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上京已是冬深,国槐的枝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路沿上也积着一层白雪。
寒意压不住中心广场的热闹,人来人往尽是穿着花俏的男男女女,不少路人驻足看着广场中央大屏幕上的古装电影宣传片。
“情未终朝夕,春愁已在人。如何不尽醉,只是诉残春。”大屏幕里空灵的女声缓缓落下,随之而现是一段激烈的打斗戏。
一个穿着着浅蓝赤狮凤纹京绣披风脚踩金丝芙蓉鞋的妙龄女子正和一群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风声雨声交加,刀剑相撞发出刺耳的金属割裂声。
女子抓住黑衣人的手臂,一个利落的过肩摔,黑衣人刹那间被甩在身后,骨头碎裂的声音清脆震耳。
萧白提站在人群里,捏着手机的手一阵用力。
这个情节片段她再熟悉不过,里面每一段声音都是她在工作室里呕心沥血制作出来的。
然而现在手机屏幕上的消息却提醒着她过去几个月的努力不过笑话而已。
一见如故张导:「小萧啊,这次确实没办法,希望我们下次有机会再合作。」
萧白提在心中发出一声冷笑,她转身向地铁站走去。
什么叫没办法,这摆明是欺软怕硬。
萧白提从事的是电影拟声行业,国外留学归国后,她师从行业泰斗方宏达。
方宏达是国内最早一批开始做电影拟声的人,不少国产经典电影的后期声音制作都出自他手。但方宏达和许多老一辈电影人一样,傲气一身铁骨,认为现在的年轻人太浮躁。
因此方宏达从业多年在萧白提之前却从未带过徒弟,萧白提能拜在他麾下还是因为她的外公和方宏达是多年同窗。
起初萧白提只是在工作室里负责一些杂项,直到去年方宏达查出胃癌,只能隐退休息,便把工作室交给她一人打理。
拟声师在国内是个小众职业,尤其是做电影拟声的,更是行业内的风凤毛麟角。方宏达隐退后,行业里传的天花乱坠:“方老师的工作室做不走了,现在是个新人在配,这行要变天咯。”
《一见如故》剧组最初找上的是方宏达,但方宏达表示自己身体抱恙,于是转头把自己的徒弟萧白提介绍了过去。剧组欣然同意,并很快和她签订了合同。
于是《一见如故》成为了萧白提接的第一部由她自己全权负责后期拟声制作的电影,为了配合剧组让电影尽快上映,她硬是天天熬夜把工期缩短到三个月,终于把声音母带交给了剧组剪辑。
然而母带交上去不到一周,总导演张译给她发来消息,说剧组决定换工作室重新制作,还指明这是投资方的意思,话里话外都暗示萧白提不过是个业内新人,靠不住。
萧白提屡次交涉无果。
对方态度强硬,宁愿赔付违约金都不愿意再用萧白提的带子。
但这个活是通过方宏达来的,算是个顺水人情,合同里的违约金低得吓人。当时萧白提未曾想过有一天剧组会出尔反尔,也没太在意,没想着如今成了农夫与蛇的故事。
萧白提刚坐上地铁,又听见微信的提示音想起。
房东梁阿姨:「小萧,我六点过来收钥匙。」
萧白提默然,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打字:「好的。我等会儿到家了。」
她心头升起一阵无力感,过去几个月里的积攒的所有疲惫一涌而出,像一根沉木一下又一下,锤得人直不起腰。
萧白提看着自己账户余额里不到三百块钱,她放下手机,双手盖住脸。
她此前二十四年的人生顺风顺水,国内上学的时候是老师同学眼里的模范学生,国外留学的时候也是学校Dean\''s List上的常客,回来工作也是跟的行业大牛。
她到了今天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真的狼狈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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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白提刚回到小区,一上楼就看见房东太太已经在门口等着自己。
萧白提握着手机的手又紧了紧:“梁阿姨,你已经来了啊。”
梁红梅提溜了下手里的钥匙串:“没办法呀小萧,我们之前说好的,这个月十五号的你还补不上房租,我就只能过来收钥匙了。”
萧白提试图再挽回一下:“梁阿姨能不能再宽限几天?我甲方那边马上就付违约费了,我收到账第一时间就转给您。”
“小萧啊,不是阿姨不帮你,这也两个月了,阿姨也要吃饭呀。你看你实在困难的话,这两个月房租就当我借你的,你后面手里宽裕了再给我,但今天这房的钥匙我肯定要收走了。”梁红梅叹了口气。
萧白提沉默,大家都是讨生活的普通人,梁红梅能让自己拖欠两个半月的房租已是仁至义尽。
“谢谢梁阿姨,这两年托您照顾了,添了不少麻烦。”萧白提从包里拿出钥匙,递给梁红梅。
梁红梅接过钥匙,在孔里转了两圈,打开房门:“哪里的话,你们在外打拼的年轻人也不容易。”
萧白提虽然在这里住了两年,但是东西却少得可怜,所有的家当都被塞进两个行李箱里。
两人一起下了楼。
“小萧啊,你也别太急,欠的房租等你钱周转过来了给我就行,阿姨也看着你两年了,知道你人勤快靠得住。年轻人,遇上点困难很正常。阿姨在你这个年纪也是一个人刚来上京,吃了上顿没下顿,能出头就好,天道酬勤。”梁红梅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萧白提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和梁红梅道谢后,她拖着两个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
行人道上的积雪被踩踏成了冰渣,深一脚浅一脚,萧白提走了一段路就累到喘气。
她打开手机,在地图上寻找就近的便利酒店。
一辆黑色卡宴停在萧白提的旁边。
她抬头的同时,车窗正好摇下,里面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昏黄的路灯下,男人的面部半明半暗,衬得下颌线更清晰,鼻梁高挺,唇薄齿白,五官在现实中比在荧幕上更加立体。
萧白提愣在原地,这是六年以来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她依旧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两个人上一次见面应该还是在高中毕业那会儿。
宋桉凉比记忆中的少年多了几分稳重,少了几分叛逆。
“上来。”宋桉凉皱着眉,只说了两个字。
萧白提看着宋桉凉微微仰头望向自己的模样。像极了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宋桉凉也是只吐出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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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安城外月茗山的半山腰上。
萧白提用便携式小风扇吹着脖子上的细汗,满脸都写着不高兴:“宋桉凉,你是不是有病啊?大夏天的约人出来爬山。”
宋桉凉瞥了眼萧白提,撩起白色短袖的下摆,腰上的腹肌线条清晰可见。
萧白提手里的小风扇差点掉了下去,她慌忙地挪开视线:“你干嘛?”
“我擦汗啊。”宋桉凉一脸理所当然地用白色布料在脸上抹了一圈。
正午的太阳晒得萧白提的脸一圈红,她支支吾吾:“你…你擦汗不会用纸巾吗?”
“我又不是女生,哪来这么讲究。”宋桉凉一声轻笑,看着萧白提红扑扑的脸,又有几分不怀好意,“你不会连男生腹肌都没见过吧?”
萧白提的脸更热了,她把小风扇开到最大档。
以前学校的篮球场上男生打球用衣服擦汗确实是常事,但是宋桉凉不一样。
安城一中曾经流传过一个说法,宋桉凉上学的那几年,他是学校里每一个女生心里的不可说。
学校所有的女生都知道,宋桉凉有个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叫萧白提,但所有女生也知道,萧白提和宋桉凉不对付。
于是成堆的情书被塞到萧白提的手里,她再塞给家住在隔壁的宋桉凉。
萧白提每次看到宋桉凉转手就把信封们丢进垃圾桶的时候,心里都一阵暗喜。
彷佛这是只有她才知道的小秘密。
萧白提试图用音量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她大声说:“你讲什么呢,怎么可能?”
宋桉凉显然不想跟她争论这个话题,抬脚接着往石阶上走:“赶紧走吧,你还想不想去寺庙里许愿了?”
萧白提举着小风扇想要追上宋桉凉,没想到一脚踏在青苔上,鞋子一滑,她左脚踝上一阵剧痛传来。
“嘶——”萧白提瞬间疼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手里的小风扇掉落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宋桉凉听到背后的声响,转身看见女孩满头大汗的模样,心下一惊,连忙回头走?过去:“怎么了?”
“疼…脚踝……”萧白提单脚着地,靠在路边的大石头上,不敢乱动,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
萧白提看着宋桉凉没有作声,只是蹲了下来,脱掉自己的凉鞋,用手轻轻拖住她的脚踝。
少年白皙干净的手带着夏日的温度。
萧白提感受到脚踝上一阵微烫,她这下羞得彻底满脸通红。
“应该扭伤了,去医院敷点药吧。”宋桉凉是校篮球队的,对这种扭伤司空见惯。
萧白提急了:“我不要,我都爬了一大半了,我要上山许愿。”
宋桉凉看见萧白提满脸通红的样子,以为她是当真急了,又好气又好笑:“你都这样了,怎么爬山?”
萧白提试图再次脚着地,又是钻心地疼,她眼角含泪,但是又不想在宋桉凉面前服软:“我自己能走,你等我缓一会儿。”
萧白提努力把眼角的湿润憋回去,却看见宋桉凉又一次背过身蹲下,留给她一个宽阔的肩背。
她觉得自己很不争气,少年的背影触手可及,但她恍惚间的第一个反应是:宋桉凉的肩膀现在看起来已经似乎不像个男孩了...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上来”宋桉凉语气懒散,彷佛接下里还有一大半的山路只是一件无关竟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