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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十年 七、石以砥焉

    孟贞跟随着小太监,走入承安殿侧殿,砚回早已候在此处,一见他,就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口内说着:“正说大人呢,大人就来了。”


    孟贞目不斜视,只问:“陛下近来可好?许久不见陛下上朝了。”


    砚回亲自给他引路,笑道:“陛下新得了几部好书,正看得入迷,何况朝中有您在,解陛下之忧,自然是懒怠上朝了。”


    孟贞终于看他,那双浅灰色眼瞳里波澜不惊,映着砚回的身影,令他些许惊慌,只得陪笑。


    孟贞嗤笑:“砚回公公,今日话有些多,你这话若传了出去,可叫左相大人作何想法。”


    砚回脸色一变,已经些许不满,孟贞看着他,脸上眼中皆含笑意,拂袖上了侧殿台阶。


    砚回立在原地,眼中簇上几缕恨色,若是像顾清平这样无权无势的人面圣,那他自然可以入内伺候,但像孟贞这样位高权重的平章院首辅面圣,那他便是半点也没有入内的资格。


    何况,孟贞一向瞧不起他们这样的内侍。


    孟贞进入殿中,绕过书架,窗下竹榻上,儒服的帝王背对着他,背影略显清瘦。他缓步行去,看见帝王面前的矮案上,铺着一副残局。


    孟贞行礼:“陛下晨安。”


    顾琛头也不抬:“免礼。”


    孟贞起身,半点不见外地落座于矮案的另一侧,拈起一粒墨玉雕制的黑子,端详棋局片刻,抬手落子。


    令帝王困扰的棋局就这般轻而易举地解开,他松开皱起的眉,抬头看向孟贞:“首辅此时面见,所为何事?”


    “陛下,”孟贞叹息,“侍御史年嘉……尚且年轻,恐不能完成陛下所托,臣惭愧,请求…召回年嘉。”


    “首辅,落子无悔。”年轻的帝王拈起一粒白子,随意落下,立即将黑子逼入绝境,他的目光很淡,因而显得神色也极淡。


    孟贞端详着他,起身道:“臣知错,请陛下责罚。”


    顾琛微微轻笑:“首辅不必如此,爱屋及乌,他并不会有事。何况,堂堂月朗风清年少嘉,怎会无能至此?”


    孟贞开口,却无言以对,只得复坐下,与他对弈,霎时满堂寂静,只听棋子磕在玉盘上声响清脆。


    半晌,孟贞道:“这几日,不见陛下上朝了,连明德堂,也甚少见陛下去了。”


    帝王神情不变:“夫人病了。”除此一句,再无他话。


    孟贞再道:“听闻这两日,中书令谢明玄日日进宫,臣以为,此举甚为不妥。”


    “首辅,你近来,话有些多。”顾琛抬眸,淡淡扫他一眼,孟贞低头,起身下跪动作一气呵成。


    年轻帝王轻展衣袖,倚着矮案,神色冷淡:“不妥又如何,他是夫人亲兄,朕还能拦着他不成。首辅,朕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但养精蓄锐,才是首辅现今该做的事。”


    帝王亲自下榻,扶起孟贞。位高权重的孟首辅其实并不老,四十几许的年纪,见惯风雨令他内敛而含蓄,气质儒雅,是个真正的读书人,顾琛素来喜爱文人,自然不会对有大儒之风的孟贞过多责备。


    他道:“首阳先生高徒现如今正居宫内,首辅若是无事,可前去看望。”


    孟贞叩首拜谢,而后辞出,盛渊帝取下一卷竹简,又听脚步声渐进,轻而浮躁,却是砚回,他举着一卷画纸,奉到帝王身前,道:“回陛下,周先生新书一卷好字,特奉与陛下。”


    顾琛放下竹简,取过画纸,展开,内中只有八个字:“石以砥焉,化钝为利。”书得龙飞凤舞、大气磅礴,扑面便是一股桀骜不驯之姿。


    年轻帝王神色和缓,微露笑意。


    ……


    上阳宫。


    顾清平回到上阳宫时,天光早已大亮,因为昨夜雨势甚大,打落许多枯枝败叶,长长一条鹅石漫道,俱被败叶覆盖,道边几株矮枫,却正红如胭脂。


    上阳宫在秋光里越发显出几分陈韵,那些磨损的飞角廊檐,都在光里默默生辉。


    浅蓝衣裙的宫女们正在洒扫庭院,她越过花木,踩过台阶,至殿前入殿,方一进去,就听一连串压抑的咳声传来。


    顾清平快步入内,倚窗的拔步床上垂下的绯色轻纱被束起,昭仪侧卧在锦衾内,拈绣花针,一边咳嗽一边下针。玉若捧着个茶盘,盘中放着盏玉色茶盏,立在一边,垂着头,对许氏的咳嗽恍若未闻。


    浅浅不悦涌上心间,她没说话,快步上前,立在许氏榻前:“昭仪。”


    许氏一见她进来时,就把绣样放下,温柔含笑地看着她。在这美人花簇的后宫之中,许氏生得并不出挑,一双杏眼一对弯眉就凑出无限温柔,但她的眼睛生得极美,浓如墨色点缀星辰,漫天星光似都被装进这双眼里,叫人一见就不由自主沉沦。


    她正用这样的眼神温柔地看着顾清平:“平儿,来,”她用手摸了摸顾清平的发,脸色还有些苍白,半响,忽然轻叹,“你见了陛下和娘娘,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顾清平半跪在她榻前,温顺回答:“娘娘心慈,罚我禁足抄写《宫仪》,陛下令我去琼玉楼抄写经书为娘娘祈福,另外,陛下还赐予我一枚玉佩,昭仪见了吗?”


    许氏问道:“玉佩很好,你要看看吗?”


    顾清平侧头:“昭仪替我收着吧,改日再看亦不迟。”


    许氏看着女儿清瘦的面颊,阵阵酸涩涌上心头,她良久叹气:“平儿,你见到陛下,有没有被他吓到?”


    顾清平道:“有一点。”


    许氏揽着她,道:“陛下其实很温柔,你别怕他,他,也是个可怜人。”最后一句,声音轻到几不可闻,但顾清平听见了,她有些不解,却也没说话。


    她说:“昭仪病还没好,怎么就要刺绣了?要是昭仪再病一次,可教清平如何是好?”


    许氏揽着她,把绣样举起,看模样是件华美非常的披肩,用料是广平绸缎,其上异草鲜花,朱雀鸟兽,皆是金线玉绣而成,金光烂灼。


    “这是淑妃娘娘即刻就要的,怎么敢耽误片刻。”许氏微微簇起眉尖,道。


    “清平可以帮您绣些。”


    许氏笑着摸了摸她的发:“娘娘看得出我的绣法,要不是我绣的,娘娘会不高兴的,你且坐一会儿,再有几针,就绣完了。早些完事,早些交于淑妃娘娘,我这心里才安稳些。只希望这件华衣,能为我的平儿换来安康。”


    顾清平便不再说话,从她怀中退出,端坐一边,撑着头看她绣。


    许氏曾是淑妃的专用绣娘,淑妃过往一针一线,皆出自她手,哪怕如今位居昭仪,有公主傍身,也时不时要做些淑妃宫里的针线。


    顾清平虽年小,却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她们母女在宫里人轻言微,需要仰仗淑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