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白棠站在镜子前。


    这是一间厕所,狭□□仄。潮湿的水味儿不断从角落里散发出来,她却不知所觉,仍紧紧盯着镜子里的那张脸。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处,都跟少年时的她太过相像。


    她动了动唇,扯出一个微笑。镜子里的少女也做出同样动作,左脸颊浮现出一个梨涡,浅浅的,并不明显。


    她侧过脑袋,眼睛看着镜面,目光移到耳垂下。果不其然,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在冷白色肌肤下过分惹眼。


    洛白棠深深地吸口气。


    像是为了验证什么,紧接着,她拉起身上灰蓝色裤腿,蹲下身,脱掉那双老旧的塑料凉拖鞋,足背微弓。


    厕所灯很暗,有些看不清,突起的脚踝骨线条脆弱。她伸手摸上去,确认那里有一块拇指大的疤痕。


    到这里,她像陡然失了力道一般,“啪”地一下坐在水泥地上。


    洛白棠重生了。


    还是以她自己的身体重生了。


    如果是上辈子见过洛白棠的人,一定惊讶于她现在毫无仪态、甚至说是非常粗鲁的动作。她双手交叠,撑在额头上,手肘压着两边膝盖,略微失焦的双眼随每次呼吸轻轻一眨。


    很明显,这是她自己的身体,但更明显的是,她上辈子记忆里从没出现过这个地方。


    洛白棠生在瑞士,七岁之前还在伯尔尼西岸的喷泉边玩闹,后来随母亲回国,定居申城。外祖母是瑞士人,她有四分之一血统,从小便生得出众,读书开始就有络绎不绝的追求者。与她相交的玩伴皆出身名流,他们可以从天文地理说到悉尼歌剧,过早接触家业是许多人的选择,但有一点,他们都不会涉足平凡人的世界。


    而现在,她毫无形象可言地坐在地上,坐在一个潮湿且狭小的厕所里。


    洛白棠吐出一口长气。


    她蒙住眼睛,试图理清思绪。


    就在两个小时之前,人行道出了一场车祸。暴雨天,肇事者逃逸,路段地处郊区,人烟稀少,被撞倒的少女躺在水洼里,过了十分钟,奇迹般地自己爬了起来。


    少女——确切来说,这是刚醒来的洛白棠。很奇怪,她没有任何不适,除了头有点晕沉,像是睡久了一般。她撑住头,走到树下,慢慢地环视周遭。


    然后看见雨丝交织的街区对岸,有一个穿戴雨具的中年妇女正冲她招手。


    “小白!你走那么急干什么?钥匙都没带!”中年女人快步穿过斑马线,从雨具下摸出一把铜钥匙,“幸好我看见柜上的钥匙,赶紧过来追你,不然还得白跑一趟!”她语速过快,声音洪亮,听起来有些强势,“下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撑把伞!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你外婆现在医院有医生看着呢!这样,雨天不好走,刘阿姨载你回去!”


    看样子她并没有目睹那场车祸。也没有发现,面前这个少女容貌与她记忆里的“小白”有些出入。


    洛白棠没说话,她迟疑地抬起手,接过那把被雨水浸泡得冰冷的钥匙。


    这位好心的刘阿姨走到停车区,那里停放着一辆老式电瓶车,孤零零待在角落,与其他光鲜亮丽的非机动车形成鲜明对比。她扫了扫坐凳上的雨水,打开车篮,从里面抽出两张广告纸,然后垫在后座上。


    刘阿姨:“快上来吧,我赶紧载你回去。你得换套干衣服,都湿透了!”


    洛白棠读书时坐过自行车。她没有再停顿,学着记忆里的模样坐在后座。


    刘阿姨往后一瞄,抬手撩起雨披后摆,严严实实盖在少女头上。


    眼前落下一片暗红。


    洛白棠抓紧坐凳,电瓶车启动时的滞后感,清楚地传递到用力发白的指尖。她吸口气,鼻子里充满雨具的橡胶味,耳边是雨滴砸落下来的“啪嗒”声。


    雨还在下。


    世界似乎只有雨坠落的声音,啪嗒啪嗒,嘈杂到一定程度或许也可以称作安静。只不过这份安静,有些恍惚和不真实。她闭上眼,像一只被猫刨乱的毛线球,万千头绪无从理起。


    她知道,她重生了。还代替了某个少女的身份,继续活在这世上。


    ……


    “嘭嘭!——”


    门被敲响。洛白棠抬头,睁开双眼,手撑着地站起来。


    她打开水龙头,仔细冲掉手掌上的污秽。然后走出厕所,听到门外传来刘阿姨的声音:“小白?小白?你还在家吗——”


    洛白棠打开门,整理完心情的她明显没有方才的失魂落魄。这里是很典型的老式居民楼,楼道上没有安装电灯,仅靠楼梯通风口倾泻进来的天光。她略微往右靠了一点,看清刘阿姨手上提着一个塑料袋。


    刘阿姨面有歉意地说:“小白,阿姨晚上要出摊,不能陪你去医院了……这是我刚做好的蛋炒饭,没放葱花。”她把袋子提起来,推到少女怀里,里面装着一个扣盖的搪瓷碗,“你带着吧,夜里你外婆要是饿了,可以在医院用微波炉热热吃。我都给你打听了,走廊那头的热水间里就有微波炉。”


    洛白棠有些惊讶。在她的认知里,这种天气应该待在家里,而不应该出门做生意。就算要出去,至少也得等天放晴了,地上没有一滩又一滩的雨水。但她没有表露出这份讶异,而是稳稳接过口袋,感激地笑笑:“谢谢阿姨了。您放心,我会给外婆尝尝您的手艺。”


    刘阿姨:“就说呢,你外婆可喜欢我做的炒饭了!每次她收完废品回来,都能来我小摊上吃一碗。前两天瞧着她精神都还行,结果……唉!人老啦,不能不服老啊!”


    她停了话,洛白棠提起另一个话头:“阿姨,今天医院那里多谢您了。”


    刘阿姨:“你这孩子。都是街里街坊的,能多帮点就帮点。虽然咱们这儿都是苦人家,但你外婆一个人带着你也不容易,你家里又没个大人,阿姨再不帮你点怎么看得过去!对了,你存折找到了吗?”


    简单几句话,洛白棠大概估摸出这个少女的情况。


    小白,真实姓名未知,和外婆住在贫民窟,日常维生手段是回收废品。亲人只有一个,现在正在医院。她着急忙慌闯过人行道,估计是赶着回家取钱。


    洛白棠摇头:“我还得再找找。就是怕医院那边等得急。”


    刘阿姨安慰道:“你不要心急,慢慢找。医院了解了你们的情况,已经在想办法通融了。我走之前,医生还跟我说,医院这边先帮你垫付了一部分,先给你外婆用药治疗。医院有医生在,应该不会出啥大事。”


    洛白棠:“垫付?”


    刘阿姨:“可不是。我听医生说,这年头都是什么系统开药,跟咱们平时看的诊所不一样,没钱交进去,他们医生也开不出来,唉。我身上也没多少……”


    洛白棠连忙摆手,“阿姨,您已经帮了我们够多了,真的很谢谢您。”


    话说到这里,两人没再耽搁。刘阿姨临走前再嘱咐了一遍:“你走之前记得把门锁好,出了巷子口右转有个银行,在那儿取了钱后就揣怀里,别弄丢了!我记得那里有个公交站,坐4路车就能到五医院门口。”


    ……


    门再次被关上。


    洛白棠放下搪瓷碗,摸索着打开灯。这是一个很小的房子。只有一间堆满杂物的客厅,左边是厨房,右边是厕所,旁边还有一扇掉了漆的木门。客厅被帘子从中间分隔开,背后是一张不大的床。


    她不再像之前那般迟疑。而是凭借观察力,敏锐地搜寻那本存折会藏在何处。


    她一边翻找着,一边思考。她借用了少女的身份,自然要先帮她尽孝道。外婆重病在身,这个女孩无故夭折。肇事者肯定不能放过,至于其他——她顿住手,脑海里翻滚的思绪像烧开的水,咕噜咕噜冒出泡泡。


    洛白棠知道,自己正活在小说世界。上辈子,她的死大概率是剧情杀,原因无非是要让她儿子从小心理变态,黑化后成为反派。


    虽然这件事她死后才知晓,但还不算太迟。至少她现在还活着,还有机会掰正儿子,拒绝剧情骑脸输出。


    就是不知道儿子现在变得怎么样了。


    她死的时候,儿子刚读完小学,还没过十二岁生日。他喜欢拼乐高,家里专门有一层楼用来堆放。儿子聪慧,四岁时就可以摸索着拼出大圣黄金甲,仰着头给她看,亮晶晶的大眼睛充满了孩童的狡黠。后来读了小学,老师总夸他听话,在别的小朋友忙着课间打闹,他喜欢抱着书,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位置上。


    儿子人缘很好,估计是从小样貌出挑,九岁时就有小姑娘给他送糖。那会儿正好开家长会,洛白棠站在树荫下,看见儿子红着脸,小心翼翼地把糖果放进小姑娘衣兜,小声又温柔地说谢谢你,我还不能吃糖。


    他还在换牙,却已初露一些双亲教育下绅士温柔的一面。洛白棠曾经想过,如果有可能的话,儿子会当一个陶艺师,他沉得下心用自己双手去创造一切,也有可能是一名乡村画家,他的眼中任何一处都是风景,对待每一个生命他总有别样的温柔。


    窗外雷声停了,雨势渐小。纸箱里积满冬天的衣服,洛白棠伸长手臂,最底部的铁盒被翻找出来。她挥开空气里的灰尘,将它放在桌上。


    打开饼干盒,里面有针线,有药膏,还有一本红色的存折。


    她拿起这本存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