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渡河颂 > 4. 火腿羹与花椒鳜鱼
    因为换了地方,这一夜夏沅睡得很浅。


    绸缎夹绵的被褥虽柔软,房间里却不如乡下安静,大壶里金属的撞击声[1]让她辗转反侧。她想着远行的哥哥,想他坐着船,顺水漂流,慢慢悠悠地漂到一座城的门口,下了船,走上旱地。


    哥哥走进城去,在闹市中见到一个留胡子的彪形大汉,便说: “我是来向你报仇的!”


    掏出匕首,一刀,就刺死了那个人。


    想着想着,似乎就听到了鸡鸣。


    她被摇醒的时候,不过才平旦[2]时分。匆忙喝了几口水,换上小厮的衣裳,那高个子男人雇了一架车,趁着晨雾,带她来到一座府邸门口。


    富丽堂皇的府邸就像是古树下的菌群,颜色繁杂,却被树影遮住,因此显得灰扑扑的。薄雾里, “上官府”的牌匾若隐若现。站着打瞌睡的守卫懒得通传,只含糊说了一句: “食时再来。”之后便是一串嘴碎的詈语。


    她小声问:“公子,现在去哪里?”


    “站在这里等通传即可。”宋玉答道,说罢找了个守卫能见到,却又暖和背风的墙角,轻轻靠上。夏沅见他精神有些疲惫,本想劝他休息一会儿,谁知他掐了自己一把,向她问道: “听说你是被兄长托付去复关府上的。”


    “是。”夏沅谨慎补充道: “阿兄很快便会回来接我,公子不必烦心。”


    宋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别怕,我还能让你露宿街头不成。你的名字是‘沅’,可有什么出处?”


    “来郢都之前,我原先住在沅水边。”


    “沅,湘之间,祭祀的风俗比郢都还要重。我的先生曾带我去那一带采诗。”宋玉目光虽落在夏沅身上,却似乎是透过她看别的什么。


    “先生?那是什么?”


    “教你读书写字,为人处世的人。”宋玉的目光移向远方,仿佛要越过重重山水一样。


    “那阿兄就是我的先生。”夏沅小声说道。


    太阳升上来,水汽也渐渐退却,府邸终于显示出它仪态万千的一面来。宋玉整理好衣裳,让夏沅跟在后面,快步向那朱门走去,腰间杂配将将。守卫此时也清醒起来,认出了宋玉,便放他们进去。


    相比于四进的上官府,二进的望府只能算作住处了。上官府沿一条轴线落成,高墙耸立,古柏参天,其中亭台轩榭,雕梁画栋,不一而足。


    当朝显贵上官大夫,也就是当今楚国的左尹大人,正蹲在后花园中看最后一滴露水落入瓦罐。他着锦缎曳地长袍,束简冠,趿拉着绣鞋,一派雍容之气。


    见露水收集完毕,身边的侍女连忙将瓦罐封号取走,另一班人便端来洗脸帕和漱口水供他洗漱。几个侍女个个裙摆摇曳,锦绣织金,偏偏衣服的料子又薄,更显得热闹非凡。


    “启禀大人,臣有要事禀报。”宋玉作揖道。


    “一大早不要紧张兮兮地,你先坐,小厨房今早蒸了火脮鸡子羹,吃完再说。”


    “大人,昨晚宴罢后,臣返回时,看见望府失火,谁知望舒竟不顾火情,同一戎装男子连夜出城了。他走后,臣想去查问,却被仆人赶了出来。”


    “此话当真?”上官大夫疑道。


    “千真万确,臣昨晚过问了城门守卫。”


    “昨夜王上传召我入宫,言语间对上庸去留并不在意,因此也并未传召望氏。莫非谷梁氏也给他送了信去?”上官大夫依然不解。


    “谷梁氏乃是望氏的封臣,怕是早料到朝中不会出兵,走投无路之下,便叫了望舒到上庸去。”宋玉答道。


    上官大夫哂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去闻那焚香。他打了个喷嚏,才心情舒畅地说: “望舒这小子,和他父亲一样不安分。他一个毛孩子,手里没有兵,去上庸能做什么?回来,便是欺君之罪,要是回不来么……自然也就回不来了。”


    此言不出宋玉所料,他奉承道: “大人所言极是。只是上庸乃望舒封地不假,可越过上庸以西的房陵,西南的谷陵便是大人的封地了。若是秦军不肯罢休,谷陵危矣。”


    “不怕!秦太后尚在楚,秦军焉能强攻?房陵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到时派重兵把守,定不会妨害到谷陵。”上官大夫向后招了招手,便有侍从端上蜜饯来,他拿了一颗扔进嘴里,对着宋玉到: “你也吃。”


    宋玉应承下来,甘甜的蜜饯使他露出一些笑容,夸赞道: “大人府上真如仙境一般。”


    似乎是想到什么,宋玉起身拱手道: “大人方才说派重兵把守,可房陵本是望氏的封地,又何来……”


    “他若死在上庸,不就两全其美了。”


    “大人,即便望舒身死,朝中欲广其封地者甚众,恐怕不会轻易落到大人手中。”


    “哦?”上官大夫挑了挑眉毛,也站起身来,在庭重踱步: “你的意思是……?”


    宋玉见他已有了兴趣,当即说道: “大人不妨从谷陵,武陵、长利,荆山四县集结兵马,开赴上庸,秦军本就是佯攻,大军一至,稍加打击,秦军必退,此时大人有功而望氏有罪,此地属谁自然不言而喻。”


    上官大夫捬掌大笑道: “还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可惜屈平,将你教导地这样好,最终还是为我所用啊。”


    宋玉下拜道: “玉不才,多亏大人提携,否则永无出头之日。”


    他起身准备告退之时,上官大夫冷不丁问道: “你平素独来独往,如今身边跟的是?”


    夏沅见此人言语间多有冒犯已然不喜他,心想这人定没安好心,于是便佯装落泪,掩面哭泣起来。


    “说便说了,怎么还哭上了?”上官大夫上前走了两步,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前几日路过集市,眼见有人卖身葬父,臣看着还算机灵,便留在身边,调教几天。”宋玉换了一种暧昧不清的语气,笑道。


    上官大夫哈哈大笑:“你呀,这种事情,不要吝啬钱财,这种姿色……改日我帮你选几个美人!”


    婢女鱼贯而入,端上几道菜来,宋玉怕误了时辰,推辞已经吃过了饭,不紧不慢晃出了上官大夫府。


    刚出那高大的朱门,一匹快马就停在他们面前。宋玉一见是驿马,当下心领神会,知道是上庸的新消息传到这里来了。估摸着一会儿上官大夫会再次要见他。


    宋玉挥手叫了一顶轿子,颠簸着向集市驶去。


    热气腾腾的雕胡饭和花椒蒸鳜鱼一端上来,夏沅就听见自己肚子饿得直叫唤。她自觉和宋玉配合很好,等他发话开饭。


    “在下方才讲话冒失了,对不住。”宋玉端起饭碗来,夹了一块儿葵菜,吃了一口,说道。


    她倒有些奇怪:“方才不是配合公子做戏吗?哪里来的冒犯?”


    夏沅舀了一勺鱼汤和着饭,大口吞咽起来。淡黄色的鱼汤,鲜嫩的鱼肉,加上青翠的葱花和圆鼓鼓的花椒,她顿时觉得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东西,何况,这雕胡饭也是粒粒分明,晶莹剔透,竟不搀一点沙子。就连她从前日日吃的旅葵,也因为拌了盐之外的调料而美味至极。


    这下轮到宋玉不解了: “小夏,你知道我在做什么?”


    夏沅嘴里塞得鼓囊囊地,好不容易喝了口汤才咽下去。她说: “前前后后的我不明白,公子反正要帮望伯向这些人要援军,既然有大事要做,我在意这些小节做什么?”


    宋玉睁大了眼睛。他突然有了很迫切地,想要将先生所教一股脑传给眼前人的想法。


    两人就一直这样维持着不被馆子里嘈杂搅浑的静默。


    夏沅吃得风卷残云,宋玉则吃得很慢。夏沅一直托腮看着后者,直到宋玉将盘子里最后的汤喝掉后,她才开口道: “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宋玉笑答: “我也是跟先生来了这里,才吃饱过肚子。”


    出了饭馆后,宋玉便带夏沅坐轿回到自己在城南赁下的宅院,谁知远远便看到上官大夫的家仆在向左邻右舍打探他的行踪。他连忙下了轿子,悄悄打发轿夫回去,和夏沅转了两条街,又绕路回来。


    “宋公子,小的可算是等到您了!这么远的路,您是走回来的?哎呀,请快快进宫吧,大人在议事厅准备把小的脑袋砍下来呢!”


    宋玉心道: “看来上官大夫已将他的想法报给了国君。”于是立刻挂起招牌式的温和笑容: “我自己节俭,反倒连累了你,事不宜迟,赶紧雇车就是。”


    趁着雇车的功夫,他把夏沅拉进院子,反锁了院门。


    一进议事厅的门,只见鄢陵君昭氏,寿陵君景氏,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和楚王父子六人已分席坐好,而楚王案头正搁着一卷战报。


    望舒星夜启程,估摸此时也才将将到上庸,那么此时的消息也该与大军情有关。他虽是这样揣度,但也难免惴惴不安。


    “你这小子,混账惫懒!快将昨夜之事细细讲来!”上官大夫一见他,破口大骂道。


    宋玉慌忙跪下,便将今晨对上官大夫说的一五一十又复述了一遍。


    啪地一声,鄢陵君昭齐拍案而起,直指寿陵君的脸: “你不是管着驿站,怎得让谷梁氏将消息传给了望舒?又怎让他骑驿马到了上庸?如今这小子跑到那边去,倒显得我们尸位素餐,将土地拱手让人!”


    寿陵君吓得差点要向后坐倒,他吞吞吐吐地说: “鄢陵君言重了……臣怎么敢有这个胆子……”


    倒是令尹子兰幽幽开口道: “寿陵君日理万机,一时失察是难免的。”他转向楚王道: “王兄,如今到是该看看是否要出兵相助。”


    “国君,依臣之见,不如向秦国求和,割上庸和房陵与他,擒了望舒回来问斩,免得再生祸患。”鄢陵君提议道。


    “住口!寡人倒要你来说说,有什么祸患?望舒就是个只知作乐唱曲的,你斩了他有何用?”楚王呵斥道。


    鄢陵君也吃了瘪,没处发泄,只得讪讪地坐了下来。


    “国君,依臣愚见,不如发兵拒秦。秦太后尚在此处,料想秦军此时亦只是试探我等虚实,若此时露怯,则恐日后秦贪得无厌。臣之封地均离上庸不远,此时调兵,驰援上庸,同时献上珠宝布匹钱粮若干,祈其退兵。”听闻鄢陵君的提议,上官大夫不由担心起自己的封地来,于是建议道。


    “子兰,上官大夫如此说,你怎么看?”楚王转头问道。


    宋玉深知此时没有他一介家臣说话的份,只能俯首帖耳跪在地上,暗暗乞求不要被赶出去。


    “王上在和诸位公卿议事,大人稍等片刻,哎……”议事厅的门忽然被冲开了,来人步伐铿锵有力,传出的却是女子的声音,她操着一口秦国官话,声音干脆利落: “传太后口谕,老身自知叨扰多日,已自行离开郢都,念及诸位手足姻亲公务缠身,因而不劳相送。”


    楚王长叹一声,道: “那便有劳贵使替寡人问姊姊安好了。”


    那女子也不谢恩,又转身健步离去。


    鄢陵君怒道: “何不杀了此娼妇泄愤?”眼见着四下无人应答,他气不打一处来,踢了宋玉一脚,呵道: “大人讲话,也是你配听的?滚出去!”


    “臣告退。”宋玉心下不舍,却又不得不走,只得默默出了议事厅,在甬道中飞跑起来。


    [1]刻漏的声音。刻漏:先秦时期计时器。


    [2]大约在日出时分。先秦时期并未形成严格的十二时辰记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