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从未时三刻开始,姜严著就在台上盯着西军操练,练了足有三个时辰,场内一片叫苦不迭。训练结束后,不少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校场。
姜严著回到营房,叫来了刚刚负责发饷的营官,问道:“名册整理完了么?”
那营官回道:“回将军,整理完了,领了饷的,算上代领的驻边军在内,碎叶镇守军目前是四万两千一百一十四人。”
姜严著翻着营官带来的花名册,眉头紧锁,碎叶镇报给兵部的人数是五万人,她料到会有空响,但也以为至少会在四万五千人左右,没想到比她预想的还要少。
陇右军在兵部档案中,早期记录在册的人数统共有二十万,连年因战败和欠饷,人员减至十五万。
在她送姚苏锦到龟兹的时候,就查了目前安西西镇,除了已失守的疏勒镇之外,其余三镇的守兵人数。册籍上写着,碎叶镇守军现有五万,龟兹镇守军现有四万,于阗镇守军现有六万。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整个陇右军真实人数估计只有十万出头。之前姚苏锦在长安索要军饷时,总是说陇右十万人马,她还觉得说少得太少了些,现在看来,姜还是老的辣,人还没到,军马数量就已估得这样准了。
现在的西军可以说是既缺人又缺钱,西边还有吐火罗虎视眈眈,局面确实不容乐观。加上她今日下午在校场看他们操练,发现这些守军的战斗力,也是不堪一击。
她把名册留了下来,叫那营官退了出去,点上灯,开始奋笔疾书。
一直到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她才发现原来天已大亮,这一晚上她写了新的西军军法一百条,每条内还有若干细则,又写了每日的操练内容,以及每旬的演练标准。
她想,自己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提高守军的整体战斗力,这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
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时有个亲兵在门口喊:“报!”
“进来。”
那亲兵神情有些慌张,说道:“将军,昨天挨打的千户,早上没气儿了!”
姜严著微微皱了皱眉,但她转念想起离开龟兹前,姚苏锦曾和她说过:“西军中多有泼皮无赖,须得用重典,方能治得住,你只管放手去干,天大的事有我老婆子替你顶着,去吧。”
于是她淡定说道:“找人拉出去处理了完事。”
随后她又吩咐亲兵,叫姚章青和姞项玉一同到校场督促练兵,她则在营房中打了个盹。下午才到校场观看操练,等结束后,把新的军法命哈孜亲自宣读了一遍,并分派了人抄写多份,分发到各营中,令所有人背诵。
众人见昨日那千户禁不住打,早上被一卷草席拖出了城,知这新来的镇守使果然是个不好惹的,也都噤若寒蝉。
接下来一连几日,姜严著都在埋头整理练兵计划,但西军到底也怠惰了许久,为了提升他们的积极性,当然也是为了避免引发哗变,在每日操练之余,她还要关注改善营房的环境,伙食,尤其眼看着就要入冬,厚军装,厚被褥等各项开支,开始逐渐超出了她原本的预算。
这日她算账算得头昏脑胀,吩咐亲兵把姒孟白叫到了营房中来。
姒孟白进到她营房中,见她伏在案上蹙着眉写些什么,便没做声,静静站在一旁看这个房间。
这间营房是个旧储藏室改的,面积不大,房中只有一张简陋的床,以及一张和床差不多大的桌案,桌案上堆着高高的文书,几乎是把姜严著埋在其中。
这实在不像个三品大员住的屋子。
姜严著写完,抬头见他站在眼前,忙搁下笔笑道:“没听见你来,坐,坐。”
姒孟白左右看了看,有些疑惑,这里根本没有能坐的地方啊。
她见他踟蹰不定,指着床说道:“坐那就行。”
他忙忙摆手:“将军卧榻,这如何使得?”
姜严著满不在意地说道:“营地简陋,没那么多讲究,坐吧,你老站着,我抬头说话累。”
听她这样说,姒孟白不好坚持,只得贴着床沿虚坐下。
姜严著见他坐下,笑问道:“到了这几日,可歇过乏了么?”又说道:“这次请你随行,叫你吃苦了。”
因这几个月事多,他们见面也少,倒有些生疏起来,姒孟白欠身答道:“已歇好了,这一路见到了西域壮阔美景,已是不虚此行,何谈吃苦?”
她笑道:“那接下来的事,可能真得要你吃苦了。”
姒孟白亦笑道:“旦凭将军吩咐。”
她笑着摇摇头:“谈不上吩咐,你并非我西军的下属,你是我替西军请来的客人,所以其实是有事要麻烦你才对。”
他郑重道:“将军请讲。”
姜严著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先前是我太过乐观,总觉得军饷还能花上一阵子,但人吃马嚼算下来,还要添置装备兵器,竟十分紧张。”
她说完从桌案上抽出几本厚厚的账目来:“从前安西四镇都会在商人过路的地方设置厘卡,一来查验是否有违禁物品,二来征税创收。这几日我翻看旧账,发现了这两个账本,是过去从一队违法跨境的商人处收缴,看厚度就可知从前的兴盛境况,只可惜内容是西域文字,不知具体是做的什么生意。”
姒孟白站起身来:“我来看看”,姜严著将两本都递给了他,他接过来翻看了一阵,说道:“这是波斯文,一本是毛毯账目,另一本是瓷器账目。”
姜严著惊讶问道:“你还懂波斯文?”
他点点头:“我大祖母从前有个门客,是波斯人,给我讲过许多西域的故事,也教了我一些波斯语。”
她听了不禁拊掌笑道:“好!好!看来我真是找对人了!”
随后她收起笑容,神色凝重地说道:“如今中原通往西域的商路基本已断绝,只有碎叶镇北面还有一条路,途经吐火罗边境,通往波斯国,我想派一队人马扮做商贾,去那边探一探路。若此路可通,我后面就要往彼处增兵,拓宽商路。有了一条稳妥的商路,才会有人来,有了人,咱们西军才能有钱支撑下去。”
姒孟白正色答道:“好!我愿为将军效力,带人往波斯走一趟。”
姜严著见他痛快应允,笑着点了点头:“好,我们这次来,带了两箱江南的湖绸,你带上,另外我再派给你二十个男兵,假充商队力士,与你同去。”
一番话罢,姒孟白见她还有事要忙,便站起身来告辞,姜严著点了点头:“好,我没别的事了,你去吧。”
他走到门边,犹豫了一下,又回过头来,对姜严著说道:“将军,《礼记》有云:‘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
姜严著还在看账,听他这样说,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他。他这话讲得十分委婉,大概是见她连续多日房中灯亮到深夜,所以才开口相劝,要她注意劳逸结合。
她看了他片刻,粲然笑道:“好,我知道了。”
等他出去后,她又忙了许久,抬头一瞧窗外,月已高升。突然想起姒孟白今日劝她的话来,她轻轻笑着摇了摇头,站起来走到窗边伸了个懒腰。
随后她命亲兵去打了水来,洗漱罢吹了灯上床安歇,这应该是她到碎叶镇以来,睡的最早的一天。
两日后,姜严著带着一小队亲兵,到城外低调地送姒孟白西行。按照她们的估算,这个路线一来一回,大约需要一个月左右,算上途中意外耽搁,也不会超过两个月。于是她与他约定,不管是否能成功走通商路,都要赶在冬至前回到碎叶镇来。
送走了姒孟白,姜严著回到营房,见哈孜正在门口等她,手中拿着一卷羊皮地图。
这地图是她先前吩咐他带来的,上面画着碎叶镇及周边地形,她带他一起走进营房里,拿过地图,摊开在桌上,听哈孜一一介绍城内外的地理位置。
弄清了地形后,她忽然注意到地图的东南角有一条新鲜添加的界限,便指着这条线问道:“这新画的线是什么意思?”
哈孜踟蹰片刻,说道:“这是落月岭,将军您进城的前一天,这里刚被一只吐火罗的军队占领了。”
姜严著听了眉头一皱,指着这块被占领的地问道:“从地图上看,这里往东就是一片戈壁滩,那这块地是不是我们与于阗镇唯一相通的路?”
哈孜沉重地点了点头。
碎叶镇如今人烟稀少,根本无法自给自足,军队补给都要靠后方运输,往常一向是靠于阗镇运粮。
若此路一旦被阻,只好向大后方龟兹求援,整个补给线较过去拉长三倍有余,若不能及时夺回此地,后面的情形将会变得更加艰难。
于是姜严著当下决定,必须要趁敌方占领未稳,尽快收回这片区域。
只是西军才刚操练了几日,在她看来还根本不具备战胜吐火罗军的能力。
她让哈孜先退了出去,随后叫来了姚章青和姞项玉,三个人在房中密谈出兵部署事宜。
姚章青看着地图说道:“这落月岭地势狭长,只有岭西两三处村落,想来吐火罗军留在这里的人数不会太多,我们可以先派一支侦察队,摸清楚情况。”
姜严著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突然她想起了几天前他们刚到碎叶镇的时候,被关在城外的事,说道:“前几日我们来的时候,哈孜借口记错时辰没让人开城门,我原本以为,他只是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现在想来,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收到了风声,以为吐火罗军要以落月岭为驻点,往碎叶镇进攻,所以想正好叫我们在城外挡一挡,也许后面因为某些原因,对方撤走了,他才来假惺惺地开城门相迎?”
姞项玉恍然大悟地说道:“很有可能,从落月岭到这里,只有几十里路,加上碎叶镇目前是安西都护府剩余三镇中,守军最薄弱的地方,他们占住落月岭,一定是为了先卡住碎叶镇的补给,然后趁机夺城。”
姜严著看着地图,眼神坚定地说道:“只可惜我们现在人虽多,心却不齐,若吐火罗军真来攻城就被动了,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更要先声夺人。”
她们三人商议已定,当晚姚章青就亲自点了一百名侦察兵,由一名从前姜严著在蜀军雕枭营的亲信部下千户,和知意两人,各带上五十人,趁着夜色兵分两路,悄悄往落月岭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