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姜严著披衣从屋里走出来,见姒孟白已收拾停当。她走到门口来,遭冷风一吹,倍觉精神。
先前她来时穿着的衣服,有多处破损已不能再穿,只有里衣是完好的,所以她此时身上披的是姒孟白的一件纩衣。
她刚到门口,就见姒孟白从院里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件大毛斗篷,见她站在门口,忙走上来将斗篷为她披上:“风大,当心着凉。”
姜严著系上斗篷,微微笑道:“这几日有劳你了。”
姒孟白也笑道:“将军这样说,是同我见外了。”
姜严著歪头看他:“那你口称将军,就不见外么?”见他一愣,她随即笑道:“以后叫我见微就行。”
话毕她二人相视一笑,姜严著拍了拍他肩膀:“好了,走吧。”随后她们走到正院,向医婆道了谢,姒孟白留了重金相酬,那医婆又给她装了些药,嘱咐她回去了也要再换两天药。
姜严著将药收下,说道:“可惜医女还没回来,我不能当面道谢了,请婆婆代为致意吧。”说完二人离开了这座小院。
此时护卫队也已将姒孟白从波斯带回来的货物装好了车,正在村口等她们。正在她们刚要出发的时候,只听远处传来一声战马的嘶鸣,一匹浑身乌黑的骏马从村外林间往这边跑来。
姜严著远远看见,眼前一亮,激动地挥手喊道:“追风!”
待马儿跑近,她走上前攀住缰绳,抚摸鬃毛笑着感慨道:“好姑娘,你果然还活着!”
说完她又细细上下查看了一番,只见追风马身上也有几处伤痕,屁股和身侧都有箭矢擦伤,好在都不算重,已经在慢慢愈合了。
因追风马身上有伤,姜严著只让她跟随商队一起走,自己换了一匹车队的黄马骑。姒孟白原想请她一起下来坐车,但见她骑在马上兴致很高,便也没说什么。
只是从车上打帘向外望去,看她骑着那匹黄马跟追风马并排走着,时不时伸手摸一摸追风马的头,他心中暗自思忖道:“追风…神风…风…?”
商队行了约有一里多地,只见前方有一队兵马,打着陇右军的旗,在此等候姜严著。这是她与姚章青约定好的,不要将军队开到俱蓝村村口,以免给民众造成不安,所以这支队伍便停在这里等她。
那边显然也瞧见了商队,不一时,一个年轻将领从队伍那边拍马赶来,姜严著不用细看也知道,那定然是知意。
她快马迎上来,见到姜严著,眼圈先红了:“伤可好些了吗?骑在马上颠簸无碍吗?”
姜严著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虽没大好,也已七八分好了,不打紧。”
知意见她精神尚可,放下心来:“丹羽阿姊还派了军医随我们同行,要不要再请个脉?”
姜严著摆摆手:“不必,走吧,别叫丹羽在城中久等。”
说罢众人合了队伍,快马急行,不消半日就到了城下,姚章青早已收到消息,大开城门,带人出来迎接。姚章青骑马上前,见她平安归来,激动地拉着她的手,只是说道:“先进城,进城再说。”
于是众人都进了城,姜严著回到营房中,一应陈设皆是原样,她只留下了姚章青,二人关门在内密谈。
姚章青先是拿出了之前知意带回来的那半幅护膊,姜严著接过来笑道:“竟被拾着了,可惜做不成一对。”
“怎么?另外半幅也掉了?”
姜严著摇摇头:“右边原是穿着的,但因走脱时肩甲难卸,便连着护膊一起解下丢了。”
姚章青叹了口气:“这样好料子,倒可惜了。”
姜严著笑道:“罢,不值什么。这半幅我找时间在墙上凿个钉子,挂起来,也好日后时时提醒自己这次的失算。”
话毕她两个面对面坐了下来,开始聊起姜严著不在城中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
原来哈孜留在城内的副将皆知他叛逃的计划,就在姜严著和哈孜前脚刚走两日,就起兵试图夺城,好在姚章青发现及时,花了一天一夜,镇压了下去,并将为首一众人等处决了。姚章青这一番话轻描淡写,但姜严著能想象到她那时孤身守城的千钧一发之际,能有多惊险。不禁笑道:“果然我说得不错,有丹羽在,我可以安枕而卧矣。”
姚章青低头一笑:“只是这次险些弄丢了主帅,你若真有个闪失,我有何颜面回去见老太太?”
姜严著握着她的手拍了拍:“老太太是老太太,我只希望将来若再有这样事,你不是念着她老人家的恩情,而是念着我们之间的情谊。”
姚章青也拍了她一下:“我只希望可别再有这样事了!”
说完二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姚章青又念及她伤未痊愈,也没久留,请她先在营房歇个晌,休息休息。姜严著回来之后,军心果然比先稳定些了,不再因先前哈孜叛逃和旧日将领被清算一事而感到惶惶不安。
过了两日,姚章青感觉军中人心已稳,不再需要外援,便派人去落月岭将姞项玉叫了回来。
这天傍晚,姞项玉从校场回到营房,手里拎着从伙房营拿的一叠胡饼和一大包肉干,正准备进屋,忽然听到有个人在后面叫他:“姞副帅请留步。”
姞项玉一回头,见是姒孟白,大咧咧笑道:“啊,姒公子,找我有事?”
姒孟白微微点头:“正是,不知副帅可有空么?”
姞项玉不明就里,挠挠头:“有,有,进屋说,进屋说。”
回来这两日,姒孟白一直放不下心中的疑惑,想找人问问,但想到姚章青跟着姜严著的日子浅,未必知道。而知意私下里性子孤僻冷傲,从不愿同旁人尤其男子多废一句口舌。
所以他想来想去,只有问姞项玉最合适。
姞项玉请他进了屋子,倒了两杯水,笑道:“正好我拿了吃的,来一起吃。”
姒孟白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说道:“我来前刚吃过了。”
姞项玉也不推让,把胡饼和肉干放在桌上打开,坐下来拿出一张饼咬了一口,问道:“公子找我什么事?”
姒孟白又抿了一口水,问道:“副帅可知道,神风是谁?”
姞项玉不听则已,一听到登时脸色一变,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连嘴里的饼也忘了嚼,半晌刚要说话,却忘了嘴里还有吃的,一口气没换上来,呛得直咳嗽。
姒孟白忙将他面前的水拿起来递给他,他一口饮尽,缓解了咳嗽,一脸严肃地问他道:“公子从哪里听来?”
姒孟白也不隐瞒:“从姜帅梦中所语得来。”
姞项玉听了一愣,但他知道姜严著一向待姒孟白如座上宾,又常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西军军饷都要靠他,知道她二人关系不一般。
只得微微叹道:“公子想知道些什么?”
“我想知道你所知道的。”
姞项玉想了一想,他所知道的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在蜀军有些年头的人,也都知道这事。
于是他起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坐下,缓缓说道:“神风是我们给他起的外号,他本名嬴华风,原是蜀军飞隼营的千户。”
姒孟白喃喃自语道:“飞隼…雕枭…”
姞项玉点点头:“嗯,他们飞隼营和我们雕枭营时常配合出任务,我们做侦查的,他们深入敌后,是细作。”
“此人如今还在蜀军?”
“他死了,三年前,被见微杀了。”
姒孟白一惊:“是怎么回事?”
姞项玉叹了口气:“那年神风出任务,身份暴露被扣押在敌营,见微本来是去参与营救的,但因他伤势太重难以行动,原本营救队伍已经撤退,但见微半路折返。趁着雨夜里敌方巡营松懈,她躲在密林里,隔着五百步开外,一箭穿喉,把人给杀了。
“当时带队的是中军营的副帅,那人见她把营救对象杀了,当即将她押回了我们大营,当晚禀报给嬴都护,因为这事,见微被扣在督察营审查了一个月。后来嬴都护做主,将她放出来了,后面几年虽然她名义上还是雕枭营的千户,但一切军中事务都交给了副将,她在军中坐了三年冷板凳,才退军回京参加武举。”
姒孟白听他说完这番话,沉默良久,又问道:“为什么她原本都走了,还要折返回来杀人?”
姞项玉耸了耸肩:“怕他泄露军机呗,当时神风已受了酷刑,万一撑不住泄露了一星半点,全军都得受影响。”他又咬了口饼,接着说道:“我跟着见微也有七八年了,深知她为人,若非万不得已,她绝不会这样做,毕竟她跟神风的关系…”
姞项玉顿了顿,又说道:“再说了,若是换了我,被折磨得就剩一口气了,我也希望能有人给我来个痛快。”
姒孟白又想起她在梦中哭泣的情形,心中难过,可能她确实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吧。
他们二人都沉默了片刻,姒孟白站起身来:“天色不早,我告辞了。”
姞项玉也站了起来:“诶?这就走了?”
姒孟白连连说着:“副帅留步”,离开了姞项玉的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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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姜严著伤已大好,她在日常操练结束后,命所有千户及以上将领,到她在校场的大帐内集合。
这帐子不大,几十个人几乎站满,姜严著坐在北面当中,笑道:“今日叫大家过来也不为别的,只因许多营换了将领,我也得认认人。”
众人知道她指的是哈孜叛逃和他的一众副将亲随被处决之事,在场的还有不少人仍是哈孜旧日提拔的,听她这样说,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只听姜严著悠悠说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们现在站在这里就都是我的部下,我不问出处。以后一切事宜都依军法,不会叫你们中哪个人再因旧事而受牵连。”
她见众人低着头,又笑道:“今日谁有问题都可以拿出来说一说,我绝不怪罪,众将都可以做个见证。”
当中有人听她这样说,壮起胆子问了一句:“听说将军过去在蜀军,曾因违军令射杀己方将领,进过督察营?”
众人都在看是谁提出的问题,只有站在姚章青身边的妘花广,听见有人这样问,眉头紧锁,直直看向姜严著。
姜严著也不恼,笑道:“我这点事都传到西域来了,真是声名远扬。此事系真,只因我误以为那将领泄露军机,也因此在督察营受了罚,嬴都护才网开一面。”
“那什么样事是能网开一面的,什么样事是严令禁止的?”
“军法中明言禁止的,绝不饶恕,但若在军法之内情有可原,便可以酌情处理。”
众将领见她今日言语这样诚恳,都有些出乎意料,似乎是意外发现了这位“姜阎王”通情达理的一面,也都纷纷提出心中各种疑问,她也颇有耐心的一一回答。
聊了约有半个时辰,姜严著才令众将散去,大家离开之后,都感觉似乎跟这位主帅距离拉进了一些。
到了晚间,姜严著合上兵籍册子,洗漱罢,吹灯上床,刚要沉沉睡去,忽然感觉到有一把冰冷的尖刀抵在她脖子上。
她睁开眼,只见来人圆脸粗眉,正是妘花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