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俩人背影很陌生,显然不是三班的。


    路炀抬头时,这二位正前后交叠在黑板前。高的那位单臂压在黑板上,矮的那位只能从前者肩膀处窥到一撮黑色发顶。


    被碰落地的黑板擦打着旋磕在墙壁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哒”。阳光从前排窗户层层灌入,将空气中洋洋洒洒的粉笔灰照的一清二楚。


    然而这点动静与灰尘丝毫没有引起闯入者的注意。


    从教室后方望去,只能看见高个的朝下俯低身体,一如十分钟前的课间,宋达冲路炀所做那样。


    但跟路炀不同的是,这位矮个儿并没有动。


    路炀扫了眼手里绿幽幽的屏幕,莫名涌出一股不祥预感。


    果不其然。


    下一刻,只听高个嗓音低沉喑哑,仿佛喉咙中卡了汪年限已久的气泡水,一字一顿,掐着气泡音近乎威胁道:


    “不然我保证,今天只要出了这扇门,所有人都会知道,你其实是个Omega!”


    路炀:“…………”


    草。


    这破台词今儿个是真过不去了。


    距离上课铃打响已经过了至少五分钟,再闹腾的班这会都静下来了。虽说三班方才宣布上体育课时疯是疯了点,但临走前依然没忘将门窗闭紧。


    以至于眼下教室空旷安静,连隔壁班老师讲课的声音都听不见,除了路炀头顶的风扇还在呼啦转着,只剩讲台上那二位对峙的动静。


    路炀想闭耳不闻都做不到。


    他收回越过书塔的目光,轻轻倚着靠背垂下了眼。


    ——矮个头的听到这话,明显急了,反手就要去抓气泡音衣领,但个头之差差之千里,指尖还没勾住,就被掐住手腕压上头顶的黑板。


    “咚!”


    “事到如今,你挣扎也是没用的,”


    气泡音低头,俩人额头相贴鼻尖相抵,就听他嗓音粗粝道:“就算我真的放你出去,你觉得你还能去哪?——或者说,你带着这身气味,你去哪里能不被发现。”


    矮个双目蕴着层浅薄水雾,眼底的怒意在话语间渐渐动摇为迷茫,眼尾绯红衬的他格外无助。半晌他才终于歇下挣扎,茫然无措地咬唇呢喃:


    “那你要我怎么办……”


    气泡音手掌上移,五指挤入指缝紧紧贴合,声音终于轻柔下来,带着安抚之意说:“没关系,我可以帮你,只要你照我说的做。”


    “……什么?”


    “求我,”


    气泡音俯身贴向他耳畔,气息粗重,循循善诱:“求我咬你,给你标记。”


    喀嚓!


    极其轻微的锁屏声骤响,路炀嗖地把手机往兜里一扔,恨不能时间倒转回五分钟前,把那张亲手写的请假条撕碎冲进下水道里。


    讲台上那二位刚声情并茂地进行到沉默对峙,但路炀知道,方才手机上写着的那一段情节,接下来马上就会被具象化。


    因为眼前这幕,是本书。


    或者准确来说,这个世界其实是本书——还不只是单独一本,而是个许多本无良小说的大杂烩舞台。


    讲台上这俩位,明显只是大杂烩中的其中一本里的主角。


    路炀第一次意识到世界不对劲,是高一下册刚转学过来时,恰在教导室门外,遇到了幕与来时路上意外看到的“三无小说”里相差无几的情景。


    起初以为是巧合,但紧接着入学一个月,他就被迫经历了十根手指数不完的“巧合”,平均大概每三天一次。


    而场景主要多发于体育器材室、厕所、以及上课时的宿舍楼道等隐蔽位置。


    其发生内容包括但不限于:


    一A一O一见钟情;


    青A竹O日久生情;


    凑巧路过Omega学长突然发.情,蓄谋已久Alpha学弟悍然出击,一举拿下人生首位标记——等等堪称离奇曲折的剧情。


    并且每次事发后,这些剧情的原文总会以一种出其不意的方式出现在路炀面前,冥冥之中,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迫使着他发现这一切。


    路炀也果真不负它望。


    具体什么时候意识到的他已经记不清了,但直至高一的下半学期,他已经非常清楚、深刻的认识到,这世界是由诸多宋达口中的“恋爱圣经”拼组而成的“虚拟书中世界大杂烩”。


    简称,这世界是本书。


    在明白的同时,他也一同发现了书中有个坚不可破的铁律——那就是无论剧情多么不合常理,它的主角清一色都是学校中数量较少的Alpha和Omega。


    至于占据学校百分之八十体量的Beta,撑死只能作为主角身边的友人出镜。


    换算成文字的话,出场率大概不超过三个自然段。


    而路炀,就是个Beta。


    注定只能成为这世界中籍籍无名的路人。


    好在路炀对此并不在乎,甚至还有点庆幸。


    但老天爷可能对他的态度并不满意,以至于隔三差五就要让他感受下主角们的爱情故事。


    距离上一次碰见已经是上周的事情了,路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权衡之下,这才选择避开了这节体育课。


    为的就是以防又不凑巧,去了体育器材室这种“爱情圣地”,再被迫碰见点什么。


    然而此时此刻,路炀听着耳边衣料摩擦的窸窣动静,只觉还不如“爱情圣地”。


    至少体育器材室隔着门,听见动静掉头就能走。


    不像眼下。


    “求我咬你,”


    讲台上,气泡音那略带磁性的声音愈发低沉,在命运之神的掌控下,果不其然地吐出了与书中毫厘不差的后半句:“我就标记你。”


    “……如果我不呢?”矮个哑声说。


    “不?”


    气泡音似乎低低笑了笑,用鼻子出得气,很轻,可架不住周遭安静,星点风吹草动都格外明显。


    路炀后半程没看下去,但不用想都知道,大概率不会吐不出什么好屁话,鉴于人类对危机的自卫本能,他潜意识就想伸手捂耳朵。


    可惜老天没给他这个机会。


    只听气泡音声音压得极沉,几乎是凶狠道:“你觉得你现在还有挑选的余地吗?嗯?”


    ——当然有了。


    路炀冷漠地想。


    下楼右拐直走,隔壁教职工办公楼的医务室里,陈列柜台之下的Omega抑制剂应该还是有点余地供人挑选的。


    但显而易见,剧情并不会让这种情况真正发生。


    否则后面的“巧合矛盾”怕是要推不下去。


    高二三班位处四楼,越过下方草坪与景观丛,从窗户眺望,出五十米就可以窥见半个操场跑道。


    烈日下人影涌动,隐约还能听见体育老师在长鸣口哨。


    宋达他们大概率已经开始热身跑。


    哪怕按照体育老师一贯以来半节课就原地解散的风格,想要教室来人,也至少是二十分钟之后的事情——二十分钟,怕是够讲台上头那二位反复标记十个来回了。


    虽说被迫撞见类似“巧合”的情况早已不计其数,但先前要么是在公共区域,要么隔着墙壁或门。


    往往人未见声先至,这点时间足够路炀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且丝毫不用担心被发现。


    像眼下这种处于同一空间,还四下无人无任何阻隔的情况,却还是头一回。


    假如上头那二位只是在进行普通的、夸张些许的告白,路炀这会儿也许就趴下塞个耳塞,权当没看见,忍过去了。


    毕竟打断既定剧情这种事他没干过,也不确定发生的话会造成什么影响,亦或是蝴蝶效应。


    偏偏这俩人是要标记。


    其实身为Beta,路炀是闻不到信息素,无论那二位主角如何让教室充盈教科书上描写的香气,他也嗅不见一星半点。


    但跟宋达那只要有瓜四海为家的八卦奴不一样,他对这些半点兴趣也没,既不想听人墙角,也对Alpha如何标记Omega毫无求知欲。


    更别说这一定程度上涉及到窥探他人隐私——即便理智上知道眼前这幕仅是本书。


    风从缝隙灌入,窗帘一角纷扬而起,在地板上落下层层阴影。


    路炀指尖轻轻压下被风扇吹起边角的卷子,上下犬齿无声擦过,镜片下素来沉静冷漠的双目,此刻却难得显出一丝烦躁。


    门外走廊寂静无声,往常没事就四处巡查纪律的教导主任这会却跟嗝屁在办公室似得,毫无要来的动静。


    整片空气都充斥着风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关键剧情做酝酿,甚至连头顶风扇呼啦而过的声音似乎都在这一刻小了不少。


    ——果不其然。


    只听周遭静默片刻,矮个似乎低低呼了口气。


    他后背紧贴黑板,后脑勺磕上时发出细微的“咚”。应该是微微屈膝了,那一撮黑色发顶终于彻底被气泡音肩膀所遮盖。


    从路炀角度望去,只剩半截腕臂还露在外头。


    这只腕臂正以极其细微的幅度轻颤,他半抵着气泡音垂于身侧的手臂,欲拒还迎数秒之后,还是在一片静谧中,屈指抓住了蓝白交织的校服。


    下一刻,路炀被迫听见了矮个隐忍颤巍、但与他预想中相差无几的回答:


    “……求你,咬我……”


    “……”


    气泡音呼吸陡然一滞。


    路炀呼吸也当场一口气哽在胸口,险些没下去。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在喉咙里轻轻骂了声操。


    哪怕这个回答在意料之中,但亲耳听见的瞬间,其冲击程度依然非比寻常。


    几乎是刹那间,路炀心里那杆是否打断剧情的天秤毫不犹豫地朝一侧落下。


    眼见讲台前的主角们从壁咚转为相拥,气泡音那急不可耐的嘴宛如隔壁熊孩子见着裹了面包糠的炸鸡腿,当场火急火燎地扳过矮个肩膀,也不管此刻身在何处,颔首就要朝后脖颈处的Omega腺体咬去。


    路炀在他落下的前一刻,面无表情地伸手入兜。


    然而指尖即将摁下早早调至音乐播放器界面的屏幕时,一墙之隔的门外陡然传来不甚明显的脚步声——


    “咣咣!”


    “咔哒!”


    教室后门毫无征兆被人由外向内地推开,紧接着是一道出乎意料地清脆嗓音:“路炀?你在教室吗?体育老师让我来叫你下去,说请假不上也得去操场集合——”


    来人不甚眼熟的脑袋从门缝探入,然而他刚伸进一半,视线余光陡然瞥见讲台,刹那间所有动静戛然而止。


    “……”


    风扇再次摇头晃脑从头顶吹过,卷子终于挣脱轻盈笔盖随风飘舞,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应该是没有声音的,但所有人都在这瞬间不约而同地听见了什么。


    场面沉寂了大概几秒,也可能半个世纪吧。


    路炀垂眸望着地上的卷子,沉默片刻,揣在兜中、停在屏幕前仅仅毫厘位置的指腹终于在这片落针可闻的死寂中,轻轻摁了下去。


    下一刻,只听空旷教室响起沉稳、沁人心脾的声音——


    “超纲单词表录音版——aband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