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之洲来到心外科,人还没来得及坐下,就看见邱鸿飞给他使了个眼色。
“曾医生说,你到了去她办公室一趟。”
“哦,好。”
贺之洲将黑色双肩包搁在桌上,转身就要往里间走,却被邱鸿飞着急拦住。
他朝里面掠了眼,压低了声音,眉间稍显忧虑。
“你是不是惹到曾医生了?她今天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满脸风雪欲来!”
贺之洲眉心一跳,有点莫名:“没有啊。”
“那你进去之后,说话小心一点,曾医生平时面无表情的时候,已经够冷了,现在黑着脸,更吓人。”
邱鸿飞拍了拍他的肩,给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满脸写着“你自求多福”。
贺之洲被他说得差点自我怀疑,但他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昨晚和曾巧兮的谈话,一切正常啊!
......除了那句放马过来。
他推门而入,曾巧兮一身白色雪纺衬衣,端坐在办公桌前,正低头看CT单。
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可周身散发的气息却比平时冷了几度。
寒气逼人。
一副生人勿进的形容。
听见动静,她轻轻掀了下眼皮,睨他一眼,接近零度的话音钻进贺之洲耳朵。
“等会儿的手术你就不用跟了,下午科里要给实习生举行拜师会,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我没到的话你就找老孙。”
为了帮助实习医生今早熟悉业务,医院会给每个人指派一位资历较深的前辈当师傅。
所谓的拜师会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仪式,实习生要给带自己的医生敬茶,以示尊敬。
前辈接受后辈递过来的茶,就意味着承担了教育培养的职责。
这是仁和一直以来的传统。
师傅不仅要传授医术,还要关照徒弟的生活。当然徒弟最后能不能顺利通过考核,留在仁和,师傅的意见举足轻重。
贺之洲长睫轻颤,“手术顺利的话,几点能结束?”
曾巧兮静默一秒,看他一眼:“顺利的话,三点前应该可以结束,不顺利的话.....”
她话没说完,可贺之洲知道,上了手术台,很多事情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知道了。”
曾巧兮点头,目光再次投向CT单。
贺之洲转身,正准备离开,身后忽的有声音传来。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贺之洲扭头,不解地望向正垂眸的女人,一度怀疑刚刚是自己的幻觉。
“我知道,是主任硬将你塞给我的,你要是不愿意,现在还来得及。”
曾巧兮想起今早在楼梯口听到的对话,眉心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她一向来得早,也不喜欢和大家挤电梯。
反正心外科就在五楼,不高,她索性绕过众人走楼梯。
今早,她像往常一样正准备推开防火门进入五楼,就听见里面值班护士的窃窃私语。
“你说,这贺医生怎么这么倒霉,明明这么帅一个人,偏偏被划到了曾医生名下,那可是灭绝师太啊!”
“可不是嘛!据说是主任觉得,这贺医生情商高,会说话,所以才特地将他塞给了曾医生,美名其曰——互补。”
“就灭绝那个性格,谁来怕是都补不上。”
“是啊,我也觉得,可怜这贺医生,多好一个小伙,从此每天都要面对灭绝那张冰块脸,你说,万一他承受不住可怎么办?”
“那你多去关心关心他啊!”
哄笑声在安静的医院里格外清晰。
曾巧兮很想冲出去震慑她们一番,但临了,还是缩回了手。
无谓的争辩,只会浪费她的时间。
“是我自己向主任申请的。”
男人低沉的嗓音如流水潺潺,淌过曾巧兮心间。
“什么?”
她明显有点不信。
贺之洲盯着她,目光没有丝毫的闪躲,拔高了音量,一字一句重复道:“是我自己向主任申请的。”
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曾巧兮默了默,缓缓垂下眼帘,唇角轻抿,声音很轻:“知道了。”
贺之洲:......?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这个时候就算不感动得泪流直下三千尺,也该说两句鼓励的话......吧?
“下午的拜师礼,我会尽量参加的。”
贺之洲一愣,旋即勾起嘴角,满面春风地回到工位。
邱鸿飞一脸八卦地凑到他跟前,急切切追问:“灭绝——喔不是,曾医生和你说了什么?”
贺之洲将刚刚的谈话简单复述了一遍。
邱鸿飞摸着下巴揣测:“莫非是曾医生也听到了那些传言,也觉得你是被迫划到她名下的,觉得面子挂不住,才不高兴。”
贺之洲心思敏感,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也?”
邱鸿飞扫他一眼,一副“你竟然不知道”的惊诧形容。
“咱们科室的人,除了你和我,基本都这么想。我还是因为你和我说了,我才知道是你主动选的曾医生。”
难怪,他感觉在他说完那话之后,曾巧兮周身的冷气消散不少。
原来她是因为自己才被非议。
“你知道这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吗?”
邱鸿飞老老实实地摇头,谣言哪里能查到根源。
贺之洲唇线拉直,眸光暗了暗,越过面前的挡板,望向里间那抹单薄却挺拔的身影,愧疚似泉水,汩汩地往外涌。
“飞哥,帮我个忙。”
邱鸿飞受宠若惊,不对,他是真的很惊。平时都是他管贺之洲叫哥,什么时候轮得到他叫自己哥。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贺之洲能找他帮忙。
“贺哥,有何吩咐?小的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贺之洲朝他招招手,邱鸿飞一脸虔诚,附耳过去,听完,瞪大眼睛,“就这事儿啊,我还以为你要我帮你值班呢!”
贺之洲勾住他的脖颈,神色认真:“这对我来说就是大事。”
邱鸿飞细细琢磨片刻,觉得他所言在理,当即拍着胸脯保证。
“这事儿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下午三点,仁和为所有实习医生举办的拜师会正式开始。
连带着贺之洲在内的十个实习生坐在自己师傅身边,正聆听着钱主任堪比老太太裹脚布的讲话。
二十个座位满满当当,只有贺之洲前面的位置空空如也。
曾巧兮还没来。
坐在贺之洲旁边的邱鸿飞瞥了眼右前方的空位和贺之洲抿紧的唇线,安慰:“曾医生肯定是被手术耽误了,你想太多。”
贺之洲当然知道,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失望是是一回事。
“这主任怎么还没说完啊!我还赶着去接闺女下课呢!”
老孙扫了眼手表,神情明显不耐。
其他人也差不多,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每个人都在期盼钱上好赶紧结束他又臭又长的讲话,进入正题。
除了贺之洲。
他隔一秒就往门口看一眼,在心里期待老钱继续废话。
然而,老钱很懂得适可而止,觉察到了大家焦躁的情绪,他笑眯眯地终结了这个环节。
众人长舒一口气。
“那下面就是大家最期待的拜师环节了,麻烦各位实习医生起身,站到各自的师傅面前。”
坐在后排的实习医生拉开椅子,倾巢出动,阵仗颇大。
师傅们个个正襟危坐。
贺之洲慢腾腾地挪到那张空椅子面前,一张脸耷拉下来,像个无人认领的孩子,可怜兮兮的。
这场景不经让贺之洲想起小时候,那时候父母的生意刚刚起步,每天都很忙,经常早出晚归。
幼儿园散学之时,他站在人群中,望着身旁的同学一个个被接走,只有他始终孤零零站在那里,无人认领。
“哎?这曾医生怎么不在?”
钱上好眼瞅着贺之洲面前没人,蹙眉问道。
贺之洲侧过身,刚想开口为曾巧兮解释,门口忽的传来一道清亮的嗓音。
似一道光,将他的世界点亮。
“我来了。”
在众人的注目中,曾巧兮大步走到贺之洲面前,她大概是从手术室跑过来的,因为耳边散落着几缕碎发,额头有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不让我坐下?”
贺之洲从她出现就有点懵,被她这么一问,方才回过神,赶忙侧身,给曾巧兮腾出位置。
曾巧兮浅浅一笑,落座。
“既然人齐了,那我们的敬茶仪式正式开始。来人,上茶。”
一旁的工作人员立即端着茶水递到各位实习医生手里。
贺之洲盯着手中清澈的茶汤,闻着茉莉的淡淡香气,余光瞥见曾巧兮白皙的侧脸。
这茶倒是配她。
“敬茶。”
随着孙主任一声高呼,十几个实习生纷纷躬下身,一脸恭敬,双手将茶奉上。
曾巧兮微微抬头,看见贺之洲眉眼弯弯,唇边是压不住的笑意,像夏日的池水就要满溢而出。
这人怎么那么爱笑?曾巧兮不理解。
不过今日难得,就让他笑吧。
“师傅喝了徒弟敬的茶,从此就要尽心尽力教导徒弟,师徒二人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曾巧兮在心底默念了一遍,望着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手,心底突然冒出一丝退却。
其余师傅先后接下茶杯,象征性地喝了口,正笑着对徒弟叮嘱几句要好好学习之类的勉励之词。
曾巧兮迟迟没有动作。
度秒如年。
贺之洲唇边的笑意渐淡,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望向发怔的女人。
似小鹿般干净无害的眸子里盛满不解、焦急、担忧、惶恐,但他始终没有出声催促,像个乖巧的孩子,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认领。
曾巧兮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从那双修长的大手中接过白瓷盏,轻轻呡了一口。
曾巧兮:“我的要求很严格。”
贺之洲:“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曾巧兮点头,贺之洲离家出走的笑意再次挂上眉梢。
周围闹哄哄的,贺之洲垂眸望着女人清浅的眸色,唇角飞扬。
“师傅。”
曾巧兮一愣,随后轻点了一下头。
一句师傅,半生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