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乐尹大夫，总算找到你了！”年迈的卜尹大夫背着装了筮草、龟甲的小盒子，靠在马车的栏杆上，颤颤巍巍地向正在郢都城中步行巡视的望舒招手。
见望舒应答他，他费力地从车上爬下来，示意望舒屏退扈从。
“卜尹此时不是应在宗庙祝祷吗？”望舒疑惑道
卜尹大夫上前两步，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错金银髹漆的铜凤首，看起来是从国君常用的拄杖上拆卸下来的。他压低声说：“国君醒了，急宣大人觐见。”
“国君宣我做什么？”望舒习惯性地想要去找宋玉寻求意见，当发现身边空无一人时，他扭头招了一个卫兵：“你驾车到城东南我府上去，就说我要见宋玉，让他直接去宫门口等我。”
“国君说梦见和大人先父同游云梦之浦，因此急着找大人呢。事不宜迟，大人速速随我入宫。”卜尹大夫催促他尽快登车。
梦见父亲，因而传他入宫？国君并不是随随便便念旧情的人。此时传他入宫，到底所为何事？望舒接过那只凤首仔细端详，凤首的底下的铭文写着“楚王酓横自乍用杖”，的确是楚王的东西无疑。
他不敢回绝，只得暂时放下公务，与卜尹一同登车。不过，望舒罕见地留了个心眼，又返身回去对副官吩咐道：“我回来之前，旁人来下什么指令，都不许听。将士们都是有家小的人，知道我说话的分量。”
望舒先前在上庸打了点名气出来，带兵也有些方法，因此下面的人敬服他，不敢有什么违背。
尽管仍是不放心，他也不得不登车而去。不知怎么，他回想起今晨宋玉一人立在橘树下发呆的样子，心里总是安定不下来。这小子……自从罗城传来先生的消息后就魂不守舍。现下国君醒了，他去见了国君，回去就陪宋玉去罗城。
就算真的找不到先生，也可以绕道归乡，拜访先生的姐姐，让她老人家好好开解宋玉。
车子还没停，望舒就看到夏沅带着阿度，站在宫门口的树影里张望，手里还拎着一筐梨。他瞬间恼怒起来，沉下脸扬声斥责阿度道：“你怎么做事的？”
“哥哥，不关阿度的事！母亲出门前留的信，我看不懂。”夏沅不等他下车，就跑到车边，踮脚将一根写有字的竹简递给他。
卜尹大夫在一边急着催促，望舒没理他，接过竹简一扫，暗暗大叫坏事。
“大人，请快些进宫吧！”卜尹大夫也急了，自己哎呦哎哟地爬下车，绕到左边来拉望舒的袖子。
望舒不耐烦道：“大人再喋喋不休，我就回了国君，说是你拜错了神，故意诅咒害他！”
竹简只有一根，却正面反面写得密密麻麻。
“上官氏遗玉三闾大夫之佩，玉敢不亲往以验。愿公如前所约，竭忠以自保，全君臣父子之道。倘父子修好，则必咎上官氏，以其离间人伦也。玉以备脱身之计，勿虑。”
没有任何犹疑，望舒决定相信宋玉。他把袖子扯出来，跳下车，把夏沅拉到一边，俯身说道：“小夏，你可要把母亲的思念仔细告诉姐姐。”
夏沅拿回竹简，瞄了一眼，当即领会了意思，笑着说：“原来母亲是这个意思，我只看得懂‘梨’这一个字。”
“我带你进宫，你只管去大公子别邸找姐姐，切忌多看多听。”望舒先低声嘱咐了，随后便站起来，对卜尹大夫抱歉道：“家姐在宫里做事，许久未见亲人，她母亲特地委派小妹来送些新摘的梨子。”
卜尹大夫仍为他刚才无礼而气愤，懒得理他，自己只顾蹒跚着往前走。
宫里依旧因为楚王生病而萧条，侍卫也都懒懒的，或靠在宫墙边，或蹲坐于地。望舒的目光扫过这些人的脸，却不见谷梁婴，也不知这小子轮值到哪个宫殿去了。
奇怪的是，宫中的气氛却井然有序，侍者往来均快步疾走，倒搞得那些侍卫像是专门派来作假的。
到了要分岔的路口，望舒再次叮嘱：“从这里向西行一里就能见到你姐姐。相聚之后，尽快回家找阿度。”
夏沅郑重地向他点点头，竟然向他行了个士人的礼，随后转身向西飞奔。
见女孩子跑远，望舒打起精神，与卜尹大夫一起穿过漫长的甬道，走入楚王极尽奢华的章华殿。为了祛除疫病，殿内充满了艾草，雄黄的味道，门楣、窗棱上也用朱砂写了鸟虫篆的咒文。
“二位大人，请除剑。”殿门口的侍卫拦下了他们。
望舒心里发毛，虽说上殿除剑是国法，可这章华殿里静得出奇，不仅不见往来照料之侍臣，连洒扫的宫人侍女都消失不见。
他突然醒悟过来，退后两步，拔剑指向卜尹大夫：“老贼用国君信物，骗我入宫，莫非挟持了国君，要行弑君之事？”
卜尹大夫被他吓得一哆嗦，就差跪在地上，忙向里面喊：“国君，国君！乐尹大夫攀诬小臣，还请国君做主！”
须臾间，一个衣饰华丽的女官疾行而来，下拜道：“国君请乐尹大夫入内说话。”
望舒不为所动，剑依旧指着卜尹大夫：“再见不到国君，我就杀了你。”
“望舒……你来了……咳咳！”楚王的声音从殿内传来，落到他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气若游丝：“到寡人身前来……卜尹，你去偏殿等着……”
他这才放下心来，顺从地交了佩剑，走进门去。许是因为室内炎热，楚王正斜靠在庭院一侧的围子竹床上，柔软轻薄的吴绸制成的帷幔垂在床的四周，四个侍女站在床前打扇。高大的桑榆树影将床遮掩起来，群龙环绕的青铜冰鉴里飘出丝丝冷气。
帷幔掀起一隅，搭在床头，满绣锦衾的一角滑落下来，尚未及地。
“坐吧。”楚王的影子虚弱地摆摆手，侍从连忙拿来了回文绣的软垫，让他跪在上面。庭院内依旧十分安静，只听得到蟠螭纹浮雕青铜镂刻的滴答声。
不对……这其中还有人的呼吸。望舒自诩耳朵聪敏，乐器上的音高即使偏差一分也能捕捉无误，他绝对不会听错。
“寡人梦见少年时，和你父亲一同去云梦游猎的场景。只是梦里寡人已经老了，你父亲却还年轻。寡人自恃英勇，甩了随从，和你父亲一齐往深林中去。谁知有一只饿了许久的大虫，埋伏在草丛中，向寡人扑来，是你父亲舍身护卫了寡人。”楚王虚弱且平静地讲着往事，似乎忘记了望舒的存在。
父亲年轻的时候？他是父亲三十多岁才得的孩子，对于年少的父亲，实在知之甚少。
“你父亲形貌英俊，为人忠厚宽和……寡人知道，即使是梦里，他也会再次护卫寡人。”楚王叹息了一声，见望舒没有答话，无力地笑道：“你呀，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都不知道问问寡人病得怎么样……”
望舒不知楚王这番剖白用意何在，正凝神听着那些呼吸声，冷不丁被楚王点醒，连忙恭维道：“臣看国君的气色，已经康复如常了。”
“把上庸以南的一百里地献给寡人，不是你的主意吧。”楚王话锋一转，发问道。
望舒想起宋玉曾教过自己怎么对答拿不准的问题，当即套用道：“先父梦中赐教，舒不敢不从。”
“别和寡人耍贫嘴了！最近可有见到熊元那小子？”楚王也不点破，只是抬了抬手，四周的呼吸声不再压抑，变得粗重起来。
望舒松了一口气，看来楚王是准备信任他了。
“回国君的话，臣一直在官署当值，不曾见过大公子。”他回答道：“除了三日前偷偷溜去云梦泽泛舟过一次。”
楚王再次满意地笑了，将手伸出帷幔晃了晃，提声道：“你们出来吧。”
伴随着一阵“悉悉索索”，近百个持剑甲士从四面的偏殿中鱼贯而出，为首的将领是屈氏的一个后生，此人向望舒行了礼后，将望舒的佩剑交还给他。
望舒打量了一眼这群面带杀气的人，发现谷梁婴正在其中。两人匆匆对视后，谷梁婴对他眨眨眼睛，望舒瞬间放心不少。若是他方才不表忠心，怕是自己和谷梁婴早就成了刀下亡魂。
国君果真算得一手好卦，正好趁着病倒的机会，将身边有异心之人全部肃清。
亏得他假惺惺讲了那么一长串故事，某一瞬间，望舒真的以为国君对父亲多少是有歉疚的。国君平日不声不响，却连深恨他的屈氏后人都能重新笼络过来。看来大公子若是起事，必将旋踵而败。
“望舒，你便留在此处，护卫寡人。来人，赐酒！”楚王从床上缓缓坐起来，说：“过不了多久，寡人的好儿子，便要亲自来探病了。”
为您提供大神 恂恂如也 的《渡河颂》最快更新
像你父亲一样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