传来一下挣扎,他的心跳也会跟着急促一分。


    “明天从御膳房给我们送饭的太监就会换人。”


    他轻声对自己说。


    “再熬几年,等以后能去封地开府了……”


    “殿下。”


    穆玦睁开眼:“嗯?”


    “您,您有没有听到脚步声?”


    穆玦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撞击声,他四顾望了一眼:“是风声吧,你听错了。梅园很偏,不会有人来的。”


    夏明刚止住眼泪,闻言又要哭出来了。


    “可,可奴才刚刚真的听到有脚步声——”


    通向梅园的石阶拐角亮起了两盏暖黄色的宫灯。


    宫灯晕开的光里站着几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影。


    穆玦一时不适应这样明亮的光线,垂眸眯起了眼。


    身旁的夏明“扑通”跪了下来:“奴,奴才,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


    穆玦仰起脸朝着那边望过去,第一眼看到的是一角熟悉的绯色衣袍,陆世廷站在太子边上,墨发束起,冷玉色的面容在光下明灭,面无表情。


    陆世廷身旁,太子穆旭穿着杏黄色常服,脸上有些异样的酡红色,似乎刚饮过酒,周身还染着宴席上的脂粉酒气。


    “什么人?!”


    太子身旁的几个太监很快上前按住了他,穆玦被推搡着手里一松,井绳滑落,枯井里顿时响起了重物砸落的声音。


    很快就有太监到枯井旁查看,把王保平从井里捞了上来。


    穆玦瞥了一眼王保平,对方倒在地上,但胸口还有起伏。


    他勾唇笑了一下。


    他的运气好像一直不大好。


    在偏僻的梅园杀个人,都能撞上太子酒后来这儿散步。


    夏明:“太子殿下,奴才,奴才是陪六殿下来梅园散心的,我们,我们……”


    太子的长相更肖似皇帝,对方是皇长子,几年前已经及冠了,眉目温润,在朝堂一直有斯文谦和的名声。


    “六弟?”太子皱了皱眉,看向倒在地上的王保平,问一旁的内侍,“这是怎么回事?”


    “禀太子殿下,六殿下手里刚刚一直攥着井绳,看起来……是想把那个太监吊死。”


    穆玦没有说话。


    “先把那个太监送去医治。”太子走到他身前,表情痛心,“六弟,那个太监犯了什么错,你要在这儿勒死他?底下人犯了错,责打一番也就算了,你一个皇子,怎么能——”


    穆玦跪在地上,嗓音有些哑。


    “他给我母妃送了馊饭。”


    “只一碗饭?”太子眉头锁得更紧,“你知道,父皇最不喜欢皇子骄纵,暴虐伤人。”


    “饭菜不合意,叫人去御膳房换一份就是了,宫里的太监不少都是迫于生计入宫的,你杀一个人,就有一对父母失去了儿子。”


    太子挥手,示意底下人松开穆玦。


    “罢了,今天这事儿孤就当没有看到,那个太监孤会好好安置。罚你回去抄十遍《孟子》,三日后送到东宫。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情,孤绝不轻饶。”


    周围响起了一片恭顺的“太子殿下仁慈”。


    穆玦缓缓站起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指内侧被井绳磨破的血肉,掌心的白布上有几个指甲印的血痕,是他自己掐出来的。


    他呼出一口寒气:“……我抄不了《孟子》。”


    “若是手上有伤,可以等伤好了再抄。”


    “我住的地方没有书册纸笔,陛下也不准我去文华殿读书。”


    太子素日里有自己的太傅在东宫讲学,很早就不和其他皇子一起在文华殿读书了。


    太子身边的内侍尽职地解释:“太子殿下,六殿下因为丽妃娘娘的关系,并未开蒙。”


    丽妃和人私通的事情在宫里知道的人并不多,皇帝把丽妃关押在偏殿明面上的理由是丽妃突发狂疾,冲撞圣驾,需要静养。


    太子似乎想起了什么,面露一丝不忍。


    “那些风言风语,也是你们能乱传的?”训斥的话,却没什么训斥的意思在,“不过皇子快及冠的年纪还没读过书,以后终究有损皇家颜面。”


    “这样吧,明日孤去同父皇说,求父皇让你去文华殿和其他皇弟一起读书。”


    穆玦怔愣一下,漆黑的桃花眼蓦地亮起来,一瞬好像墨玉拂开了泥尘。


    如果,如果不杀王保平,就可以换来去文华殿读书……


    他带着几分真心实意地俯下身。


    “谢太子殿下。”


    太子点了点头,上下扫了一眼他身上的衣服:“三弟谋逆,已经被父皇贬为庶人了,你怎么还穿着孝衣?回去赶紧换了。”


    穆玦还在想能去文华殿读书的事情,唇角弯着一丝笑,没有说自己穿着孝衣是为了取暖,温驯地应了一声“好”。


    太子转过身,示意身边的内侍去把倒在地上昏厥的王保平扶起来抬走。


    “时候不早了,六弟就和孤同路回去吧?”


    一路上,太子都在和陆世廷说话。


    穆玦走在一众内侍的末尾,不大听得清楚两人的谈话。


    他没有正经读过书,他认的字都是夏明教的。


    夏明被卖进宫来做太监前家里也是富贵的商贾,只是那时候大宁和北狄开战,夏明家里一夜之间就被兵痞抢完了家财,四处流落后,他就被家人卖到了宫里。


    太子和陆世廷谈的东西,什么赋税、调兵、和北狄和谈,一大堆大臣的官职,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只听懂了南方大旱,粮草短缺,北狄趁火打劫,提出的和谈条件很苛刻。


    太子之所以散步散到了偏僻的梅园,就是因为今晚和北狄使臣的宴席不欢而散。


    但他听太子和陆世廷的对话,这两个人的意见似乎也并不统一,陆世廷想和北狄开战,太子却主张继续和谈。


    陆世廷的语调从始至终冷淡低沉,太子的语气则越来越激动,还提到了三皇子外家被抄家的事情。


    穆玦埋着头,努力让自己形如透明。


    “六殿下今晚想杀的这个小太监,臣记得他之前是三皇子的贴身内侍。”


    陆世廷嗓音清冷,一双茶色的疏冷凤眼侧眸望过来时,冻了梅花的寒意。


    穆玦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突然提起他,没有立刻应声。


    太子:“是吗?三弟谋逆,涉案的一众党羽东厂已经全部缉拿了,一个贴身内侍大约也不清楚那些事……六弟?”


    “臣弟不知道他的身份。”


    陆世廷低低笑了一声,眸底一片幽静。


    “六殿下记性不大好吧?臣记得殿下去给三皇子守灵时,还跟这个太监起过争执,再往前,殿下被三皇子的人推入池子里,也有这个太监动了手……”


    穆玦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那些时候,他不记得周围有人盯着他,陆世廷怎么会知道?


    东厂的眼线在宫里已经……


    陆世廷止了话音,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腰间的白玉革带。


    跟在对方身旁的几个东厂番子立刻上前从太子的内侍手里抢过了王保平,把人拖到了他的面前。


    穆玦抿了一下唇,看着陆世廷缓步走到他身侧,随手抽了一把东厂番子的佩刀。


    对方把刀柄塞进他手里,修长的指节裹着他的手背,体温滚烫,和那双冷漠的眼瞳截然不同。


    陆世廷控制着他的手,把刀尖对准了王保平的胸口。


    “六殿下不是想杀了他吗?太子殿下不准,臣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