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辞一人踏进了甘石山。
甘石山只是群山中的一山罢了。他下马而行,亦鹤带着府军皆守在山口出。
见他头也不回的进了山,亦鹤在他身后喊道:“小师弟,万事小心。”
陈辞听到声音,回头对亦鹤点点头。
此间山多,众人并不知道流民到底藏在何处,魏珣来信说,会让人在指定的地方侯着他。
陈辞在宗门时,多修剑道,弓箭亦使得不错。今日进山,却选择两手空空。
流民本就对官员敌视,他不能再拿刀剑进山,以免刺激他们的情绪。
陈辞按照魏珣在信中的指示,依言行至一山坳里。
那里果然站了几个衣衫褴褛,面色发黄的汉子,见他来了,几人面上皆露出愤恨的神色来。
为首者手中拿着粗麻绳,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梗着嗓子道:“是陈世子是吧?”
陈辞拱手行了一个江湖中人之礼,正色道:“是,在下正是陈辞。诸位好汉有礼。”
那汉子们鼻中皆发出哼声,更有几人小声道:“果真虚伪。”“盛京里来的权贵。”
为首者倒是开了腔,他见陈辞并未带利器上山,心中倒是升起了几分敬佩,便道:“世子,你来了咱们这甘石山,就得讲这山上的规矩。今日魏大人托我兄弟几人来接你,早年听闻世子是浮玉山上阳宗玄灵子座下亲传弟子,我兄弟几人却是肉体凡胎,普通人,为求自保,得给世子绑上这麻绳方能上山。世子别见怪。”
陈辞依言将双手伸出,对那汉子道:“壮士,请。”
那几名汉子将陈辞双手缚紧,其中一人顺势搜了陈辞腰封袖子等处,见果真没藏什么匕首之类,方才放心。
眼看已近晌午,几人不敢再耽搁。拥着陈辞上山。
陈辞见几人逐渐放下防备,有心想知道这越州更多情况,于是温声道:“各位壮士得魏大人重用,想必追随魏大人已久。”
其中一瘦高者撇了陈辞一眼,愤愤道:“我等皆是州郊农户罢了,追随大人,顺势而为?何谈已久二字?不过可怜人聚在一处。大人可怜我等,宁不做那官,也要救我等性命。若不是越州郡守搜刮民脂民膏至此,哪个愿意上山?”
陈辞无言,心中更是恼恨越州一众藏污纳垢的官吏来。
那为首的壮汉觑了瘦弱者一眼,他讪讪的闭了嘴。
来时大人便说过,盛京的官员多狡猾阴诈,让他等不要多言。
见几人都不再说话,陈辞也不欲多问,只跟着一起上山。
甘石山多是怪石,到处是嶙峋的巨石,山中草木多以巨树为主,且群山环绕。躲藏在此处,确实难寻。
大概行了有一个半时辰,诸人才来到那流民聚集的山坳。
山中诸人皆是草莽打扮,都聚在山间休息。见几人来到,又见其中一袭白衣的陈辞,纷纷站起来,各个都瞪着眼,不忿的看着他。
陈辞环视一圈,见此间多为男子,极少有妇孺。又不见伤者,颇有些奇怪。
那带他来的汉子没管众人情绪,带着陈辞来到了一个天然的巨石洞前,对陈辞道:“陈世子,请进吧。”
这石洞是天然所为,陈辞朝那汉子点头以致谢,然后依言进去。
洞中颇有些暗,但比之洞外,不知凉爽了多少。陈辞踏步而行,很快发现了那些伤者和妇孺,皆或立或坐在洞中。
妇孺者有数百人,伤者也有几十,因为没有军医,只被草草的包扎了伤口。
洞中众人并不哀嚎,反而满面的平静。
和他来越州时,在街道上,村庄里的百姓并不相同。他们面上没有麻木,反而闪烁着活着的微光。
是了,与城中百姓相比,此山间所谓的流民,或许活得更好些。
陈辞没见到魏珣,他一路向洞深处走去。
果真见一青衣男子正在给一伤兵换药。
陈辞知道,这边是魏珣了。
他与别人不同,外面众人皆穿短打,只他仍旧一身儒袍。
陈辞不欲打扰,只立在一旁观看罢了。
那魏珣也未说一语,手脚麻利的给那汉子包扎好。又劝慰几句,才起身对陈辞道:“世子到了。”
陈辞依旧冲他行了拱手礼,他对这魏珣的敬佩又多了几重。
魏珣拱手还礼,开口道:“此间不方便,不如世子与珣去山间相谈?”
陈辞应好,二人竟如老友一般,走出山洞,去了一处僻静处。
魏珣整理宽袍,选了一块巨石而坐,还邀陈辞坐下。
陈辞依言而坐,二人相对,魏珣道:“山间简陋,委屈世子了。世子可曾看到这些流民?还要率军攻上这甘石山么?不过人人为求活命罢了。”
陈辞羞愧道:“此番来越州,是朝廷之错。与杭愧对这山间百姓。”
魏珣哈哈大笑,眼泪横流,涩然道:“我以为,这盛京权贵,皆是目中无人,残忍至极之人,没想到遇到世子。”
陈辞起身向魏珣致谢,口道:“人言国之兴也,视民如伤,似亡也,视民为土芥,魏大人带百姓上这甘石山,是心中有大义之人。与杭敬佩。”
那魏珣道:“那世子认为,南梁如今风雨飘摇,还有无药可医。”
陈辞垂眉道:“陛下为君父,太子为长兄,辞为南梁之臣,又为皇室宗亲。不可相违,亦不可相背。南梁国祚,或许太子可医。”
魏珣正色,施施然道:“珣此生为官,只为百姓,不为权贵,若是太子仁政,登基临朝,百姓安乐,珣此生无他愿了。”
陈辞见他面色沉沉,劝道:“我今日来,便是为了这甘石山上的百姓而来。”
魏珣怔然,忽而抚掌道:“珣以为,世子是来劝降,这甘石山贫瘠,山中存粮已不剩多少,世子带兵驻守越州,此山中百姓已不能再坚持几日,所以就算世子今日不来,珣也会带众人去城下投诚。只是若是越州还似从前,那珣带百姓此番抗争便是付之东流了。”
他叹气道:“所以抵抗至今,以待世子前来。”
陈辞拱手,再道:“魏大人放心,我已向陛下言明这越州实情,此番前来,便是要与大人说,尽管放心回城,城中军士皆拱手以待。郡守张为民要与我前去盛京走一趟。”
他看着魏珣道:“郡守走后,越州之事,尽数交由魏大人主理,陛下也已同意。至于缺粮之事,我已与米商相商征粮。只愿魏大人以初心待百姓。”
“来年,还百姓良田百里,安居生活。”
魏珣眼中泛起泪光,激动起身道:“世子所言当真?”
陈辞从袖中取出圣旨,双手奉于魏珣。
待看过圣旨,魏珣倏然跪地道:“必不负世子所托。”
陈辞扶起他,重之又重道:“秀丽山河,哀哀百姓,烦君善待。”
那魏珣眼中泪意尽落,竟如同幼子一般用宽袖去擦面上泪痕。
陈辞别过头不忍再看。越州百姓,苦之久矣。
魏珣收下圣旨,邀陈辞在山间略做休息,自己则是拿着圣旨前去告知众人,准备启程回城。
百姓中仍有不信者,魏珣高声道:“各位,我等困居此处,左右无援无粮,迟早困死此处,人固有一死,珣身死不惧,但诸位与珣不同,家中有老母,有弱妻幼子,今圣旨在此,我等有一丝生的机会,何不牢牢握住?且世子在我们手中,又有何惧”
诸人无言,魏珣便让诸人收拾准备,今日已晚,待明日准备出山。
第二日天色蒙蒙亮,魏珣便率领众人出山。
为保诸人放心,陈辞依旧让人给他束缚住了双手。
待众人赶至州城,果真见到城门大开,满城士兵夹道而迎。
与三月前不同,城中百姓虽身着依旧简陋,但面色却好了很多,不至于骨瘦嶙峋,面如死灰。
亦鹤一早就在城门等候,等见着陈辞,又见他双手缚绳,眼中很是着急。
陈辞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一切皆好。不必担心,
那厢百姓迎诸人进去,亦鹤将人带到了一早就准备好的地方安置下来,
伤者皆派府医照顾,妇孺皆跟丈夫归家,人人可去州府出领粮食一石,无论男女幼童皆有粮可食。
待安顿好这些人,那魏珣眼中含泪,亲自为陈辞解开了麻绳,口中感呼:“世子大恩,臣带满城百姓相谢。”
陈辞淡笑道:“不过本职罢了。魏大人往后还要辛劳,好好的治理这越州才是。陛下将此一州百姓托给大人,大人当爱民如子,待民之心应矢志不渝。”
那魏珣应是。一旁的亦鹤道:“既然事已了,小师弟,不若回去休息?”
陈辞摇摇头,对亦鹤道:“张大人可曾劝服米商?”
亦鹤面上露出笑意,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他道:“前郡守出马,自然水到渠成,我已让驻军将米粮全数搬到州府米库粮仓。师弟放心。”
陈辞点点头,心道等嘉州郡守回信,引水修渠之事完成,自己和魏珣交代完这越州之事,便可带着张大人回盛京述职了。
诸人劳累一日,皆是有些疲惫。待安顿好百姓,魏珣也在州府休整。陈辞才对亦鹤道:“今日疲惫,师兄也早些去休息吧。”
那亦鹤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信封上四个字:世子亲启。
字迹娟秀,一看便是女子书信。
亦鹤笑着对陈辞说:“盛京来信,师弟你此刻却是疲惫了,不知世子可有精力读信一封?”
陈辞面上露出一丝羞赧来,嘴角露出丝丝笑意。将信从亦鹤手中取过,客气道:“多谢师兄替我取信。”
那亦鹤一旁起哄道:“打开瞧瞧,几月不见,郡主主动来信,想必念你的紧。”
陈辞却握紧书信,对亦鹤正色道:“天色已晚,师兄,我去休息了,师兄也早些安置。”
那亦鹤见他拿着那信回了房中,在他身后摇头笑道:“果真小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