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过往
自乔惜茉那里出来，珍娘一直紧着的头皮才稍稍松缓下来。
方才她看着状态尚可，殊不知心里紧张的要死。
胸有气闷，又有隐病在身，几次险些咳出来，都被她咬着牙生生忍下。
行这一路，倒是出了漫身的冷汗。
好在那位高贵的郡主并未同她多说些什么，只是每每提到孟睢时她紧张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
在前带路的小蝶偶然回头望了一眼，却瞧着珍娘被她落出去好远，正扶着廊柱大口大口的喘气。
来时特意被叮嘱过，这是孟大人的同乡，自是不敢怠慢，于是小蝶匆忙折回去，搀扶着珍娘的手臂关切道：“怎么了珍娘子，是不舒服吗？”
明明已入秋多日，风中都透着凉，可这天气之下珍娘额上却生出了豆大的汗珠子，脸色也越发的难看。
“多谢姑娘，我没事，老毛病了，心悸之症。”珍娘捂着心口，平缓了好一会儿。
小蝶指了前方不远处道：“前面有个亭子，我扶着你去那头歇歇，厢房离这儿倒也不远，你缓一下再走。”
珍娘未答，只满目谢意的点了头。
入了亭中，小蝶还贴心的掏出帕子为她拭了额上的汗，甚至还好心宽慰，“珍娘你别怕，我家大伯也是这个毛病，后来用汤药调理了一阵，就好多了，京中能人多，医术高超的郎中也多，你这病很快就能治好的。”
这番宽慰让珍娘心头暖意一升，“郡主娘娘是好人，孟大人是好人，府里的人也都好我是有福的。”
原先孟睢让她来京她还不愿，一来不想给孟睢添麻烦，二来她怕自己万一到京再生出什么乱子。千想万想，倒不曾想过，那般高贵显赫的一个女子，竟对她没有半分傲慢之意，反而语气平和，凡事照顾。
突然被夸，小蝶心里美滋滋的，笑言道，“我们家郡主的确是好人，自小就是宽和的性子，待咱们下人从不打骂，孟大人也是一样。跟了这样的主子，也是我们的福气。”
提到孟大人，珍娘眼中一抹失意之色滑过，未再言其他。
......
秋日天色暗的早，孟睢于三司得了珍娘到府的消息，倒难得回来的早些。
归府后，第一时间未去见乔惜茉，而是直奔了厢房所居。
常年无人居住的厢房难得掌灯一次，孟睢一身官服尚未换下。
房间的门敞开着，自里面透着暖黄的灯光，孟睢远远缓步行至。
乔惜茉不仅命人收拾出了厢房，还特意遣了个人来服侍珍娘，可谓细至入微。
但孟睢过来时，那小婢女不在。
到了门口，孟睢脚步反而顿住，不愿再朝前踏出半步。
后知踌躇实再无用，最终还是鼓了勇气迈槛而入，才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子浓重的药气，这时辰之所以敞门，许也是为了散这气味儿。
听到身后脚步声，珍娘还以为是那小姑娘回来了，扭过身去，才入手的一杯茶在见到孟睢的那刻扬洒了大半。
两个人也是齐齐僵住。
珍娘的目光窒了片刻，后不由自主的上下打量眼前的男人，一身紫色官衣，衬得整个人贵气难言。长眉秀目，肩端气正，一双深瞳仍像从前那般干净坚毅。
从前乡下的那个斯文小书生，好似已很久远。
从前与眼前重叠在一处，孟睢似哪哪都变了，又好似哪哪都没变。
“孟大人，别来无恙。”珍娘轻启白唇，病痛将她搓磨现在连说话都有气无力。
一句孟大人，在孟睢听来，是在讽刺。
当他入门第一眼见了珍娘，便觉心痛，因她从前与现在相比，相差太大，人也瘦的近乎脱了相，可见这几年她过成什么样子。
眼中划过不忍，孟睢皱紧了眉，长眉压目，“珍娘.......”
他只唤珍娘名字，却是词穷，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两个人分别是在三年前，厉王强将亲事压到他身上之后，他曾回乡见了珍娘，与旁人不同，珍娘是唯一一个相信他是被逼迫的，亦相信他绝非负心之人，不过碍于权势所逼。
那时她不愿意耽误了孟睢的前程，亦知道孟睢十年寒窗过的有多苦，所以便劝了他回京去，后又怕孟睢找到，又担心厉王来找麻烦，便在她父亲去世之后弃了本家，去旁处讨生计，对外却说投奔亲戚。
那时的她早不是状元娘子，又惹了一身的麻烦，哪个亲戚肯收留她。
这些，都是后来孟睢无意之中在一个同乡口里听说的，他方知珍娘到底过的有多不容易。一时内疚自责愤恨齐齐涌上心头，他甚至觉着自己不配为人。
因而这次再寻到她的下落时，再没给机会让她逃了，派了阿四等人前去。即便是抬，也要抬到京城中来。
珍娘勉强扯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出来，“这身官服你穿着真好看。”
二人自小青梅竹马，珍娘待他一心一意，她亦知道孟睢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人，无奈造化弄人。
今日珍娘入府，所见所闻，给她的震撼岂止一星半点儿。她生于乡间，长于乡间，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院子，亦从未见过乔惜茉那般美丽的女子。
高贵，明艳，似九天仙女，再睢如今的孟睢，哪里是她这般糙人可配得的。
“珍娘，”孟睢再也听不得她讲话，几乎哽咽，红了眼圈，“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讲的很重很重，那股痛楚对他来说十分难解。
若非因他，珍娘本应有更好的生活，至少不是现在这般。
“这话你在三年前便讲过了，”珍娘释怀一笑，“我早跟你说了，我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如今你和郡主将我接来，还帮我医病，我很感激......”
她突然抬眼，目色中闪着光亮，“对了，还未问你，你现在可是如你少年所志，做了一个为民为国的好官了？”
听到此，孟睢再也绷不住，抬起手掌遮了双眸，唇角似笑，却分明在哭。
珍娘摇头叹笑，将自己眼底的苦意掩的极好，“孟大人怎么被我这小女子三言两语弄的不知所措？”
她体力实再不支，顺势坐下，转而散了笑意接着道：“孟哥哥，咱们许久未见，何必一见了面就哭鼻子，过去的事我都不介意，你何必耿耿于怀。”
一声孟哥哥，似又将孟睢拉回从前。
这个称呼许久没人唤过了。
孟睢将挡在眼皮上的手放下，眼圈的红意未退，稍平了心续，撩动袍角，坐在珍娘对面。
“今日我终于见了郡主，”珍娘回想白日见面的场面，只敢偷偷瞄了乔惜茉两眼，却被她的华彩美的睁不开眼，“比我想的还要美，人也好，对我很是照顾。”
一提到乔惜茉，孟睢心口一阵柔软，唇角不觉扬起，“她是很好。”
很好很好，比他之前所想的还要好。
“孟哥哥，若是我同你讲，我见了郡主之后，就真真儿的对你半分怨恨也没了，你信吗？”
孟睢眸光闪动，有些懵然不明其意。
两个人只顾着讲话，倒是一时忘了这厢房本该还有个小婢女。
被派到厢房侍候珍娘的小婢女名唤罗儿，自煎药的灶间出来，隐隐听着厢房似有男子在说话，心下生奇，不免贴近了些。
才不过听了两耳朵便听出是孟睢的声音，小丫头虽小，却觉着这时候大人与这才入府的珍娘独处一室颇为不妥，眼珠子一转便多留了个心眼儿，悄然奔离此处，朝乔惜茉所居正院行去。
见罗儿这个时辰过来，如意便快嘴问道：“下午郎中给珍娘子的开的方子可煎好了？”
罗儿抬眼扫了窗榻下正摆弄玉珠子的乔惜茉一眼，这才又道：“回如意姐姐的话，一副药已经煎好，珍娘子也喝下去了，第二副还在灶上温着，得好一会儿才能得。奴婢这会儿来就是想问问，下午郎中说珍娘子开的药浴方子是不是从今日起就得开始用。”
“你这小脑子也不记事儿，”如意伸出手指轻轻在罗儿的额头轻点一下，倒无怪罪，“郎中不是说了，从今日起就得开始用。”
罗儿笑着吐了吐舌头，“是我脑子不好，如意姐姐莫怪罪，我这就去准备。”
紧接着又加了句：“那我得告诉大人一声才是，免得药气太重，熏染了大人的官服。”
此言既出，窗下的乔惜茉目珠一定。
如意也很快反应过来，未等乔惜茉开口便问：“什么大人，关大人什么事儿？”
话既问到头上，罗儿自是顺水推舟，顺言道：“大人此刻在厢房里同珍娘子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