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晚分落幕 > 1. 小时
    嫁给阿秋的那年,我正好十六岁。


    「十六岁,如花似月的年纪,可惜了」我的主子,大盛朝里最雍容华贵的王爷,站在一颗绿叶繁茂的树旁,低声开口。主子笼罩在大树底下,光影错落,我看不清。


    我咬咬牙,第一次不是他吩咐什么我回答是。这是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我不想嫁给他」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我开口。


    主子的身影未动,他的玉骨白指却轻轻动了动。违背主子命令的结局是什么呢?炮烙之刑?一颗毒药也算是便宜我了。我心里害怕,可是想到要嫁给另一个人,我竟然心里有种隐隐的期待。


    『我是一个与牛羊一般的奴隶,自我快要饿死被主子十文钱买了之后。而现下背对着我的,正是买了我的主子。』


    小的时候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娘说,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尤其,是女人。那时候我不懂,也没时间去懂。


    我想吃油滋滋的大鸡腿,冒着热气的白包子,撒着鸡蛋沫儿的鸡蛋汤。


    我喝过大户人家要倒了的那汤儿,清清的,甜甜的,香香的。喝一口就舍不得喝了。那是我喝过最好喝的东西了。后来每当我遇到不开心的事的时候,只要我喝一口鸡汤汤儿啊,我就觉得,这人世间,是如此的美妙。


    「今日王爷要挑一名年幼女子,今日奴隶中女子只有你一人。你可知如何做奴隶?」秀气又好看的少年说着,他的眉一直皱着。


    我知道,他是嫌我瘦弱。这也难怪,哪个主子不想买结实能干看上去干净的奴隶,他的犹豫让我心慌。


    我心下焦急,若是再没人买我我就要饿死了。我不怕饿死,只是我还没吃到想念了几年的支撑了我活下来的烤鸭烤鸡,我心里,是不甘心的。


    「我,我很,很能,能干」我说着蹩脚的官话,眼里哀求。听着我这结巴的开口好看的少年眉头皱的更深。我心下急,我不想饿死,这些日子我只能吃树皮充饥,身体像在一点点失去活力,我知道我再吃下去就真的要饿死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扑通跪在地上,「求求你,我,我很能干的」。一时冲动,我用自己家乡的话说了出来。在这个连衣服都好看得很的少年面前,我觉得,我的那番叽里咕噜又带着粗味儿的话,是对他的一种亵渎。


    记得小时候我娘做了针线活卖给普通人家,十个卖了一文钱。「乡下人,老婆子听不懂你说的,就一文钱」那个老婆婆像打发什么瘟神一样甩过一文钱。我娘弯着腰,吹都没吹一下一文钱上边的土。


    那一文钱,混着土,被我娘妥帖的放在粗布里。也就是那时候,我知道,乡下人,说话,是要被笑话的。乡下人,不值钱,乡下人的东西,也不值钱。乡下人,是要说官话的。


    我曾看到过没有我娘做的精致的针线活儿,一个打扮得体的说着好听的官话的人,一个针线活儿,十文钱。趁着收针线活儿的妇人还没进入紧闭的大门,我跑过去,一个一个的用官话发音,「我娘做的比她的也好,您能要吗?」


    妇人回头看了我一眼,又像没看到。看她要走了,我跑过去想要拉住她的衣角,就像拉住我娘的衣角缠她汤里放一小点面一样。可是到近了,我手指绞着,离妇人干净华贵的衣角远远的。


    「我娘做的针线真的很好」我有些怯意,但心底期盼这位从容的妇人能买一些我娘的针线活。我娘的针线活儿,真的比她手里的好许多。我娘的针线活儿,一针一线都实实在在,好几年都不会脱线。


    我心里想,嘴上却说不出来。妇人没有多看我一眼,稍微歪了身形,从我面前走过了,然后我听到咯吱,叩的关门声。那般冰冷,那般坚硬。震得我心间害怕。


    「她们挑的不是针线,是人。」我娘说。


    「人?可她们买的就是针线呀。一个不如娘十分之一的针线,十文钱呀。」我不懂,问我娘。


    我娘摸着我的头,「针线分优劣,人也分三六九等呐」。月亮弯弯的,像娘的怀抱。能把小小的我围住,我就不冷也不饿了。星星也很多,亮亮的,把娘的脸庞面容照得如此清晰。


    那是个寒冷的下午,我的耳边净是呼啸可怕的风声,呜呜呜呜的,比我饿了的哭声还要凄凉。


    「去,买一个鸡蛋,一些黄油」我娘气弱虚虚的,她得了肺病。一直咳一直咳,我娘说过些日子这病啊,就会自己好了。


    我看着我娘嘴角的淡淡血迹,又被那一文钱引住了目光。那是粘着土的那一文钱,我记着。


    想到能吃到鸡蛋,我快速地跑着去卖鸡蛋的人那。咳咳咳咳咳,传来重重的咳嗽声。


    娘,吃了鸡蛋就不咳了。病,也就好了。我以前着凉了止不住的咳嗽的时候,我娘给我熬上一锅飘着鸡蛋沫的汤儿啊,我就好了。生龙活虎。


    我拿着鸡蛋和黄油跑向茅草建成的屋子里。一路上,我想,如果这汤里放了鸡蛋,再添一点点黄油,会不会更好吃?


    肯定会好吃的,黄油放的多一点还是少一点更少吃呢?我想了想,还是少一点好吃吧。就那种轻轻滴一滴,有个黄油香味儿,就香了,好吃了。


    我回到家中,摇摇欲坠的大门敞开着。被褥凌乱,我娘呢?


    娘,我叫了好几声,都没有人回我。


    我轻轻放下鸡蛋和香油,走在大街上,喊我娘。我喊了很久,一路喊,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也没有人告诉我我娘在哪里。


    我准备回家,也许我娘已经回家了呢。她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去接我。


    我刚到家门口,「你娘被拉到乱葬岗了,城东那里,得了肺痨的人,是要一把烧了尸体的」


    他在和谁说话?我认得他,他是这条街上的一户人家。他家的大门很高很新,门上有一个圆圈,要找他先要扣扣那个圆圈。


    我认得他,他可不认识我。所以,他不是在和我说话。


    「和你说话呢,听不懂?别叫你娘了,在乱葬岗。叫的人心烦」


    原来他真的是在和我说话,他如此这般与我第一次开口,是嫌我叫我娘叫的大声了些。


    对的,他只是嫌我叫我娘大声了些,他在骗我。他的肚子那么大,里边一定有不少香油儿,却让我看得恶心,想吐。


    我在家里,等我娘。等了好久,我也忘了是多久。饿了我就把野菜煮了水吃,用衣服盖住鸡蛋和香油。等我娘回来,就可以吃到鸡蛋了。


    我看看天,看看鸡蛋,小心翼翼地闻闻香油,等着我娘。


    我娘是不是忘了回家的路?我忘了回家的路,我娘会找到我。可是我娘忘了回家的路,天下之大,我又该去何处找她?


    那枚鸡蛋发了霉,我娘还是没有回来。


    我抹抹眼泪,将坏了的鸡蛋煮了一大锅汤,全喝了。香油没有坏,我等着,我娘回来的时候吃。


    我拽着那个官老爷的衣角,抱住他的腿肚儿。他一踢腿,踹在我的心窝上。很疼。


    「我娘在哪」我问他。


    他满脸凶狠,像是看到了什么低贱的玩意。「我怎么知道你娘在哪」我抱着他的腿肚,不松手。


    「李大街最里边的那间草屋,你将她拉走了」这是我听长嘴妇人们打发时间时听到的。得了肺痨的病人,官府要带走,避免传染。


    这位官老爷,立着眼睛,嘴角向下,又踹了我一脚。我堪堪握抱住他的腿。他看起来高胖的,实际上腿肚子软的很。


    「老爷,她说的是肺痨病人吧。」旁边留着两搓细胡子的尖嘴猴腮的男人说着。


    「她是肺痨病人,来人,拿下,扔出去」旁边拿着大刀的男子们,将我携了,拖着我,一路到了乱葬岗。


    原来我娘,真的在乱葬岗,我娘,没有找到回家的路。我便,去我娘在的那条路上。


    「这姑娘还小,也不咳,没得肺痨吧。」


    「赵兄,你家里也没个干活的。买一个丫鬟得三十文,你带她回去,一文钱不用。伺候你和嫂子,不是正好」


    那个被叫作赵兄的男人,犹豫了片刻。「也好」


    我想挣脱钳住我肩膀的两双手,「她说的那个李大街,我记得,不就是那日你我去带的人?」


    「带的多了,不记得了」那个要带我回去的赵兄干干的声音。


    「大人让一天抓十个病人,可我哪知道谁得了啊。」


    「得病的不在家待着专门到官府来让我把他扔乱葬岗去不成?」我听到二人叹气,疲惫的声音。


    我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小孩的稚气,「二位大人,怎么知道我娘得了病的?」


    许是因我是小孩,又或许是因为我要给李兄家当下人。这两个人听了我的话,回答了我。


    赵兄想了想,「那个李大街的茅草屋,很破的那间。里边那个」他想了想,继续说,「上了一些年纪的咳嗽的妇人,可是你娘?那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我盯着他的嘴唇,好久,点点头。


    「你娘死了,就扔在乱葬岗里」另一个男子平淡如水的声音。没有叹气,没有节奏。就只是那么,平常的一句。


    那个赵兄开口「你伺候我,我不给你工钱,但管你饭。」


    我摇摇头,「大人说让我去乱葬岗」


    两个大人听后大笑,终于正眼瞧了我一眼,随后冷笑,像冰冷的碴子「肺病肺痨,谁知道?要知道,就得花银子。管他肺病肺痨,要治,就得花银子。不花银子,哪个都得死。人啊,什么都能没有,就是不能没有银子」


    我刨过乱葬岗里百个尸体,尸体长得都不一样,却都不是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