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十)
河阳府地处中南,地势平坦,多大川大河,水网密布如龙蛇盘踞,润泽千里,亦洪患无穷。
小时候,曾听父亲说起过,很久以前,文城不叫文城,叫沧城,文江原来也不叫文江,名沧水。
这条贯穿河阳府的沧水,曾被百姓私下称为“孽龙”。
每逢汛期,上游群山之水汇入,这条孽龙便翻身作乱,将所有村庄田舍化为无有,百姓岁岁筑堤,年年逃荒,苦不堪言。
绝望之际出英雄,一位名叫周文的年轻水工走遍水泽,绘河道图,带领着当时幸存的所有人,以肉身为堤治理洪水。
没有官粮,百姓掏空家底凑余粮,没有拨银,各家变卖家产捐银两……改河道修水利,不知葬送了多少性命,才用一代人的白骨,锁住了这条“龙”。
改了河道,改了名之后,文城慢慢才兴盛起来。
河阳府终于再也没有后顾之忧,才有如今的热闹繁华。
夜色如墨,浸透了河阳府的天空。
灯火烧昼,流光泄地映人间繁景。
而客栈内,大多数客房的灯火早已熄灭。
苏却和衣躺在床榻上,听着窗外远远传来的喧嚣声,毫无睡意。
又等了一会,才悄然起身。
行至窗边,她将木窗推开一道缝隙,清冷的夜风立刻钻了进来。
傍晚那个在客栈门口的老乞丐,此刻早已不见了踪影。
当时人多眼杂,苏却并不敢上前打听,但他看似疯癫的话里,分明是对文城过往知道点什么,绝非寻常人能信口胡诌出来的。
此人,她必须寻到。
苏却轻轻推开房门,身形一矮,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溜出客栈,滑入夜色之中。
客栈并不在主干道上,所以街边只有零星灯火,偶有晚归行人匆匆的身影。
而此时,城中的乞丐大多都会候在热闹的地方,等着哪位豪商富客吃饱喝足心情舒畅之时,随手扔点铜板碎银,或者看哪家掌柜老板生意兴荣,讨点吉礼酒饭饱腹一顿。
但苏却并不敢向人打听。
据乞丐所言,文城是“人吃人,狗咬狗”,这句点评,实在太重了。
父亲为人正直,为官清廉,而当时文城盗匪横行,才特意调父亲前去协助。
他担心事务繁忙,责任重大,才没带上母亲和自己,独身赴任。
可结果……
若是得罪,得罪了谁?
若是陷害,是谁陷害?
又为何牵连甚广,相关的一丝一缕都查不到眉目?
这个乞丐又是知道什么,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苏却不知找了多久,终于在码头边一处堆放杂物和泔水桶的墙角边,看到了乞丐的身影。
老乞丐背靠着一个破木桶,手里抓着一个又油又黑的脏酒葫芦,正仰头往嘴里灌着浑酒。
他眼神涣散,脸上泛着酡红,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声音时高时低,像是在与人争辩,又像是在私语。
苏却见四下无人,脚步放轻慢慢靠过去。
老乞丐似乎察觉到了生人的气息,醉眼朦胧地抬起眼皮,目光浑浊,似乎在找来人的位置,含含糊糊道:“……谁……哪个……行行好……施舍点酒钱……我还能喝……”
苏却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问道:“老人家,你从哪儿来?”
乞丐终于辨出了声音的方向,晃头晃脑地坐起身,使劲眨了眨眼睛,迷迷离离地对着苏却得方向说话,一张嘴就是酒菜混着恶臭的气味:“我……从生来,往死……嗝……中去……”
苏却屏息,问道:“我听你说了文城的事,我想去做点小生意,不知此地风土如何?”
她的话音未落,老乞丐那原本迷离的眼神骤然一闪,他挣扎着坐直了些,警惕地上下打量着苏却:“打听文城?你……你是什么人?谁家后人?”
苏却心中微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老乞丐见她沉默,竟又挣扎着向前凑近,那股刺鼻的味道更是汹涌浓烈,令人作呕。
他的脸上满是污垢,凑到苏却面前,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看,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端详着,仿佛要在她的眉眼间,找出熟悉的痕迹。
看了半晌,他忽然向后一仰,发出一阵更加癫狂而悲凉的笑声,那笑声格外瘆人:“哈哈……哈哈哈……后人?怎么可能还会有后人?都死完啦!死绝啦!一个都没剩下!烧的烧,杀的杀,埋的埋……哈哈哈……”
他一边狂笑,一边打开酒葫芦喝酒,
他手抖得厉害,酒水溅出,打湿了他破烂的衣襟。
随即,他脑袋一歪,往木桶上一靠,鼾声大作,竟是彻底醉死过去,不省人事。
苏却依旧蹲在原地,看着他的狼狈模样,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都死完了。
她的面前,好像又燃起了当年的那把火,灼热的气浪、刺鼻的焦味、绝望的哭喊……破碎的画面让她呼吸一窒。
这老乞丐,必定是知道些什么的,甚至可能亲身经历,或者亲眼目睹过什么。
可这里是河阳府,他又疯疯癫癫语无伦次,既不能叫醒使手段逼问,又不能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万一打草惊蛇,甚至可能给这老乞丐招来杀身之祸。
苏却愣了一愣,起身,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扔进老乞丐身边那个豁了口的破碗里。
铜钱与碗底碰撞,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
这声音,吸引了周边同样醉醺醺晃悠悠地其他乞丐,他们有的拄着拐杖,有的拿着破帽子,衣衫褴褛,狼狈不堪。
苏却看着他们向自己围过来,手中拿着一把铜钱,向空中一抛。
众乞丐蜂拥而上,恨不得挤走所有人,自己能多捡几枚。
而此时,苏却已经趁乱离开墙角,心中警铃大作,脊背生寒。
有人,在跟踪她。
对方的身手极佳,气息收敛得近乎完美,与这黑暗几乎融为一体。
若非她多年历练,直觉敏锐,只怕根本无法察觉这道潜伏在夜色之中的窥视目光。
她借沿途建筑掩形,疾步向客栈赶去,可没过多久,那道目光又再一次在苏却背后出现。
竟然追上来了。
苏却眉头紧锁,心中沉重。
本想直接回客栈,但此刻已经被人盯上,将危险引回去并非明智之举。
她立刻改变了返回客栈的计划,脚步一错,混入不远处沿河夜市的人流中。
苏却正思忖着是该冒险将其引入更偏僻处反制,还是继续周旋寻找机会溜走,却在人群之中,看到了一个逆行的人,一张熟悉的脸。
“苏却!”
他神色慌张气息混乱,正焦急又无声地向她示意。
是宋停。
那个傻子也看到了她。
他明显是跑着出来的。
苏却反应极快,不等他多说什么,几步挤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将他拽着离开,贴墙,入巷,在偏僻之处翻了个墙头,躲进一户人家的小院。
两人紧贴着布满苔藓的石墙,努力放缓急促的呼吸,静静地听着墙外的动静。
几阵“清风”拂过后,外面再没了动静。
苏却这才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出来了?”
宋停惊魂未定,瘫靠在墙壁上,同样压着嗓子道:“我……我听你房里没动静,猜你定是悄悄出门了。我睡不着,又不好直接跟出来,就去隔壁找袁慈邈说话。”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可后来,我准备回自己屋时,我……我感觉我的房门似乎被人开过,我没敢声张,也没敢立刻进去。仔细一听,里面……里面好像有轻微的呼吸声……我心里发毛,觉得留在那里更危险,干脆就跑出来寻你了。”
苏却心中一沉。
如果宋停房间里真的有人,那客栈,也已经不是安全之所。
这群人究竟是何时盯上他们的?
从文城就跟着来了吗?
跟踪她的人,和潜入宋停房间的人,是不是一伙的?
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苏却道:“你觉得他们冲什么来的?”
宋停苦笑一声:“我们两个,要钱财没钱财,要美色……咳,”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也卖不动。怕是来寻仇的。”
“现在我们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身手如何。此地是河阳府,人生地不熟,不宜闹出太大动静。”苏却判断道,“先躲,找机会脱身。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宋停立刻挺直了背脊,坚决道:“你当我是什么病秧子?一点小伤而已,早没事了。”
说罢,他又忽然想起什么,急声问道:“那……那袁慈邈呢?他会不会有危险?我们跑了,他若被那些人盯上……”
“他初来乍到,身份清白,与我们也毫无瓜葛。对方的目标若真是我们,在未弄清他与我们的关系前,未必会轻易动他,以免节外生枝。正好,也可借此试一试他自保能力如何。”
她话音刚落,便敏锐地察觉到墙外有衣袍上下动作的声音,看来那人应该早就发现了他们藏身在这附近,已经在上下探找他们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现身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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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跟踪,他们到底想得到什么?
此地不宜久留。
苏却回忆了一下刚才仓促一眼的周围环境。
若要藏身,还是要往人多的地方去。
出了这条巷子再拐两道弯,应该就能重新拐回热闹的沿河街市。那里即使到了这个时辰,依然灯火通明,人流如织。
“走!”她轻声道,抓起宋停的手,从藏身的院子翻出,冲出巷子,径直向着那片灯火辉煌的沿河街市奔去。
果然,那人立刻紧随而至。
苏却的目光快速扫视街边店铺,最终落在了一处张灯结彩,门廊下挂着数盏大红灯笼的二层阁楼前。
牌匾上写着“烟柳阁”三个字。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地从内传出,混合着男女的调笑声,划拳行令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气和酒气,非常热闹。
刚进门,一个穿着鲜艳锦缎,风韵犹存的妇人立刻迎了上来。
她满脸堆笑声音甜腻:“哟,二位小哥,好生面嫩,是从哪儿来的贵客呀?快里边请!我们这儿的姑娘最是温柔似水,善解人意,琴棋书画各有精通,保管让二位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小哥先里面请,喝几杯水酒稍作片刻,暖暖身子,妈妈我这就去给二位安排最可心的人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自然热情地就要伸手挽住苏却的胳膊,半推半就地往那暖香扑鼻的门内带去。
宋停被这阵仗弄得有些手足无措,红着脸忍不住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问道:“怎么……苏大捕头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吗?”
苏却满脸的生人勿近,闻言,面色一僵。
宋停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找补:“咳……那个……不瞒你说,我……我也是头一遭进这种地方,今日算是托了苏兄你的福,开了眼界了。”
那鸨母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虽未听清他们低语,但见二人神色,只当是年轻面薄,也不说破,只是笑容越发灿烂,动作麻利地将他们引到了二楼一间颇为雅致的厢房内。
房间不大,设施也不华贵,却处处气息旖旎,一张挂着粉色帐幔的卧榻尤为惹眼。
圆桌边,只孤零零地坐着一位姑娘。
那姑娘看起来年纪甚轻,身量未足,穿着一身不太合体,颜色艳俗的衣裙,脸上涂抹着厚厚的脂粉,却难以掩盖稚气与局促不安。
苏却与宋停进来,她无措地站起,偷觑一眼,慌忙垂首,又强迫自己抬起,努力挤出一个带着媚态的笑容,但那笑容生涩,眼神躲闪,双手无处安放,只一个劲儿地绞着衣袖。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和尴尬之中。
苏却面无表情,一直打量着站在桌边的姑娘。
宋停则眼神飘忽,看天、看地、看桌椅,就是不敢看那姑娘,和那张过于醒目的卧榻,脸上的红潮一直蔓延到了耳根脖颈。
最终还是那姑娘先打破了僵局,她怯生生地往前挪了一小步,声音颤抖地解释道:“二……二位客官,实在……实在对不住。今日……今日泊港的商船太多了,来往的客人也多,楼里的姐姐们都……都忙着伺候,实在抽不开身。妈妈……妈妈便让我过来暂时应承……我……我本是负责后院洒扫的粗使丫头,名叫小菊,今日临时充数,若有……若有服侍不周之处,还望……还望客官多多海涵,千万……千万莫要告诉妈妈。”
她说着,眼眶泛红,浓重的眼妆下,能看到那湿漉漉的眼里充满了恐惧、委屈,和认命。
苏却没有多言,直接伸手入怀,掏出一块分量不轻的碎银子,放在圆桌上。
那声音让小菊浑身一颤,以为一切,就要开始了。
“我不需要任何服侍。”苏却开口,“只需要你帮我们准备两套干净不惹眼的衣物。然后,只当我们二人在此留宿了一夜即可。管好你的嘴,这银子,便是你的酬谢。”
小菊闻言,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却,又看看桌上对于她而言已是巨款的银子。
惊喜与如释重负让她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河水,混着脸上的脂粉滚落下来。
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哽咽,忙要磕头,被宋停扶起。
小菊感激道:“多谢二位公子!多谢二位公子!小菊一定办好,绝不会泄露半个字!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她慌忙用袖子胡乱擦掉眼泪,起身就要去寻衣物。
然而,刚走几步她又顿住,回过头,脸颊涨得通红,为难道:“可是……可是公子……衣服,倒是有,只是这里……只有平日准备给楼里姑娘们换洗的……女装……男子的衣物,实在是……没有……”
苏却:“……”
宋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