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秋团圆夜
郑家父子齐上阵, 收获满满一桶小龙虾。
舅舅拎着桶, 走到林蕊旁边逗外甥女儿“蕊蕊, 这个够不够你夜市摊子卖啊”
林蕊认真看了眼水桶, 摇摇头“太少了,这最多只够两三桌人吃。”
舅舅哈哈大笑“我们蕊蕊的生意还不小啊。”
林蕊叹气, 这真的是一门夜宵文化盛宴的生意啊。
港镇这么好的河道水沟养殖条件,不养小龙虾亏大发了。
林母哭笑不得地拍女儿的脑袋“又来了,你今儿先好好烧给我们吃吃看。你都哪儿学来的这些东西”
林蕊心中咯噔一下, 半点儿不犹豫地甩锅给她干爷爷“我干爸说的,还有好多好吃的呢。”
“老何这家伙, 敢情把我们蕊蕊当他的私家厨师啊。”林母嘴上抱怨, 却没有真生气, 直接轻轻掀过这一页。
要说何半仙知道的吃食多, 林母半点儿都不惊讶。何半仙走南闯北, 什么新鲜的没见过, 他就是懒,自己不肯动。
林蕊悬到嗓子眼的心轻轻落下, 赶紧转移她妈的注意力, 伸手指向前方“芬妮,芬妮来了。”
芬妮手上提着个小白桶, 桶里头装了条粗大的黄鳝。
她笑着示意林蕊跟长辈们“我爸套到的,刚好过节,让我拿过来。”
根生叔叔现在手上仍然不太能吃劲,原先帮人盖房子做小工的活计自然不能继续下去。
他买了长长的虾笼套子, 每天晚上丢在大沟里头,第二天一早收回来,得到的鱼虾就拿到镇上集市卖,也算是给家里添了个进项。
外婆皱着眉头说芬妮“这黄鳝不要红烧,直接烧汤,烧成奶白色给你妈喝,下奶最好不过。你听你爸的快拎回去。对了,石榴拿着,今儿你婶婶采了不少。”
芬妮摇摇头,放下小白桶,轻声道“没事,我爸还套了好几条鱼呢,烧鱼汤给我妈喝。”
说着,她凑过脑袋看舅舅桶里头的海虾,笑着问林蕊,“蕊蕊,你今天又要烧小龙虾吗我爸也套了不少,你等等,我拿过来给你。”
林蕊还没有来得及谢绝,短发少女已经一溜烟地跑回家。
她看着芬妮的背影,突然间想起来“外婆,芬妮怎么把头发给剪了啊。”
林蕊这次回来,还特地给芬妮带了海鸥洗发膏。
因为上次她听说芬妮居然用洗衣粉的肥皂洗头发,简直不可思议。
“她哪有空打理头发啊。”外婆一边拌着手里头的肉馅,一边叹气,“现在她真是忙得跟个陀螺一样。”
起天不亮,芬妮就得下床烧早饭、喂鸡、喂小鹅,她家现在又捞了几只鹅苗,打算喂到过年的时候,刚好卖钱。
吃过早饭,在学校待到晚上九点放学回家,她又要准备好第二天的鸡饲料跟鹅饲料,也就是切好菜叶子和上米糠,整整一大木盆,才能保证鸡跟鹅不饿到。
这种情况下,芬妮唯有剪掉她那头油亮亮的大辫子,好节省打理自己的时间。
林蕊又忍不住愤怒“其他人呢”
她家只有芬妮一个吗其他的难道都是死人
这话林蕊没能说出口,因为芬妮已经拎着小半桶海虾过来了。
外婆嗔怒地瞪了眼林蕊,示意她别乱说话,又赶紧扬起声音招呼芬妮“来,你们两个帮忙做点儿事情,把菠菜跟韭菜理理好。”
林蕊咽下喉咙口的话,硬生生地改口“那小龙虾怎么办”
“行了,我跟你爸连着黄鳝一块儿处理掉。”林母催促女儿,“你俩去后门口择菜,别到时候又熏到了。”
黄鳝血的味道相当腥气,蕊蕊受不住又要晕的。
鹏鹏丢下手中的水枪,跳过来跟嬢嬢强调“不能剪掉头,就把下面的小脚剪了,刷干净就行。否则里头的鲜味会全跑掉。”
舅妈乐不可支,逗自己的儿子“九九乘法表,我怎么没见你记得这么清楚啊。”
鹏鹏还不放心,坚持要现场监工,蹲在嬢嬢旁边看她作业。
外婆递了把刷子给孙孙“行了,你也别干看着,跟你嬢嬢一块儿刷。小心别叫海虾夹到手。”
她将手边的菜篮子推给外孙女儿跟芬妮,“你俩也去择菜,早点弄好,中午吃顿好的。”
林蕊奇怪外婆怎么将芬妮留在郑家了。
今天是中秋节,芬妮家也要准备过节的东西啊。
“总算消停了。”芬妮坐在屋子后廊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秋日的阳光下,她年轻稚嫩的面庞上写满了忧愁,就连眉心都显出道淡淡的褶子。
林蕊惊讶“怎么了你弟弟又哭了”
她本能地头痛,十分怀疑照这样哭下去,芬妮她弟弟以后嗓子还能说话么,肯定早哭哑了。
芬妮低头挑选菠菜里头的枯黄叶子,压低声音道“我爸妈在吵架。”
一大早起来就开始了。
桂芬婶婶怪根生叔叔不抱儿子,就任凭宝生在那儿哭。
根生叔叔说自己手指头不能吃劲,否则前面手术就算白做了,后面再怎么养都养不回头。
上次他上江州城复查手指头的时候,何半仙就不阴不阳,说他手指头既然不想要了,就不用来来回回地折腾,白白浪费车票钱。
结果桂芬婶婶就跟根生叔叔吵了起来,她骂没老爷命还一身老爷病。怎么的,还躺在床上等着人伺候不成
芬妮叹气“我妈现在根本不能看,就跟炮仗一样,一点就着。有的时候,宝生哭狠了,她连宝生都要打要杀。”
林蕊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你妈该不会是产后忧郁症。”
生完孩子没人服侍也就算了,自己照应孩子还得管家务,丈夫的手指头又出了那种事,几座大山压下来,原本就疲惫不堪的女人很容易就陷入低潮。
芬妮茫然地看着林蕊“什么忧郁症”
“就是生完孩子以后,女的抑郁了。”林蕊越想越心慌,大声朝屋前喊,“妈,你过来一下。”
产后抑郁可不是小事。
上辈子,她家隔壁小区就有位妈妈产后抑郁,抱着一岁多的孩子跳楼了。
林母怕女儿有事,赶紧丢下手中的剪刀,着急忙慌地跑到屋后走廊“怎么了”
“我桂芬婶婶不对劲。”林蕊示意芬妮,“你跟我妈好好说说你妈的情况。”
芬妮虽然不明白林蕊说的抑郁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也被她的态度吓到了,赶紧一五一十地说了。
她妈现在做什么事都没精神,甚至连吃饭吃到一半都会突然发火。
不是嫌菜淡就是嫌菜油放的多。
她姐不耐烦听,回了句嘴巴就被她妈盯着骂。
当自己是地主家的小姐呢,油多的能梳头,可惜娘娘身子丫鬟命。
她姐跟她妈大吵了一场,见面都不说话。如果不是今天中秋节,她姐压根就不会留在家中。
她现在都庆幸初三要上晚自习,一个礼拜就休息半天,否则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妈。
林蕊听了心惊胆战,严重怀疑桂芬婶婶不仅产后抑郁症,还到了更年期。
她同情地看着芬妮,情真意切“你爸真惨。”
芬妮跟她姐,一个躲学校,一个要上班,好歹还能避开桂芬婶婶。
根生叔叔不行啊,他现在不能出去做小工,岂不是意味着他必须得每天都面对桂芬婶婶。
这种情况下,桂芬婶婶能给他好脸才怪。
芬妮沉重地点点头“我爸都不愿意待在家里头,他天天下地去锄草。”
可这样还是会招来妻子的数落,桂芬婶婶嘲讽丈夫还打算从地上锄出来黄金不成
林蕊简直耳不忍闻,妥妥的大型家庭战争爆发的现场。
可是丈夫越是回避,妻子的怨气就集聚的越多。
好啊,存心躲她是,那就再也别进这个家门。
昨晚根生叔叔是翻墙进的自家。他也没回房,直接在灶火间的稻草上凑合了一夜。
今早根生叔叔去大沟里头收了笼套回来,夫妻俩再度吵了起来。
林母算是明白女儿跟芬妮的意思了,点点头,叹了口气道“行,嬢嬢知道了。正好我要去找你妈呢。”
说着,她起身,招呼丈夫,“我们去看看小宝生。满月没赶上,总该要跟小家伙打个招呼。”
郑家跟根生叔叔家虽然没有血亲,也不是同族,但远亲不如近邻,算是通家之好。
这趟回乡,林家夫妻还特意打了副银锁给宝生。
金锁打不起,现在外头金价疯了,况且根本买不到。顾客能为了抢购金器直接打起来。
林父正在老太屋里头给老太演示如何使用他带过来的录音机,闻声赶紧应和着走出屋。
舅妈立刻拿起刷子刷海虾“姐姐你们去,这边我来。”
芬妮听着前院大人的说话声,怔怔地在阳光下发着呆,半晌才冒出一句“我真羡慕你跟鹏鹏,你们家的大人从不吵架。什么时候都和和气气的,有商有量。”
她家就不一样了。
每次父母吵架的时候,她甚至恨不得自己是孤儿,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那样的难堪跟冷酷。
“我姐说她会尽早离开这个家的。”芬妮苦恼不已,“可是她能嫁人,我就只有考上中专这一条出路。”
然而中专哪里有这么好考,去年整个港镇初中就没有一个考上中专的,连中师也没有。
上高中的话,还要再读三年,能考上大学的照样是少数。
今年他们村上的那个,不是连预考都没过嘛。
林蕊同情地看着芬妮,她才十四岁啊,居然要考虑这么多问题吗
上辈子,十四岁的自己在做什么噢,也是初三。
不过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初不初三一回事。反正她有武术特长,肯定能进重点中学。
至于中考的时候,刚好他家楼上的学霸小哥哥跟她一个考场,还是她斜前桌。
关键时刻,小哥哥非常够意思,把字写的斗大,正好便宜了她左右20的好视力。
林蕊下意识地要双手撑下巴,手都快碰到脸了,她突然间反应过来手上脏,又赶紧放下。
“行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再多都没用。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
芬妮重重地叹了口气,神色认真“蕊蕊,我不想的话,没人会替我想。”
林蕊愣住了,突然间意识到,芬妮说的可能是事实。
如果上辈子她考不上重点高中,她妈肯定会想办法找人交赞助费把她给塞进去的。
即使到了这辈子,她上完初中就工作,那也是她干爷爷把她安排进河校当打字员。
而她拥有的这些条件,芬妮都没有。
林蕊老实地点点头“那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
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源自于亲人长辈的馈赠,她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做人情。
芬妮靠在竹椅背上,轻轻地问自己的朋友“你爸妈吵架吗肯定不吵。如果一天到晚要吵架,为什么还要结婚当夫妻呢”
这个问题,林蕊同样没有办法回答。
她这辈子的确没看到林父林母吵架,可也因为她穿过来时间不久,而父母还恰好都去外地出差半个月来月。
有可能他们吵架的时候,她没赶上。
至于上辈子,她母亲跟生父在她五岁时就离婚了。之前父母到底是怎么相处的,她哪里还记得。
她的成长史中,其实父亲的角色始终都是缺失的。
就算后来母亲再婚了,那位温文尔雅又富有生活情趣的后爸对她而言,也更加像是位朋友。
林蕊老实地摇摇头“我没看过他们吵架。”
芬妮肯定地点头“他们一定不会吵的,他们都脾气这么好。”
况且贫贱夫妻才百事哀,像郑云嬢嬢跟姑爹这样的国企职工,端的是铁饭碗,吃的是国家粮,又有什么好吵的呢。
林蕊唯有保持沉默。
日影变换,放假的时间总是特别短。
吃过晚饭,林家夫妻带着老人给他们准备的大包小包各种咸菜干菜还有蔬菜去镇上坐公交车。
林蕊大力跟窗外的舅舅一家人挥手道别,扯着嗓子喊“下个礼拜我回来割稻子啊。”
舅妈笑得厉害,拉着儿子一块儿喊“好,我们等你”
林蕊转过头,没头没脑地问她妈“你跟爸吵架吗会不会觉得过不下去了”
林母哭笑不得,搂着女儿叹气“我们蕊蕊哦,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大姑娘呢。”
吵,当然吵,天底下哪有不吵架的夫妻。
只不过他们家住的是筒子楼,只要一吵架,整栋楼的人都知道。
大家都是同事熟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哪有不过来劝架的道理。
完了第二天再去上班,全厂都知道你们两口子昨天吵架了。就连厂里的领导都要捧着茶杯过来,明里暗里地提醒两句,要互相尊重互相包容。
“你说这架吵得还有意思吗”林母无奈。
这哪里是两口子吵架,简直就是上电视直播给全厂的人看。他们两口子好歹也算知识分子啊,总要点儿假清高的脸面,哪里扯的破。
林母叹气“所以你跟你姐出生后,我更懒得跟你爸吵了。每次我想动刀的时候,我都想啊,不行,我俩女儿还这么小呢。”
万一她一刀下去没控制住,她家鑫鑫跟蕊蕊可怎么办算了,忍忍就这么凑合着过。
林蕊靠在她妈怀里,笑得浑身颤抖。
她想到了那句话,她也不记得到底是谁说的。
大意是,婚姻就是过不下去了想去,结果路上碰到对方爱吃的菜,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等到吃完饭菜洗碗的时候,突然间又想起来,不行,还得买把枪。
林母摸着女儿的脑袋“父母兄弟姐妹还要吵吵嚷嚷,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呢,何况是夫妻。有句古诗说,至亲至疏夫妻,不是没有道理。”
“我觉得,芬妮爸妈最大的矛盾在于钱。”林蕊一本正经地分析,“桂芬婶婶深陷在没钱的苦恼中,而根生叔叔没办法解决她的困难。”
要是有钱的话,即使桂芬婶婶没有奶水,也可以给宝生喂婴儿配方奶啊,哪里还会这样痛苦。
林母又好气又好笑“咱们回外婆家的路上怎么说的回去吃两顿饭,你就又钻进钱眼里头翻筋斗了”
林蕊一本正经“那当然。你看要跟根生叔叔家有钱请个月保姆,帮桂芬婶婶做家务照顾孩子的话,桂芬婶婶还至于累出病嘛。对了,妈,桂芬婶婶怎么样”
“我也说不来。”林母摇摇头,“我能做的就是宽慰她,可她能不能听进去,我鸡不知道了。”
女儿话糙理不糙,虽然满嘴都是钱,可也算说到根生家的实际困难上头了。
桂芬原本就是要强的个性,现在村里头大家日子渐渐富余起来,她家不仅原地踏步,还一朝回到解放前,她能不着急么。
林母叹气“就看她自己能不能转过这个弯儿了。人啊,千万不要总是跟人比。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就是她,当年一块儿从医专毕业的同学,还不是各有各的际遇。
同窗中,现在有人是妇幼保健院的院长,也有人在医科大学里头当教授,更有人一路高升去了卫生部党领导。
要跟他们比起来,林母能怄到躺在床上三天下不了床。
“可又怎么样呢一个人能吃多少饭,能睡多少地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是计较还不得气死自己。”
林蕊深以为然“对,我就是这么想的。你看我,就从来不跟别人比成绩。”
比个屁啊,有什么好比的。要真比的话,她上辈子就是被学霸从小碾压到大的命,可不也没耽误她吃嘛嘛香么。
林母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你学成这样,你还有理了对了,你们这次数学单元测验你考了多少分试卷发下来了,我知道。”
这就是在职工子弟学校上学最大的弊端。你所有的同学都是你父母同事的孩子,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分分钟都会变成己方阵营的叛徒。
“哎哟,妈,外婆给我们带回家的都是什么啊这个酸豇豆跟酸豆角都好吃。还有这个酱,鲜的很。”
林母瞪眼,揪着女儿的耳朵下车“你少给我打马虎眼,赶紧老实交代考了多少分。”
林蕊疼得“嗷嗷”直叫,连连向她爹求救“爸,救命啊,妈要揪下我耳朵了。”
可惜比起小女儿,林工明显跟自己的老婆郑大夫比较熟,他毫不犹豫地站在熟人这边,还顺带着落井下石“蕊蕊,你就老实告诉你妈。放心,你妈承受的住。”
林蕊带着哭腔,可是她承受不住啊。
她还是觉得做人孝顺点儿比较好,就不要拿考试成绩刺激无辜的父母了。
远远的,传来一阵笑声。
林母下意识地抬起头,感觉又在外头丢人了。待看清楚笑的人,她惊讶道“小孙,你怎么在这儿吃过饭没有”
林蕊趁机挣脱她妈的魔爪,躲多边上,好奇地看着正在路灯下抽烟的孙泽。
哦不,是孙泽跟他的同伴,他身边还站着位看上去比孙泽要大上七八岁的男人,穿这件周润发同款风衣。
坐在轮椅上的孙泽赶紧掐掉手上的香烟,对着林母笑得桃花眼上翘“吃过了,谢谢阿姨。没事儿,我跟我表哥逛到附近,在这待了会儿。”
他笑眯眯地看向林蕊,“我们蕊蕊今天吃了什么好吃的感觉小脸又圆了点儿啊。”
林蕊苦大仇深地瞪着他,少年,注意你说话的口气。
眼前的这位姑娘正值豆蔻年华,不是四岁的小姑娘。你这样子讲话有耍流氓的嫌疑。
然而这个世界的人似乎集体忽视掉了这一点,林家爸妈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林父更加主动邀请两人“要不要到家里喝口水刚好蕊蕊外婆准备了不少酱跟茄子干。老太说孙教授挺喜欢吃的。还有菱角,蕊蕊今天刚去河里头摘的。”
他的目光落在孙泽脚上,又笑着拍了下头表达歉意,“噢,我都忘了,你脚还没好。”
上四楼实在艰难。
林父直接解开蛇皮口袋,从里头拿出一塑料袋菜干跟一瓶酱,递过去“既然脚不方便,就早点回家休息。”
“没事儿。”孙泽笑眯眯地接过吃食,交给自己的表哥。
长风衣表哥点头谢过,然后冲口袋里头摸出一把巧克力糖,笑容满面地看向林蕊“来,蕊蕊是,哥哥请你吃巧克力。”
林蕊本能地往她妈身后缩,警觉地瞪着陌生人。
这个世界的大人们都喜欢用糖拐骗小孩吗怎么谁见到她都先给把糖。
正文 财主找上门
孙家表兄弟当然不会穷极无聊大过节的还出来乱晃悠。
他俩即使想逛街, 无论是解放公园还是月牙湖亦或者江州商场, 都胜过于马路牙子边上的公交车站。
坐在何半仙的小屋中, 孙泽总算开始酝酿气氛“蕊蕊, 哥哥对你好吗”
林蕊警觉地看着面前一堆牛肉干跟小鱼干还有奶糖、巧克力,立刻嘴巴一张就要朝楼上喊。
妈, 有人想拐你家小闺女哩。
孙泽吓得赶紧伸出手,央求道“小姑奶奶,我叫你小姑奶奶成不你别嚷嚷。哥哥有没打算做什么坏事。”
林蕊瞪着他, 抓了把牛肉干塞给苏木,示意他吃。这家牛肉干可香了, 味道特别正宗。
还说不打算干什么, 就连苏木都感觉到了不对劲, 顾不上看黑名单上的人, 直接冲下楼盯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至于何半仙, 吃过晚饭他老人家就出门赶火车去了。
他中午带着苏木去江州饭店干了顿好几百块钱的大餐, 吃得满嘴流油,当然是雇主请客。然他就接下了去外地的生意。
问他为什么不下午就走, 非得黑灯瞎火的赶夜路那不是因为今天早上郑大夫还给他们爷儿俩留了梅干菜烧肉跟红烧鸡爪么。
不吃掉了多浪费, 白辜负了人家一片心。
再说他也要试试这新买的电饭锅到底好不好用。
苏木吃过晚饭就去林家看电视,反正他是林家的小儿子, 林母早就给了他家里的钥匙。
听说孙泽要找蕊蕊聊天,苏木立刻坐不住,冲下楼来,警惕地盯着两人, 恨不得手里头再抓根棍子。
孙泽简直想要在这屋里头找面镜子仔细瞧瞧自己的脸。
他没亏待过这两个孩子,哪次不是给他俩带吃的就捎他俩下馆子。
为什么他俩看他的眼神只差往他脑门上贴张纸条,上书坏人
还是穿风衣的大表哥比较沉稳,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蕊蕊,你怎么知道录像机的价格涨不过五千的”
林蕊下意识地想说是她瞎猜的,她当然不知道,她就是依据上辈子的人生阅历推断的。
电子产品更新换代的速度最快,手机都是刚推出来新款的时候逼得粉丝去割肾,再出下一款,老款立马贬值进尘埃。
这玩意儿根本不可能保值。
不过面对孙泽闪闪发亮的眼睛跟这位大表哥高深莫测的表情,林蕊才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呢。
她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甩锅给何半仙“我干爹告诉我的。”
大表哥长长地嘘出口气,一副“难怪如此”的表情。小孩子知道什么,身后肯定得有大人指点。
他扫视一圈何半仙家徒四壁的小屋,挑挑眉毛“那就无怪乎他老人家根本什么都不买了。”
现在市面上,有钱人抢购电器,没钱的拼命囤日用品,个个都恐慌手上的钱变成废纸。可这仙居好了,依然任尔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大表哥满怀期待地看着林蕊“半仙他老人家相信国家会调控,不会任由物价继续这样下去,对吗”
林蕊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国家怎么可能放任物价无底线上涨
即使三十年后,市场上还有储备粮跟储备冻肉,这是关系国计民生的根本。
经济发展完全交由市场来调控,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交给资本。但是资本最大的特点在于逐利性,或者准确点儿讲叫短期逐利性。
资本从来不关注市场是否能够健长并成熟发展,资本最大的目标在于最大限度地割韭菜。
等到这个行业千疮百孔的时候,资本早就迅速撤离,投入下一个行当开始新一轮收割。
完全市场竞争是不可能存在的,政府调控不可或缺。
林蕊好奇地看孙泽“录像机真涨不上去了”
她也就是凭感觉猜猜啊。物价这东西,谁说得准。
上辈子她十岁的时候,就有经济学家信誓旦旦,房价一定会下跌。结果等到她二十岁的时候,六千块钱一平方米的房子已经涨到四万五了。
信专家,还真不如信砖头。
孙泽摊手“不知道,反正我们卖了,昨晚我找了表哥,连夜直接出了我们手上所有的货。”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林蕊,又忍不住要逗孩子玩,“蕊蕊,要是涨到了一万块,我一台白白损失五千元,十台就是五万块,你怎么赔我”
林蕊立刻脖子一扬,扯着嗓子喊“妈”
有坏人威胁你家小闺女
孙泽吓得差点儿从轮椅上摔下来,结结巴巴地跟探出脑袋的林母解释“没事,阿姨,我们不饿。蕊蕊就是太太客气了。”
饶是他百般解释,热情好客的林母依然冲了两碗甜蛋花炒米带了袋子鸡蛋糕下楼。
她笑着招呼两位客人“不好意思啊,家里煤炉还没烧,只能请你们将就着吃了。这鸡蛋糕是自家的鸡生的蛋打的,什么东西都没乱加。你俩尝尝。”
“不不不,阿姨您太客气了。”大表哥赶紧接过碗,背过主人狠狠睇了眼表弟,就他话多。
林母在下面待了会儿,客套两句,又抱怨他们没事给孩子带这么多零食做什么。下回要再这样,她可不许两人进门。
孙泽干巴巴地笑“都是小孩子吃的玩意儿,放在家里白白坏了,不如拿来给蕊蕊跟苏木吃。”
林母转过头来板起脸,教育自己的女儿“好好跟哥哥说话,知道不妈上去收拾屋子了,明早想吃红豆粥还是南瓜粥啊。”
林蕊立刻举手“红豆粥。”
苏木跟着点头“屉子上蒸南瓜,那个又面又甜。”
林母笑着点头“好嘞,我上去泡红豆,明天早上我给你们炒菱角藤吃。”
林蕊得寸进尺“我还要酸豆角。”
当妈的人睇了她一眼“上学怎么不见你这么积极。”
大表哥赶紧应声“您忙您的,是我们打扰了。”
郑大夫一走,表兄弟俩如释重负。
两人互看一眼后,谁也不多话,先呼呼啦啦喝完这一大碗蛋花炒米汤。
“蕊蕊,你别理他,他人来疯。”大表哥率先放下筷子,随手抓起块鸡蛋糕边吃边说话,“表哥就问你一个事儿,你干爹也认为会重新回到计划经济时代,物价会回落”
现在外头什么声音都有,各种政策解读层出不穷。认为现在掏钱的是傻瓜,以后会悔死了买这么多的也不是少数。
林蕊惊讶地瞪大眼“怎么可能,计划经济国门打开了你还指望关上这根本不现实啊。”
人民币实际购买力下降是必然的,这毋庸置疑。
“那半仙他老人家的意思是钱还得花出去”
林蕊点点头“当然,钱放在那儿,又不是黄金,纸而已,永远只会贬值不可能增值。差别在于怎么花罢了。”
大表哥试探着问“买房子是你干爹的主意”
“对啊。”林蕊真诚地点头。
表哥面色严肃起来“那你干爹他老人家在哪儿”
林蕊模样乖巧“去给我挣钱买房子去了。”
哼,她有大佬干爷爷,才不指望孙泽给她买房呢。
这话孙家表兄弟还真信。
何半仙他老人家是没钱,主要客户群官员也没钱,可是官员手上有批条啊。现在批条就是钱,官倒的利润惊人。
甚至还有一种人专门从事倒卖批条的生意,皮包一夹就是行走的公司。别看不起眼,人家挣到的手的钱比一个国营大厂都多。
眼前这屋子破,可未必就是穷困,说不定人家手指头缝里漏出来的,就够他们吃一年了。
大表哥低下头沉吟半天,试探着问林蕊“海南怎么样你知道海南吗”
今年海南才从广东独立出来,成为国内最年轻的省。眼下,不少大学毕业生都在往海南闯。
错过了1980年的深圳,他们不愿意再错过1988年的海南。
表哥还在迟疑,要不要去海南发展。
他这几年走南闯北,也靠着批条积攒了不小的财富。只是现在国家要取消价格双轨制,直觉告诉他,继续靠批条倒卖下去的日子恐怕不长了。
“你说说看,海南有没有发展前景”
林蕊想了半天,只记得海南的水果很好吃,海鲜也不错,而且便宜。
上辈子她们寝室就有海南人,一屋子姑娘跟着本地人去玩,也不怕挨宰。
“房地产呢,你认为海南的房地产有没有发展前景”表哥按捺不住,双眼放光地看着她。
他那眼神太瘆人,活像饿狼,瞧着要吃人。
吓得苏木立刻挡在前头,虎着脸质问“你干嘛吓唬蕊蕊。”
大表哥赶紧澄清自己绝无恶意“不不不,小仙君,我只是想求半仙他老人家指点罢了。还望半仙能够拨冗一见。”
林蕊跟苏木对视一眼,默契地摇摇头“不在。”
他出门就是脱缰野马,什么时候能回来,那恐怕真只有神仙才知道。
孙泽赶紧要了纸笔,写下自家的电话号码塞给林蕊“要是你干爹回来了,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知道不”
说着,他又从怀里头掏出一沓子十块钱的钞票示意林蕊,“拿着,这是给你的跑腿的钱。”
林蕊丁点儿都不客气,直接抓上手数了数,二十张,那就是两百块钱。
嗯,不错,加上王奶奶分给她的这个月的提成,等到下个礼拜,她能攒上五百块了。
继续投资给舅妈,这样等到过年鸡蛋卖出去,她就能拿到第一笔分红。
只是,舅妈会不会全盘告诉她妈这样多出来的两百块钱就瞒不过去了啊。
妈妈肯定不会愿意收这个钱,势必要逼着她把钱还回去。
林蕊愁的托起下巴,眉头紧锁。没钱的时候愁,现在有钱了还得愁。
十四岁的姑娘虽然备受长辈宠爱,可同时也意味着要受到长辈的管制,啥事都得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孙泽原本还在焦灼不知道何时才能迎回何半仙,此刻一见林蕊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就又忍不住想笑。
这小丫头怎么就这么好玩呢,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这张肉嘟嘟的小脸上了。
看看这眉毛耷拉的,腮帮子鼓的,小嘴巴撅的,真是个小娃娃。
奥无疑问,孙泽又手贱了,不假思索地伸出了罪恶的魔爪。
不过这回他没能掐到林蕊的脸。
因为苏木时刻警惕着,只等他的狼爪伸出来,苏木就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开。
那下手叫一个重,“啪”的一声脆响,疼得孙泽第一时间就怀疑自己手断了。
“你别老是捏蕊蕊的脸,多讨厌啊。”苏木凑到林蕊身边看二十张钞票,给她出主意,“咱们还是放在王奶奶那边。你不是说要王奶奶买房子当店面嘛。”
蚊子再小也是肉,就当他们参与投资了。况且王奶奶嘴巴牢,不会出卖他们。
孙泽在边上嗷嗷叫了半天,林蕊跟苏木压根就不理会他。
两人琢磨来琢磨去,感觉这时候要硬在王奶奶的生意里头插一脚,似乎有占便宜的嫌疑。
五百块钱对买店面来说,实在杯水车薪。
对了,她妈有没有把那一千五百块投给舅妈啊
“还是不够啊,加在一起才两千块。你不是说那房子得五千块钱么。”苏木犯愁,“要是咱们再多做几个月的生意就好了。”
表哥听两个小的嘀嘀咕咕,委实头痛。孩子到底是孩子,这三瓜两枣也值得他们算来算去。
他不耐烦看俩小孩掰手指头,直接开口问“你们差多少钱”
“三千。”苏木头也不回,竖起三根手指头。
表哥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从口袋里头掏出个信封“这里头是五千块,算是我请二位小仙引荐何半仙的酬劳。”
妈呀,林蕊跟苏木立刻握紧对方的手。这人是中秋节晚宴喝高了,怎么身上没酒味啊。
别慌,讲价的关键时刻,千万得稳住。
好歹他俩也是半仙的代言人,不能跌了他老人家的份儿。
“我爹相面看缘分的,缘分不到,多少钱他都不可能出山。”苏木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眼睛不往装钱的信封瞥,依然跟林蕊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真的要街边那间房子吗地段虽好,可挺破的啊,得彻底扒掉重建。要不要重新再找个地方,说不定还能便宜点儿。
他捏紧林蕊的手,示意她不能着了相。
掏钱算命的都这德性,你越是冷淡不搭理,找来算命的人越是要往上赶着。
人还真这点儿贱格,贴上去的不要,打一巴掌的反而要倒贴。
孙泽朝他表哥使了个眼色,清清嗓子“两万块对不对昨天你说的那个小别墅要两万块。行,只要何半仙同意见我哥,这事儿我做主了,酬劳就是两万块。”
屋子门开了,表哥推走残疾人士孙泽。
“慢走啊,天黑,小心路。”林蕊在后面不卑不亢地打着招呼。
门板一合,她跟苏木一屁股坐在地上,双眼发直两万块钱啊,两万块钱
两人对视一眼,赶紧抓起那牛皮纸的信封往桌上倒,迫不及待开始清点。
五十张,灯光下,整整五十张今年刚发行的百元大钞在发着美丽的光。
苏木捂着的自己的胸口,小心肝一个劲儿地扑通,说话的声音都大喘气了“这么多钱啊,他们出手也太大方了。”
大方的跟漫天撒钱似的。
林蕊双眼直勾勾的,小声呢喃“因为他们的钱来的太容易了,是没本的买卖。”
三千五的录像机,五千块钱出手,短短一个月的功夫,一台机子就能挣一千五。
孙泽只是跟着他表哥小打小闹,就拿了十台。谁知道他表哥手里头是一百台还是一千台啊。
这一出一进,就是十来万甚至上百万。
能想到去海南干房地产,手上没钱可不行。
苏木点头,钱来的太快了,挣钱的人就会发慌。尤其这种官倒,自己心里头也清楚发的是昧心财,所以愈发要大方舍出去。
他那位在香港蹬了腿的大师伯就是这样,好多发大财的信徒给起供奉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一炷香就捐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为什么非得五个八呢因为吾发。
苏木怀疑用金子打出来的檀香也没这个价儿,因为大师伯的一炷香就只有三根而已。大师伯说佛前三根香,可他老觉得大师伯就是不想多花一分钱而已。
林蕊抹了把脸,恶狠狠地叮嘱苏木“你爸回来了,你一定看死他。这两万块钱,咱们必须得挣到手。
挣钱没错,他爹都说了有钱不挣是傻瓜。
可苏木还是有点儿慌“蕊蕊,要是海南挣不到钱怎么办咱们是不是得搬家”
林蕊摇头“不怕,起码短时间内不会崩。”
资本都是逐利的,所有人都相信那个能挣钱,所有的热钱就会源源不断流淌进去,然后花团锦簇,烈火烹油。
至于什么时候崩盘,那真是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所有的商品都是有保质期的,她干爷爷看一回风水,还保一辈子不成
正文 老大不好当
林蕊溜溜达达上楼去, 她妈正在泡米准备明早煮粥。
屋里的电视机开着, 身穿白衣的女歌手正欢快地歌唱“请到天涯海角来, 这里四季春常在, 海南岛上春风暖,好花叫你喜心怀。”
林蕊忍不住乐了, 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预示,提醒她应该让大表哥去海南发展
看见女儿,郑大夫微微皱眉“他俩找你聊什么天啊”
两个大小伙子, 找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跟小小子,能有什么好聊的。
林蕊往床上一摊, 随手朝嘴里头塞了块牛肉干, 声音含混不清“哪里是找我啊, 找我干爹呢, 曲线救国。”
林母拍了下女儿脑袋“起来, 又吃的满床都是渣渣屑屑的。”
她拿扫床刷子扫了两下床单, 然后叹气,“现在的人, 说起来讲科学要现代化, 却专门信这些。”
孙泽是江州大学的学生,他那个表哥也是名校毕业, 结果还是白搭。
别说他们两个年轻人了,现在那些当官的、做生意的,哪个眼睛不专门盯着“大师”,指望“大师”预言指点迷津, 简直就是笑话。
说起来,能做到这地位的人应该不算蠢,可为什么偏偏一个个都要做蠢事
林蕊从背后抱住母亲,不停地蹭来蹭去,笑嘻嘻的“因为他们心里头没底啊,慌啊。”
官场沉浮变迁,商场变幻莫测,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他们能不惶恐么。所有的分析都是马后炮,历史有必然性更有偶然性。
有宗教信仰的人比较幸福,关键时候可以将一切都丢给神。人类最懒惰,总希望万事万物都有一招致胜的捷径。
林蕊提前给她妈打预防针“妈,你知道吗,孙泽那个表哥要给我干爹五位数当酬金。”
说着,她张开手指头,冲她妈晃了晃。
“啪”
林母手一松,扫床刷子掉到地上。
她捂住胸口,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床上,呆愣了半晌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自言自语“也是,他们的钱真跟大风刮来的一样。”
一张批条就是十几甚至上百万,做的都是无本的买卖,半点儿风险都不用的捞钱。这钱还不跟纸一样,想来多少就有多少。
既然这样,花出去又怎么会心疼拉开皮包,漫天儿撒钱就是了。
林母不反对政策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大家穷了几十年,被割资本主义尾巴割怕了,有胆量出来挣钱的,其实也担着风险。
那些养殖户,那些小商贩,风里来雨里去,既要担心政策有变又要害怕亏了本,挣的钱即使多,那也是血汗钱辛苦钱。
况且,人家切切实实满足了人民群众的物质文化需求,为社会为国家创造了财富。
可是这些官倒们呢他们靠的是特权,吸的是国家跟老百姓的血,肥的是他们自己的腰包。他们凭什么先富起来
就因为他们的血统比别人高贵
流出来的都是一样的血,她这个做医生的还真没看出来他们的血比别人贵在哪儿。
林母伸手揽住女儿的肩膀,小声道“小孙在跟着他这个表哥做生意。”
现在有关系有门路的,都在做生意。想发财不是坏事,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可是财富迷人眼,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啊。
林母看着小幅度点头的女儿,轻声呢喃“那你知道他表哥为什么带着他做生意吗”
或者说,等于白送钱给他。
“军队。”林蕊福至心灵,“军队经商。”
孙泽的父亲从军,估计手上权力不小,身下的位置也不低。
军队经商可是一块大肥肉,多年之后整顿依然积弊难反。军队凭什么经商,凭借的当然是手中的权利。
上辈子舅爷爷就感慨过,1985年允许军队经商是政府的失职。
短期内,它的确解决了军费短缺的问题,可这是饮鸩止渴,造成的恶果需要几十年甚至更多的时间去消化。
林母喃喃自语“有的时候我也糊涂啊,让党、政府、军队都办公司,利用手上的权力去经商,光明正大地搞钱权交易,真的不会出事吗”
她不懂经济,可她也学过历史。这样跟官买办到底有什么区别啊。
政府应该是管公司的人,可政府都办公司了,那岂不是左脚当裁判,右脚当运动员,这到底该怎么管
林蕊艰难地消化母亲的话。
会出事的,不然多年以后也不会强调政企分离,也不会强调军队不允许经商。
林母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轻声叹了口气“算了,妈跟你说这些干嘛。你好好上学,不要掺和任何事情,知道吗”
林蕊懵懵懂懂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母亲“妈,那我是不是不该给我干爹传话啊”
“没事。”林母笑了,“你干爹啊,汗毛都是猴毛,拔一根吹一下就是只猴子。这在他面前算什么啊。”
说着,她贴近女儿的耳朵,小声报了个名字。
林蕊吓得捂住嘴巴,眼睛瞪得滴溜圆。妈呀,她干爷爷的主顾可真够大的。他老人家难怪将来能被捧成老神仙,就凭他这股沉得住气的劲儿,便不是一般人。
“所以我才怕啊。”林母轻轻摸着女儿的小辫子,“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后面的话,她咽进了肚子。经历过那个年月的人都知道,即使在自己家里头,话也只能说半句。
你永远不知道隔着墙的是人还是鬼。
郑大夫拍拍女儿的脑袋“去,赶紧洗洗早点睡儿睡。你爸应该快回来了。”
孙家表兄弟登门,林父本该作陪。但是厂里头的那台进口仪器出了点儿问题,他不得不放下蛇皮口袋,连身上的灰都来不及拍,赶紧又奔去厂里头了。
林蕊叹气“我爸这么没日没夜的干,一个月也就百把块钱。”
嗯,这一回是涨工资了,从九十八块五涨到了一百一十三块五,涨幅超过两位数,可喜可贺。
她爸是高级工程师啊,从来没停止过自我学习进步的老大学生,这个收入真的合理吗
“就你想的多。”林母敲女儿的脑袋,“去去去,好烦神。别老想着国家给了你多少,先问问自己为国家做了多少。”
林父开门进来,笑着包庇女儿“哎哟,我们蕊蕊将来当领导,给爸爸涨工资好不好”
林蕊合计了一下,犯愁地看着父亲“难,可能只有涨退休工资了。”
林父哈哈大笑“那也不错,等退休了我跟你妈再找份工作,还能再挣二笔钱。”
他拽了下女儿的小辫子,打趣道“说不定到时候就真能盖小别墅了。”
林蕊现在哪里敢再提小别墅,赶紧借口明天要上学,拎着开水壶,一刺溜地跑去冲澡间了。
第二天早上,林母给女儿整理书包的时候,突然间想起来“蕊蕊,你昨天好像没写作业啊。”
昨天中秋节,上午蕊蕊净跟芬妮小姊妹两个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了。
下午,舅舅带着外甥女跟儿子坐上农用船,去大沟里头采野菱角。
等到晚上回家,蕊蕊和人聊完天之后,上楼就洗洗睡了。
林蕊瞪大眼睛,眨巴两下看她妈,带着哭腔“怎么办”
班主任相当凶残,又逼着她跑圈的话,她要不要当场晕过去
“不怕。”林母在小女儿面前委实算不上严母,立刻给女儿出主意,“你前天不是陪苏木去医院了嘛。老师布置什么作业,你哪儿知道。要是老师罚你站黑板,你就打电话到厂里医务室,我跟你们老师说。”
她还一肚子火气呢。
要不是学校没管好问题学生,她女儿至于遭那罪
蕊蕊要不是错过了礼拜六的课,能忘了家庭作业
不过郑大夫这回真多虑了,周一早上收家庭作业时,所有老师都对林蕊网开一面,只让她今天补好再交就行。
班主任跟任课老师一一打过招呼,还特地过来看了回林蕊跟苏木,表达对他们身体状况的关心。
两人诚惶诚恐地送走老师。
于兰狐疑地看着班主任的背影,压低声音道“算老李有良心,你俩好歹是为了他出气。”
“谢谢,我们跟他不熟,别胡说八道。”
这可是阶级立场问题。
林蕊从抽屉里头掏练习册,催促同桌,“快点儿,拿来给我抄抄。”
现在的老师们多么残忍,练习册一发下来就直接撕掉后面的答案上交,根本一点儿可操作空间都不留。
林蕊倒是考虑再去书店买一本一模一样的,专门抄答案。不过要她为学习掏钱,她手有千斤重,心口痛。
于兰摊手“没了,我的早上就被收走了。”
林蕊立刻垮下脸。
合着老李是故意的,假装好人。
“哎哟,你就随便写写,反正老师也不指望你写得多好。”
林蕊默默地瞅了眼于兰。同为学渣,如此互相伤害真的合适
于兰冲她挤眉弄眼,提醒她关注重点“你没发现今天周文周武不在吗”
“关我什么事啊,我又不是班委,还得专门准备本子记谁旷课。”
她苦大仇深地拿出笔,翻开练习册,先深深吸口气,告诫自己要撑住。
于兰撞了下林蕊的肩膀,压低声音做出要传播小道消息的标准姿势“你真没听说学校要开除周文周武了。”
“真的假的”林蕊相当狐疑,“老刘真下死手了”
就为了这么件事,校长居然动真格,有点儿超乎想象。
于兰跟林蕊咬耳朵“反正他俩也不可能考上什么好学校。学校把他俩踢出去,刚好还提高了升学率呢。”
林蕊放下笔,看着兴高采烈的豆蔻少女,忍不住在心里头叹气。
姑娘,作为班上倒数十名人士,您难道就体会不到啥叫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吗
于兰还沉浸在大仇得报的喜悦中,继续拿手欲盖弥彰地挡着嘴巴,声音压得低低的“据说这回周老太是彻底惹毛厂长了。”
勾结外人抢了副厂长家公子的手表不说,居然还当着电视台记者的面,闹得叫厂长下不了台。
以前是看她年纪大,不跟她一般见识。可有些人蹬鼻子上脸,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
平常忍你是懒得跟你一般见识。光脚不怕穿鞋的呸皮鞋一脚踩在你的光脚背上试试,保准你痛得哭爹喊娘。
林蕊摇摇头“等学校发通报,不然什么都难说。”
她抓起笔,再度深吸一口气,准备奋斗数学练习册。
结果貌似她天生没有发愤图强的命。
还没等她看完第一题,教室外头就飞奔进个冒冒失失的毛头小子“大老大,机械厂的那帮孙子要跟你拍板。”
林蕊看着练习册上墨汁,默默地抬起头。
满头是汗的男生后背立刻挨了陈乐一巴掌“好好说话不会啊。”
林蕊放下笔,轻轻地嘘出口气。
脑壳痛,天真单纯的初中生。
就因为她自行车大战三歹徒的江湖话本经过一个中秋节的发酵,她现在成了钢铁厂职工子弟学校的扛把子。
少年嘴里头的机械厂当然不可能是机械厂职工。谁上班了还这么,到底工作还想不想要。
传闻中要挑战林蕊大佬地位的人是机械厂职工子弟学校的,据说看不惯一个小丫头片子还这么跳。
这世道,真是任何时候都不忘踩女性一脚。
林蕊直接拒绝“没空,我要补作业。”
男生急了“那咱们就被机械厂的骑在头上”
“他要真骑在你头上,你驮着他往护城河一丢不就完了。”林蕊头也不抬,直接转着橡皮选abcd。
传说中,真正自带锦鲤运的人,转橡皮都能选准答案。
可惜的是,林蕊的锦鲤运明显不在学习上。
她看着发下来的练习册一片刺眼的“x”,深深叹了口气。
转过头,林蕊朝被拒绝后一直跟在她屁股后头,只差没进女厕所的男生勾勾手“好了,礼拜五下午放学,一次性解决问题。这两天我心情不好,都别来惹我。”
林蕊辛辛苦苦隐藏的数学试卷叫她妈给发现了。
本来她就将卷子塞在桌肚里头挺好,可千算万算,她忘记了周三下午开家长会。
初三的学生了,老李觉得很有必要给大家提个醒。
关键时期,奋战一年,为自己的人生跟祖国的未来都交上满意的答卷。
所以,初三3的全体学生家长来学校开会。
学习不仅仅依靠学校,否则为什么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关键在于家庭氛围,父母也是孩子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林蕊通知她妈去学校开会的时候,忘了把自己桌肚里头的考卷给转移出来。
就那么一张薄薄的纸,登时飞上天变成乌云压城。
林蕊这两天在家里头都缩着脑袋老实做人。
她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人生啊,明明秋光明媚,为何凄风苦雨
陈乐紧张地看着林蕊“你行吗机械厂的胖孙可不是好惹的,那家伙一身蛮力。”
虽然现在他们对外吹嘘林蕊身怀绝技,可那天中午的事情,他回去仔细琢磨过,总觉得林蕊有点儿凑巧。
真要硬碰硬,保不齐就是林蕊吃亏。
再说林蕊的情况他还不清楚,上学期八百米测验她直接跑趴在地上了。
传说中的少林寺神功真那么牛掰跟法灯和尚一样可她真去少林拜师了吗
“闭嘴。”林蕊有气无力地趴在课桌上,再一次深深地叹息,生活啊,满是惆怅。
跟了林蕊好几天的小弟立刻瞪陈乐“班长,你能不能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老大一看就是不世出的高手。”
林蕊扯扯嘴皮,扭过脸去不理他。
打架,小孩子才打架,姐姐我走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路线。
窗外秋阳正好,林蕊眯了眯眼。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资料全部来源于网络,大家随便看看。
关于军队经商一事,当时的国防部长张爱萍将军持反对意见。他表示“不错,军队经商的目的是为了以军养军。但要害不在这里。不是个养不养得起军队的问题,而是这种方式养出来的,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
他认为这是政府的失职。
从1985年放开军队经商,到1990年的恶果凸显,让军委对军队经商开始收紧,并相继开展了三次大规模的治理。
“91式”清理“军队经商”,师以下作战部队不准经营企业。
“93式”清理“军队经商”,军以下作战部队不准经营企业。
“98式”清理“军队经商”,撤销大部分“军队经商”企业。
还有就是2015年开始的三年清理。
当年军队武装走私不是新闻,闹到省政府以后,地方政府也无权管军队,影响相当恶劣。
正文 谁还没靠山
星期五没有晚自习。
下午两节课后, 放学铃声一打, 所有人都飞奔出教室, 欢欣鼓舞地迎接即将到来的十月一号跟二号两天国庆长假。
现在所有大于一天的假期都可以称之为长假, 因为最长的假期春节也就是初一放到初三。
是的,1988年的假期少的可怜。
眼下, 刨除春节跟国庆外,还有元旦跟劳动节能各放一天假,其余的大小节日一律照常上班上学。平常每周也是单休。
都凄凉成这样了, 林母依然说林蕊身在福中不知福。
往前倒推十来年,“文革”那会儿, 还有春节不放假的时候呢。即使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顿年夜饭, 也要在的画像下先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年夜饭吃成民主生活会。
那个年代精神出问题的人多, 不是没原因的。
至于国庆跟周末, 多少年下来他们都是义务劳动, 比上班更累。“战斗的星期天, 疲劳的星期一”可不是空话。
跟过去比起来,现在女儿这代人真是泡在蜜罐子里头。
林蕊的心在滴血。
她也不肖想国庆七天假了, 她就郁闷周六周日原本就该休息啊。这下子冠上国庆节的名义, 放的到底算是哪门子的假。
这跟单位领导拿你的春节值班费当成红包过年时慰问你有什么区别
林蕊收拾书包离开学校的时候,表情分外凝重。
以至于簇拥着她往校外去的一干学生也立刻收敛起嬉皮笑脸, 同样神情肃穆。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在这一天,他们即将决定了钢铁厂跟机械厂谁才是江州的龙头老大。
虽然他们现在还不是钢铁厂的职工,可他们身上流淌的都是钢铁厂的血。
林蕊嘴角抽搐, 她该感谢初中生物学习到位吗
幸亏这帮热血沸腾的中二期少年没以为自己血管里头淌的都是火红的铁水。
硬着头皮被迫跟上大部队的陈乐,还是满脸惴惴不安,几次都想要拉住林蕊。
算了,机械厂的那帮碎催就是嘴狠,让他们嘴上花花又没什么。吹成老子天下第一的多了去,谁爱吹牛谁自己吹去。反正吹牛也不上税。
一直负责两头传话的人被他叨叨得头痛,气愤地瞪眼“班长,你老是这样子,我真怀疑你是叛徒奸细。”
专门混进人民群众的队伍中,散播流言,打击自己人的士气。
“说什么呢你”陈乐粉白的小脸涨得通红,“我这是为了大家好”
男生鼻孔里头出气“要不是你软蛋,周文周武能盯上你”
其他人赶紧出来劝和“算了,班长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男生冷笑不已“应该是舍不得媳妇逮不着流氓。”
“你”小班长陈乐气得手都抖了。
林蕊重重地叹了口气“好了。”
现在的孩子怎么能这样不纯洁,说好的八十年代淳朴少年呢,怎么能腐眼看人基。虽然小班长细皮嫩肉,长得的确挺可口的。
众人立刻噤声,齐齐看向满脸不悦的带头大姐。
“老大,你看看,这合适吗”前头的小弟献宝似的从书包中掏出一根钢棍,满脸兴奋,“这绝对硬实。”
比起什么砖头片儿刀之类的,这个实在多了。
旁边的男生立刻骚动起来,纷纷指控他“你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太过分了,就你自己出风头。”
据说校园暴力事件主要集中在中学,初中比高中更严重,都是激素分泌的影响。
林蕊又在心头叹了口气,只恨手边没有凉茶可下肚,压一压她满心的无奈。中二期的孩子们,小鸡仔似的身板控制不了他们热血上涌的心。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递给于兰“冰棒。”
用冰水来浇浇这群孩子不知从何起的心头火。
于兰干净利落地应声,朝小卖部冲去,大声喊着老板,然后带回来三根娃娃脸雪糕跟一根奶油冰棒。
雪糕林蕊一根,苏木一根,班长一根,奶油冰棍则是她自己的跑腿费。
林蕊看着雪糕的娃娃萌脸,无语凝噎。
娃娃脸雪糕三毛钱一根,奶油冰棒一毛钱一份,她同桌还真是一分钱都不给她剩下啊。
她原本打算的是三分钱的马头牌冰棒出马,在场十个人,三毛钱解决战斗。
新上任的大姐大林蕊只能心头叹气,抿了口雪糕,直到味蕾充分感受到奶油与巧克力融合在一起的松软甜腻,才慢悠悠地开口“丢掉。”
手持钢棍的男生愣了下,焦急地强调“老大,咱们不能毫无准备啊。机械厂的那群龟孙子,下手阴着呢”
林蕊慢悠悠地吸吮着娃娃脸,说话声都弥漫着甜香的奶味“你们什么时候看我动过钢棍了别说傻话,身上带了诸如此类物件的,统统给我丢掉。你们不要脸,我还要呢”
众人面面相觑,迟疑着不肯动。
有人陪着笑“老大,您虽然厉害,可小心驶得万年船,千万不能着了小人的道。”
林蕊不说话,只一口口地慢慢吃着雪糕,目光落在钢棍上。
切,猜都不用猜,挖社会主义墙角,肯定是从钢铁厂弄出来的。
拿钢棍的人不满地嘟囔了声,最终还是丢下钢棍“那你自己看着办。”
“看什么啊”林蕊笑了笑,“别扔,前头有收废品,大家都拿出来卖掉。拿了钱买冰棒也是好的吗”
十五分钟后,身穿钢铁厂职工子弟学校校服的学生们集体人手一根冰棍,与机械厂的少年们在土山后头狭路相逢。
双方整装待发,个个严阵以待。与钢铁厂同学手上的冰棍不同,机械厂的少年杀气腾腾,不少人已经从书包中抽出今日血战的武器。
“你就是那个少林传人”机械厂子弟学校的领头少年嘴里头叼着根香烟,“小丫头够跳的嘛。”
他正要潇洒地弹烟灰,远处传来一连串的呵斥“干什么呢站住不要跑”
身着军装的男人厉声呵斥,大步朝土山方向跑来。
妈呀,是当兵的抽烟少年吓得手一抖,烟头掉落,他撒开脚丫子就跑。
艹,听说江州这回全市严打开动了部队来,原来是真的啊
“大哥,快跑,听说他们有指标。凑不齐逮着谁就是谁。”
霎时间,尘土飞扬,浓烟滚滚。转眼的功夫,机械厂初中的学生已经鸟兽散。
当然,人民子弟兵的速度也不慢,林蕊嘴里头剩下的最后一口雪糕还没吃完的时候,军人也跑到了他们前面。
“干什么呢你们”
于兰吓得手软脚软,抓着的奶油冰棒都“啪”的一下掉在地上。她连心疼都来不及,赶紧本能地否认“没我们看看枫叶写作文呢。”
她拽着林蕊的胳膊一个劲儿使眼色,跑啊,赶紧跑。
这要是被逮到了,说不定他们也会被开除的。
“跑什么啊。”林蕊抢回自己的校服袖子,莫名其妙,“我们杀人还是放火了,有什么好跑的。”
于兰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简直快被自己二五眼的同桌气哭了“严打,都出动军队了”
机械厂的那帮瘟生,跑的比兔子还快。妈的,她怀疑这是个坑,机械厂的早就通知了警察,要陷害他们。
先前一直负责联络的男生倒是没走,相当有义气地拦在前面“我们没打,真要算责任,算在我头上。”
林蕊无奈地扬起手,朝身着军装的男人挥了挥,大声呼唤“舅舅,你请我们吃小馄饨好不好”
小孩子才打架,她一个当代大学生能跟初中生打架嘿,这年头,谁没个靠山还敢行走江湖
郑团长看着自己外甥女儿都要笑出褶子的小脸,无奈地点点头。
什么班上同学没近距离接触过真正的军人,强烈要求看一眼上过战场的舅舅。舅舅一定得穿戴整齐登场,不然她会没面子。
合着蕊蕊这个小丫头是拿他当椽子呢。
林蕊转过头看自己的一群小弟“傻愣着干什么,把那些铁棒子什么的都捡起来,统一卖给收废品的。不知道国家建设需要炼钢铁啊。”
少年们面面相觑,没胆子问林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最后,他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在苏木脸上。
一直在旁边认认真真吃娃娃脸雪糕的苏木慢慢地抬起头,满脸高深莫测“我们修行之人讲究的是借势,我们从不轻易出手。”
秋风挟着枯草飞过,往他嘴里头钻,他赶紧抿住上下唇,生怕毁了高人的气势。
“你们都是蕊蕊的同学”舅舅点点头,转过身大步往前走,“来,舅舅请你们吃小馄饨。”
他的背后,一群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小馄饨的肉香跟舅舅的军装间垂死挣扎,愣是没人敢撒开脚丫子跑路。
馄饨摊子上,舅舅给这群初中生每人都要了碗鲜肉小馄饨,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你们会打架”
柴火灶大锅煮的骨头汤鲜香诱人,煮的半透明的馄饨皮里头透出粉嫩的红,紫菜虾皮飘摇在鲜汤馄饨间,翠绿的芫荽切得细碎,红亮的辣椒油弥漫出诱人的香。
少年们咽下口水,面面相觑,然后统一地摇头“不会。”
舅舅点点头“好,今天你们的话,舅舅记下了。要是哪一天叫我逮着了你们,我亲自押你们去少管所”
他是上过战场的军人,脸一板,吓得两个小男生直接呲溜滑倒在地上,连话都不敢说了。
舅舅转过头冲陈乐笑“下次碰到班上同学出去打架,知道怎么做吗”
“报报告老师。”陈乐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挺起胸膛。
他没错,他是为了全班同学的安全与荣誉着想。
舅舅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跟同学打什么架真想打的话,当兵去,保准你们打到这辈子都不想再打。”
于兰埋头拼命吃馄饨,愣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股脑儿干掉了整碗的馄饨。
她偷偷在桌子底下踢林蕊的脚,眼睛珠子咕溜溜转,可怜巴巴地示意,她都吃完了,可不可以走了啊。
妈呀,林蕊的舅舅怎么比老李跟老刘更可怕。她就不该吃那根奶油冰棍。
舅舅转过头看她,微微一笑“馄饨好吃吗”
于兰立刻点头如捣蒜“好好吃,谢谢舅舅。”
舅舅笑容不变“吃饱了吗”
“饱饱了,谢谢舅舅。”于兰眼睛跟鼻尖都泛红。
嗯,她不害怕,她一定是因为辣椒油倒多了。
舅舅微微颔首,示意小姑娘“吃完了就早点回家做作业,国庆节快乐。”
于兰如蒙大赦,立刻拽起自己的书包带子,一溜烟跑了。
剩下的男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集体三口并作两口,一股脑儿喝完小馄饨。
他们也顾不上嫌弃辣油倒多了,赶紧抹着嘴巴,一个个排队跟舅舅告辞。
对于男孩子,舅舅可不像对女孩子那么温柔。
他慢条斯理地舀了口馄饨送进嘴里头,品尝半晌后才叹了口气“你们真是幸福啊。我们在老山的时候,别说馄饨了,连口水都喝不上。二百个亿换不来一捆甘蔗。”
要是平常,好奇心重的少年肯定要追问,高山下的花环电影里头讲的都是真的吗
然而此时,再给他们加个胆子,一群半大的小子都不敢开口。
少年们战战兢兢,谁也没勇气吱声。
舅舅突然间放下勺子,目光冷冷地扫过去“我看你们就是糖水里头泡久了,齁着了”
男生们吓得集体打哆嗦,简直都要哭了“不敢了,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是机械厂的龟孙挑衅来着。”
舅舅从鼻孔中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人家说两句,你就要跟人家拼命有这血性,你怎么不用在学习上啊老师爹妈磨破了嘴皮子,见你们好好学习了吗”
林蕊立刻缩下脑袋,乖巧地喝馄饨,免得被台风尾扫到。
这是在谈论青少年打架的暴力问题,好端端的,干嘛非得扯到学习上去。
舅舅眼神跟刀锋一样,刮过在座所有少年的脸“你要面子,要认清楚什么是面子怎样才能叫有面子回去以后都好好想想,每人写一篇八百字的作文,国庆节以后交给语文老师。别想逃,我跟你们老师打过招呼了。”
他转过头,伸手指指林蕊跟苏木“你俩也一样。”
林蕊呲溜一声,跌坐在地上还带翻了椅子。
她哭丧着脸,人民子弟兵果然不是私人财产不能随便乱用。平白无故的,她怎么把自己也带进坑里头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舅舅一群不省心的小崽子。
正文 军装没白穿
回家路上, 林蕊的脸快挂成面条了。
舅舅看她撅得老高的小嘴, 忍不住乐呵“哎哟, 刚才应该问馄饨铺的老板娘打壶辣椒油, 也不用手拎,直接挂在你嘴巴上得了。”
“她家辣椒油能拿出来单卖的话, 说不定比她的馄饨生意还好。”林蕊两条眉毛耷拉下来还不忘生意经。
舅舅被她的样子逗笑了,伸手弹了下她的脑门儿“我们蕊蕊就这么怕写作文”
林蕊叫弹指疼得眼泪汪汪,含着老委屈的泪水连连点头, 怕,她最讨厌写作文。有什么好写的, 都是废话。
旁边的苏木也点头如小鸡啄米“舅舅, 我也不喜欢写作文。”
他不知道该写啥, 每次都只能抄课文, 气得语文老师已经罚他站过两次黑板了。
舅舅瞪眼“你俩还挺委屈觉得自己冤枉了”
两人互看一样, 先是拼命点头, 然后在强烈的求生欲支配下又赶紧摇头。
舅舅这回没笑,虎着脸教训林蕊“要是今天我来晚了呢, 要是那些孩子胆大包天什么都不怕呢”
才多点儿大的小崽子, 打架都敢上钢片跟铁棍了,一个个都是吃饱了撑的闲得慌。
“你俩有没有想过打起来的后果”舅舅一手一个, 拽着林蕊的小辫子跟苏木的衣领,“到时候是你们被人家打进医院还是你们打架成少年犯”
林蕊企图狡辩“我们会随机应变的。”
她上辈子好歹打遍全校无敌手,人人都得叫声大姐。她久不在江湖,江湖中却有她的传说。
“应变个屁真打起来, 连你们老师都拉不住。”舅舅狠狠拽了下外甥女儿的小辫子,“能的你”
“哎哟,舅舅,痛。”林蕊眼泪汪汪,目光突然落在前面跑过的人影上,赶紧转移话题“哎,打架,有人打架。”
舅舅冷笑“别给我打马虎眼,我正在说你俩去打架的事情。”
“砰”
前头的小巷子里头传来响动。
这声音不对。
林蕊狗胆包天,好奇心大的九命妖猫都镇不住。
她趁自家舅舅失神的时候,一刺溜就跑到了巷子口去张望。
等巷内的画面定格在她视网膜上,林蕊本能地又眼前发黑脚发软。
血,好多血,从板寸头男人的脸上淌下来,他整个脸都糊掉了。
他的对面,左边的光头踩着他努力伸去够片儿刀的手,右边的爆炸头脸上显出狞笑,挥舞起手中的钢管,对准了男人的太阳穴。
这一下子砸过去,势必脑浆四溅。
林蕊直接吓软了,一屁股跌坐在巷子口,连动一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几乎与此同时,钢管重重地挥舞下去,碰到了老城墙的砖头,居然连长满青苔的旧城砖都溅出了火花。
光头靠巷子口近一些,听到了林蕊书包落地时,铁皮铅笔盒发出的咣当声。
他皱起眉头,转过脸,目光落在林蕊身上。
林蕊视网膜上印着的全是血,脑子一片混沌。
她的直觉命令她马上爬起来快跑,可是她的身体完全不受耳旁尖叫声的控制。
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太阳穴的血管也跳得跟快要爆炸似的。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快跑,肾上腺素冲击着她的大脑。但她就是动不了。
强烈的眩晕与恶心感往上翻涌,林蕊的眼泪都被逼出了眼眶。她不是怕,她是恶心难受,她撑不住。
身后支过来两只胳膊,架在她咯吱窝底下。
要是平常,林蕊肯定会痒得跳起来。然而此时,浑身使不出丁点儿力气的她,却只能被人硬生生拖着往后挪。
苏木焦急地大喊“解放军叔叔,这里,打群架的人在这里。”
哎哟,蕊蕊不是身上没肉么,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沉,他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还是拖不动。
身穿军装的舅舅大步跑到巷子口,然后转过头吹哨子,大声招呼同伴“这边,一队上来,二队去那边包抄。”
爆炸头男人的第二钢管没能砸下去,停在半空。他迟疑着,要不要继续。
外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光头男神色大变,一把拽住爆炸头,仓皇钻进了巷子的岔道中,夺路而逃。
麻痹的,怎么还真出动部队了不是前头刚严打完没几年么,牢里头这么快就空出来了
两人一阵风似的跑了,完全不想留下来亲身验证军区大部队参与严打的传闻到底是真是假。
苏木手一软,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反正他也拖不动蕊蕊,索性伸出手去盖住她的眼睛。蕊蕊到底是女孩子啊,根本见不得血。
迎接国庆节的万人大长跑活动队伍,从他们的身后经过。
坐在摩托巡逻车上的警察吹着口哨,示意围观的市民不要挡住前面的道路。
舅舅皱着眉头走进巷子,看清倒在地上拼命想挣扎的板寸头,顿时横眉冷竖“大军,你干什么呢”
企图逃跑的王大军一见穿军装的舅舅,先是愣了下,莫名觉得有点儿眼熟。他再瞥见巷子口的林蕊跟苏木,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掉回胸腔中。
“舅舅舅,大恩不言谢,我王大军来日定然相报。”
舅舅一伸手,直接拽起满脸血的王大军。这孩子叫人给打傻了,怎么满嘴不伦不类。
“走,看你这血淌的,我带你去包扎一下。”
“没没事。”王大军连连摆手推辞,“就是划破了点皮肉,不碍事。”
那帮龟孙子,还敢下阴招两个打一个。
他今儿要不找回场子,他王大军也不在江州地面上混了
舅舅一脚踢飞了片儿刀,眼睛瞪过去“你以为我怕你有事儿你这样的搁在部队都不算事。我是怕你吓到了我外甥女儿。”
蕊蕊不能见血
王大军咧着嘴巴冲巷子口笑“蕊蕊,把眼睛闭起来啊。大军哥晚上请你吃娃娃脸,哦不,吃枣子补补。”
林蕊心慌喘不过气,这会儿终于哭出了声“我闭着眼睛鼻子也能闻到味啊。”
弥漫在空气里头的,全是血腥味。
呕,她刚下肚的小馄饨跟半碗汤圆全白吃了,就连娃娃脸雪糕都一并吐了出来。
舅舅哪里由得王大军作妖逞能装英雄,直接拽着满脸是血的人上钢铁厂医务室找郑大夫去处理伤口。
位置这么险,血再淌下去,谁知道他会不会瞎。
好在王大军命好,那钢管往上偏了两厘米,只划破了他的眉骨,否则他一只眼睛就交代在这场械斗中了。
林母帮他清洗干净伤口,没忍住,狠狠戳着他的脑袋骂“你要瞎了你奶奶怎么办不孝的东西人家是刨了你祖坟还是拆了你家门,你要这样拼命”
王大军算是林母看着长大的,子侄辈的人哪里敢吱一声,只能讷讷地辩解“我没乱打架。”
打架都是有原因,至于这场架,原因无外乎争地盘抢保护费。
解放公园门口那块儿隶属于两派中间地带,既往都是王大军所在的城南帮管着,反正也没多少油水。
结果这两年解放公园门口摆摊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愈发热闹,就成了块肥肉。每个月光收上来的保护费就看的城北帮心痒痒。
别看不起眼,赚头不比歌舞厅溜冰场跟台球室少,关键是没本买卖,根本不用耗费心血看场子。
当然,真正要打起来,挑事的总归得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能直不隆冬地就说要抢地盘。
城北帮找的借口是城南帮头儿的弟弟占了他们老大干妹妹的便宜。在军人俱乐部溜冰的时候,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竟然摸了姑娘的屁股。
这是普通的屁股吗这是城北帮的脸
舅舅听得头痛,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一群人不学好在外头瞎混,还打着什么替天行道的幌子啊。
王大军昂起头要辩解“我”
他一句话没说完,差点儿没被手术针扎进眼珠子里头。
林母吓得背后全是冷汗,柳眉倒竖,恶狠狠地骂了句“动什么动,想眼睛瞎掉你给我放开了动。”
王大军立马老实了,委委屈屈地小声嘟囔“那我们还管摊子的治安呢。”
但凡给他们交过保护费的,就没有瘪三混子二五眼敢来找茬。他们不白收钱的。
舅舅冷笑“那政府跟公安局还真得感谢你们。”
这小子倒是能扛,眉骨上头的缝针就打了点儿局麻而已,他竟然硬生生地扛住了,没鬼哭狼嚎。
一门之隔,林蕊在医务室里头的床上躺着,小脸惨白。
苏木一手勺子一手罐头,喂她喝糖水橘子。
林蕊没胃口。
她一闭上眼睛,面前便浮现出那张满是鲜血的脸,她立刻就浑身不好了。
“蕊蕊,别怕。我师我爸说了,你就是年纪小八字轻,等长大了就好。”苏木往她嘴里头塞了块橘子,忍不住咽口水。
林蕊身上没力气,说话也轻飘飘的“你吃啊,我又吃不完。”
那么大一瓶子罐头,她怀疑她家郑大夫是急晕头了,才会放着旁边的小罐头不管,直接开了最大的瓶。
苏木艰难地咽着口水,本能推拒“不,你吃。”
现在的罐头比新鲜水果贵,就算钢铁厂福利算好的,平常职工家的孩子也不能敞开来吃,多半生病才能开一瓶。
“这还不如直接吃橘子呢。”林蕊手指头动了动,“你吃,回头给我买斤橘子就行。”
眼下入秋,橘子上市,乡下还有人开着拖拉机拿橘子苹果换稻子的,委实不稀奇。
苏木大喜过望,立刻往嘴里头塞了勺糖水橘子。
甜,真好吃,他最喜欢甜味儿了。
他看着林蕊,真心实意地感慨“蕊蕊,你对我真好。”
居然连最爱的罐头都愿意分给他。
林蕊汗颜,心道上辈子她妈到底多霸王花啊,居然什么都霸占着。
门板发出“嘎吱”的声响,林母帮王大军缝好了眉骨上的伤,进来拿口服消炎药。
“现在这瓶水挂完了,今天不用吃药。这盒药一天三顿,吃完这板就行了。”
消炎水要比消炎药贵,况且王大军不是钢铁厂的职工,医药费不好算。林母也怕厂里的人有意见。
她转过身子,伸出手,摸摸女儿的脑袋,安慰道“不怕,妈马上就下班了,妈骑车带你回家。过节两天,你就好好躺着。”
林蕊急得要坐起来“不行,我要割稻子”
她上下两辈子长这么大还没正儿八经下过田呢。
还有舅妈的养鸡场跟蚯蚓棚子,她要看小鸡跟蚯蚓长成什么样儿了。
林母哭笑不得“下地有什么好玩的,到时候又晒得你吃不消。”
苏木猛的一拍脑袋,勺子还含在嘴里头,后知后觉道“完了,我把自行车落学校了。”
林母皱着眉头拔下他叼在嘴里的勺子“嘴里含东西的时候,不许说话。别老是学你爸,没规矩。”
她拿起装罐头的包递到苏木手里,“拿着,带回家慢慢吃。中秋节没发什么东西,国庆节倒是发了不少。不过一天三顿饭还要吃,这个没有饭菜营养。”
外头的王大军挂完了水,舅舅喊了一声,林母赶紧出去拔针头。
她刚拿出棉签摁住王大军挂水的针孔,厂里下白班的电子铃声就响了。
林母笑了“正好,下班走人。”她脱掉白大褂,直接蹲在床边,示意女儿,“来,蕊蕊上来。妈背我们蕊蕊回家。”
林蕊哪里好意思叫她妈背着,她现在也是个十四岁的大姑娘。
林母笑得眼角都起了褶子“哎哟,我们蕊蕊还不好意思了啊。没事儿,妈又不会笑你。”
林蕊左扭右扭,死活不肯上去,最后还是林母伸手搂着女儿往外走。
郑大夫开学后似乎又长高了的女儿,突然间感慨“我们蕊蕊是大姑娘了啊。”
好像长辈都爱感慨孩子成长迅速,孩子们长大的脸上流淌掉的是长辈们的青春。
林蕊贴在她妈怀里撒娇“才不呢,我还小呢。”
林母忍不住乐,点点女儿的脑袋“可不是,光长了点儿个子,里头一点也不长。”
芯子里头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舅舅在边上皮笑肉不笑“蕊蕊,打架好玩不”
林母满脸惊讶“蕊蕊打架了谁欺负你了跟妈说,没得王法了”
再这样下去,学校还开不开净由着坏学生欺负乖孩子。
舅舅似笑非笑“蕊蕊乖。”
最后一声,他巧妙地变换了音调,说不清到底是反问还是嘲讽。
“没没有,没打架。”林蕊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冲她舅舅杀鸡抹脖子,连连使眼色。
是自己人不所有出卖自己人的行为都是叛徒
舅舅哈哈大笑“蕊蕊哪敢打架啊,见血就晕。”
林蕊干巴巴地笑“就就是啊。”
体质逼得她五讲四美,老实做人。
正文 废话不多说
一行五人走到钢铁厂门口时, 林蕊就瞥见了先前在解放公园门口白吃了她三个礼拜夜宵的光头。
眼下气温降了, 也不知道光头怕不怕脑袋冷。
光头目光躲躲闪闪, 不敢跟钢铁厂下班职工正眼对上。待他视线定格在王大军脸上时, 他顿时露出喜色,屈起食指跟拇指相接, 放进嘴里头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王大军脸色微变,下意识地要往他的方向走。
舅舅眼明手快,一把拽住王大军“去哪儿啊”
“不, 不去哪儿,我去我们厂里头看看, 说不定我们过节也发了东西。昨晚我夜班没顾上。”王大军满脸虚虚的笑。
林母摆摆手“你歇着, 肉联厂发东西的话, 自然会通知你奶奶的。”
“嗐, 我奶奶哪里拎得动。”王大军的脚不由自主往外头靠, “好歹也是祖国母亲的生日, 怎么着也得给我们发几斤肉,说不定还有排骨。那玩意儿虽然肉少, 可糖醋了特别香。我们蕊蕊也爱吃, 是不”
被cue到的林蕊没搭理他,视线还落在光头的脑袋上。
舅舅微笑“你别担心这个了。我姐夫刚好去你们厂里头看机器, 可以顺带着帮你带回家。”
王大军看看左边的郑大夫,再看看右手的郑团长,心中衡量,算了, 这俩人他一个都惹不起。
出师未捷先挂彩的江湖青年只得耷拉着脑袋叫郑家姐弟一左一右夹着,先回家好好养伤去。
林蕊坐着自行车后座,叫苏木在边上扶着,被她妈推回了筒子楼。
王奶奶正下楼扔煤渣,看到林蕊吓了一跳“哎哟,我们蕊蕊怎么了快叫奶奶看看,哪儿不舒服啊”
舅舅背对着王奶奶,警告性地瞪了眼满脸羞愧的王大军,转过头微笑“没事儿,蕊蕊下午跑步了。”
王奶奶嗤之以鼻“净搞形式主义,孩子跑不了那么多,走就是了。现在不是说走路也锻炼身体嘛。”
老人家关心完小姑娘,目光总算落在自己大孙子的脑袋上,顿时变了脸色。
要是平常,王大军肯定得埋怨他奶奶关心林蕊胜过于自己,可此刻,他真恨不得他奶奶老眼昏花,看不见他额头上的白纱布。
“怎么了,这是。”王奶奶心慌,伸出手去想摸孙子的脸。自从儿子儿媳妇出车祸之后,她就愈发看不得孙子身上有丁点儿闪失。
林母站在王奶奶身后,狠狠睇了眼王大军,然后满脸堆笑地安慰老人“没事儿,大军奶奶。他就是不留神,叫蹭了下。看着吓人,其实不严重。”
王奶奶这才捂住胸口,跟林母道过谢,拉着孙子上楼“你给我安生待着,我给你做点儿好吃的补补。”
转过头来,她又招呼林蕊,“蕊蕊,奶奶给你打荷包蛋好不”
林母赶紧谢绝她的好意“哎哟,奶奶你别忙,刚好我也要给他们烧吃的。对了,我那儿还有前头发的红枣,再不吃要放坏了,你给大军荷包蛋里头加点儿。”
脚步声渐行渐远,林蕊叫苏木扶着往后面走。她没力气爬四楼,索性直接先去何半仙的小屋坐会儿。
谁知道门一打开,她就看见何半仙竟赫然立在屋前,正手捧檀香对着个鬼画符的牌位念念有词。
林蕊大喜过望“干爷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听到孩子的声音,何半仙笑逐颜开,立马随手将檀香插进香炉中,啥祖宗牌位也顾不上了,只开始翻皮包显摆他给两个小的带回来的各种好东西。
“来看看这个三鲜伊面,直接泡开水吃,香喷喷的,好吃的很。还有酸奶疙瘩,含在嘴里头又酸又甜,奶味儿也足。还有这个鞋子,你俩一人一双,上体育课好穿。”
林蕊顾不上看她干爷爷捣鼓,赶紧扯着人说正经事“干爹,孙泽你知道不,就是那个脚断了的,孙教授的外孙子。”
何半仙印象深刻“记得,就是那个敷下药膏都叫的死去活来的小子。”
林蕊偷着笑“重点不是他,是他表哥,想请您老人家出山。”
“我老人家没上过山。”何半仙放下手中的变形金刚,转过头,“他找我何事”
林蕊使坏“您老人家算算”
“挣钱。”何半仙往自己嘴里头放了块酸奶疙瘩,眯起眼睛,“官倒的路要到头咯。”
什么叫官倒,就是用计划经济的价格拿货物,然后用市场经济的价格卖出去。现在都要取消价格双轨制了,那官倒的路不就到头了么。
单纯地寄希望于依靠官员的个人素质来反根本白搭,关键要从规则上杜绝问题。
那个什么胡博士不是说了讲规则能让乱七八糟变成有人味儿的正常国家,满口仁义道德视规矩为无物,那只会伪君子遍地。
林蕊立刻乐了“嘿,干爷爷,叫您猜中了。现在他们兄弟俩将手上的录像机全都卖掉了,攥着钱不知道该投到什么地方去呢。”
“穷的越穷,富的越富。”何半仙眯起眼睛笑,“他们怕什么,三年自然灾害时,你见过哪个大队书记饿死的”
林蕊相当老实“那时候我还没生,您老人家也就十岁上下。”
别说的多历经沧桑一样。
“小丫头。”何半仙叫她当面拆了台,也只是瞪了她一眼,“你替他们操什么心。反正就是赶不上头一波,他们起码也能吃到第二波的肉。”
林蕊示意苏木拿出那个装了五千块钱的信封,在何半仙面前晃了晃,伸出手指头“您答应跟他见上一面,他们就给这个数。”
说着,她亮出两根手指头。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嘎吱一声门响,林母端着手上刚打好的红糖荷包蛋进屋,看到何半仙也是一愣,“哟,老何回来了。吃饭了没我打了好几个荷包蛋,给你也盛一碗。”
林蕊哪里敢让她妈知道自己收中介费的事,吓得立刻缩回手指头“没,我问我干爹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就晓得吃。”林母嗔了女儿一眼,“你也不问问干爹在外头累不累。老何你别惯着她,成天就知道吃零食不吃饭,看你以后还长不长个子。”
林蕊刚才在钢铁厂是谁说她光长个子不长芯子的大人哦,永远都不诚实。
林母放下碗,转身回楼上给何半仙端吃的。
当妈的一走,做女儿的立刻压低声音,冲她干爷爷继续晃手指头“两万块,单给我跟苏木的引荐费。您老人家的酬劳另算”
谁知何半仙冷哼一声,直接端起红糖荷包蛋,呼呼啦啦下了肚。
“不见。束手束脚的人没的见头。”
说着,何半仙站起身,哗啦啦地将旅行包里头的东西全都倒在床上,然后晃晃空包,居然抬脚又要走的架势。
林蕊急了,赶紧示意苏木抱住他“不行,干爷爷,这钱我要是挣不到,我夜里睡不着觉。你放心,海南肯定有赚头。”
上辈子她那位大学同学家住的小别墅,挂牌出去就是六百万。
“您想想啊,我现在买个临街的房子修成小别墅,总共才花两万块钱的呢。况且眼下官倒肯定到了头,这些人手上有这么多钱总得有地方花绝对不会坠了你的名头。”
钱生钱,只要钱往海南流,海南的房地产肯定能飞起来。至于啥时候跌,先等飞起来再说啊。
况且十万人才下海南,这么多人总得有地方住。
何半仙还是摆手“小鼻子小眼睛的人,我从不打交道。”
“哎哟,我求您了,爷爷,你等着,我马上打电话找他过来。您好歹先见见,眼睛挺大,鼻孔也不小。”
林蕊顿时腿也不软了,脚也有力气了,直接奔到巷子口的电线杆子下打孙泽留给她的电话。
此时公用电话在江州城也是新鲜事物。
电话机没有专门的电话亭,直接固定在电线杆上,也没人专门看管,谁想打自己直接投币拨号码就行。
电话“嘟嘟”响了三声,孙泽就接起了话筒。估计他脚不方便,在家已经闷到发慌。
林蕊言简意赅地直奔主题,她干爹已经回来了,但是对于见大表哥毫无兴趣,觉得他小鼻子小眼,没见头。而且他老人家准备拎起旅行包立刻继续下一趟旅程。
孙泽急了“别,蕊蕊,你千万给我留住你干爹。到时候孙哥肯定不会亏待你。除了讲好的两万块以外,孙哥我还另外有奖励。”
“那你让你哥快点儿过来,我干爹主意正着呢,说走人就走人。我可压不住。”
这也是孙泽最头痛的地方。他表哥眼下不在江州啊。
何半仙迟迟不归,他表哥坐不住,去上海找机会去了。至于是炒股票还是搞国库券,孙泽也说不清楚。
林蕊半点儿也不体谅孙泽的无奈“那我就没办法了,我干爹事儿多了去,怎么可能一直等他。”
叉开来说,大表哥这位潜在顾客推到何半仙面前,还真不太够看。何半仙愿不愿意见他,得打个大大的问号。
“你别急。”孙泽咬咬牙,“我马上给我表哥的饭店挂电话,通知他立刻买最近的火车票回来。你先稳住你干爹,那五千块钱就是安稳费,两万块的酬劳等我表哥见到人就付账。”
林蕊腿一软,幸亏扶住了电线杆子,否则真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五千块啊,上下嘴皮子一搭就是五千块。
这万恶的世界,她也好想挥金如土。
林蕊手软地挂掉电话,然后又腿软脚软地跟踩在棉花上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巷子。
抵达筒子楼前头的时候,她两眼发直,耳边回响着的全是五千块。五十张百元大钞啊,她爸得领五十张工资条了。
大军正站在窗户面前,跟楼下的光头挤眉弄眼,示意自己马上下去。结果他头一转,看到林蕊正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吓得赶紧朝光头摆手。
要是让这位小祖宗看到了,整栋楼的人都知道了。
光头不明所以,满头雾水地转过身,刚好撞到林蕊,还把人家小姑娘直接撞倒在地上。
不良青年神色大变,连扶都顾不上扶,吓得一刺溜地跑了。
大军看林蕊慢腾腾地起身,赶紧“砰”的一下关上窗户。
林蕊站直了身体,那股子眩晕劲儿才总算是缓了过去。不慌,不就是五千块钱嚒。
五千块钱够干啥啊,三十年后连个像样的包都买不起。
估计现在也可能买不起。万恶的资本主义,腐朽的金钱,哎哟五千块啊。
好像人民币好多年都没怎么升过值了。
林蕊抬起头,对着王奶奶家的窗户眯了下眼睛。
低下头,她扯着嗓子朝何半仙的屋子喊“舅舅,我们什么时候去港镇啊。”
因为是农忙时节,明天一大早大家就得下地干活,所以今晚他们就要动身回去。
林蕊双眼放光地盯着苏木,企图拉人入伙“走,跟姐姐回郑家村去。我舅妈养了鸡还要蚯蚓,可好玩了。村里还能钓海虾,一钓就是一桶。我烧小龙虾可好吃了。我舅舅还带我去淌螺蛳,好多螺蛳。我会做香辣螺蛳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苏木十分警惕,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我走了没人烧饭给我爸吃。”
林蕊哪里肯放过现成的劳动力,一个劲儿朝苏木飞眼睛。
傻啊,这孩子。等到大表哥回江州,还怕没人管何半仙他老人家的饭
嘿,说不定人家顿顿下馆子吃大餐,才不稀罕电饭锅做出来的腊肉煲仔饭。
何半仙笑眯眯的,又往自己嘴里头塞了颗酸奶疙瘩,声音含含混混“行啊,我跟你们一块儿过去。有段日子没尝过柴火灶烧的饭了。”
林蕊哪里能让到手的两万五飞了,那可是一百个二百五
她不好直接拒绝自家干爷爷,只能赶紧转移话题“下来了,大军哥下楼了。”
王大军手里拎着垃圾,躲躲闪闪地往楼下走,生怕碰上人。
谁知怕什么就来什么,刚到楼梯口,他就迎头撞上郑家舅舅。
可怜心虚得要死的青年差点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本能地往后缩两步,挤出僵硬的笑,晃晃手上的袋子“舅舅舅,我扔垃圾呢。”
舅舅扫了他一眼,微微点点头,拎起手边的旅行袋,侧身招呼林蕊“你等你妈下来一块儿走,舅舅先把东西送到站台去。”
何半仙趿拉着布鞋,溜溜达达地出来“行了,我也给你搭把手。”
看着两人的背影远去,王大军心头巨石总算落地。
他一转头,撞上林蕊考究的视线“大军哥,你干嘛呢丢了垃圾还不上楼。”
王大军赶紧左右瞅瞅,朝林家小姑奶奶陪着笑“蕊蕊啊,大军哥突然间想起来,今天我们厂里头要发火腿。你不是最爱吃火腿鲜笋汤嘛,大军哥给你拎回来啊。”
林蕊狐疑地看着他,头一扬,就要冲着楼上喊。
王大军吓得连连作揖“蕊蕊你别喊,大军哥晚上回来肯定给你带好吃的。”
林蕊嘴里头含着酸奶疙瘩,含含混混勉强放行“那我要冻鸡爪,我卤的鸡爪可好吃了。”
“行行行,没问题。”王大军一边拱手一边往后退,然后一刺溜跑进巷子中。
得赶紧去了,再不去的话,架都打完了。那群龟孙子,不给他们点儿好看的,他们就不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
可惜王大军白长了这么大的眼睛,愣是没看到从天而降的口袋。他眼前一黑,直接叫人套了麻袋。
他嘶吼他咆哮,他一张嘴,嘴里头立刻被塞进抹布;他惊恐他挣扎,他膝盖一软,手脚叫麻绳绑住。
他愤怒城北帮不要脸,专门打闷棍下阴招,居然连套麻袋都上了。他士可杀不可辱他铮铮硬骨满腔热血坚决不能坠了城南帮的脸。
然后他被丢进了车厢,听到了舅舅的声音“带着他跑一趟。放心,这小子能打架,就算啥用都没有,出了南省,路上也有个人陪你说话不是。”
等等,王大军懵了,舅舅为什么要绑他还有,他现在不能走啊,他还要去找城北帮小杆子们拼命。
然后他又听到了自己奶奶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别手软,师傅,拿他当驴子当马使,反正一身蛮力不用白不同。留着他的劲还在外头瞎造。”
王大军大喜,哼哼唧唧地想要强调他还得上班呢。
结果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王奶奶一眼就能将他看到底“上什么班奶奶我去厂里请假”
卡车门关上,手刹拉下,货车司机冲舅舅挥挥手,走咯。
打个屁架,跑几趟长途拖几趟山货,他保证这小子累得这辈子都懒得打架。
王奶奶朝舅舅跟何半仙道了谢,骑上三轮车就走,看都懒得看一眼卡车消失的方向。不消停的小兔崽子,净耽误她做生意。
晚半个小时,可是好几十块钱的买卖。
何半仙抄着手站在马路牙子上笑,不错,当兵的就是思路广,下手丁点儿不含糊。
他一甩旅行包,点点头“嗯,我也该走了。”
林蕊拉着苏木本在一旁跳着脚看热闹,见何半仙抬脚想闪人,他俩哪里肯依。
俩财迷心窍的家伙一人抱着一边胳膊,连拖带拽地愣是将何半仙又硬生生拖回小屋。
“干爹,你还没吃饭呢,哪能饿着肚子上路。”
何半仙试图挣扎,不理会小丫头笑出褶子的脸“干爹不饿,干爹路上随便买点儿吃的就行。”
“不行。”林蕊冲出屋子带上门,“我妈说了外头卖的不干净,吃了容易闹肚子。”
何半仙伸手推门,神色大变“蕊蕊,你怎么把门给锁了”
林蕊毫无任何心理压力,直接拍拍苏木的肩膀,叮嘱道“看牢了,两万五就全看你了。”
苏木点点头,郑重其事“放心,我一定挨到大表哥回来。”
他毫无心理压力,从小他师父,哦不,是他爸就教育他,天上掉下来的钱不挣,那都是脑壳坏掉了不好使。
林蕊总算良心发现,叮嘱守门人“记得给他饭吃啊。”
至于水,不用担心,里头还有两瓶林母刚拎下来的开水呢。
面包从窗户铁栅栏的缝隙中塞进去就行。这门,在大表哥来之前,都没必要开。
林蕊心满意足地转过身,溜溜达达地奔向旁观全程的郑团长“舅舅,咱们去坐车。”
作者有话要说 胡适的原话一个肮脏的国家,如果人人讲规则而不是谈道德,最终会变成一个有人味儿的正常国家,道德自然会逐渐回归;一个干净的国家,如果人人都不讲规则却大谈道德,谈高尚,天天没事儿就谈道德规范,人人大公无私,最终这个国家会堕落成为一个伪君子遍布的肮脏国家。
今天二更
正文 下田相女婿
公交车停在江州百货商场站的时候, 林蕊眼尖地扫见店里头叠放着一摞摞的录像机。
实在太显眼了, 摆在大厅中间, 隔着马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林蕊稀奇“舅舅, 他们不怕被哄抢啊。”
前头为了二两毛线,湖南路据说都有人挠花了脸。
舅舅漫不经心地看过去“这有什么好抢的, 现在敞开来供应,五千块钱一台谁买啊。”
眼下大家一年的收入不过千把块。不吃不喝攒五年的钱买台录像机对大部分人来说,还是太疯狂了。
“前面还抢着买呢。”林蕊清楚地记得她中秋节坐车经过商场的时候, 一群人在排队买彩电。
于兰的小姨在人民商场当售货员,听说他们那儿出雪花的电视机都有人抢着要。
犹豫一会儿, 坏电视都也叫人截胡了。
舅舅叹了口气“这不是此一时彼一时么。”
涨价的消息一起, 人人都恐慌以后买不到东西, 所以拼命抢购。
等到政府紧急叫停物价闯关, 对经济实行全面整顿, 又开始提高银行利率, 最重要的是大家发现好像东西也还能买到,那股购物冲动就偃旗息鼓了。
眼下电器逐步卖不动是大趋势。有钱买的基本上都买过了;没钱买的, 就是害怕它接着涨价, 那也只能干看着。
不少手上囤着货的倒爷该开始头疼了,别说赚钱, 他们能不能保本都成问题。
林蕊恍然大悟,难怪孙泽表现得那么积极呢。合着歪打正着,她恰好说准了销售狂潮的时间点。
这不正好论证了她干爷爷的神通广大么。
舅舅笑着摇头“也该他们亏一回了,这倒买倒卖的, 靠的是公权私用。再这么下去,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现在人民群众对官倒的不满声越来越大,政府要不壮士断腕,后面惹出乱子来就难收拾了。
林蕊对舅舅的感慨没兴趣。她一门心思地暗暗祈祷,苏木可千万得拦住干爷爷,到手的鸭子坚决不能飞了。
入了秋,天黑的早。外头都黑透了的时候,公交车才开到港镇。
月亮像是被天狗咬掉了半边脸,羞答答地藏在黑云后面。
林母抬眼看天,笑着点头“月亮撑黑伞,明儿是个大晴天。”
越接近粮食成熟的日子,农民就越害怕刮风下雨。
熟透了的谷穗沉甸甸,一刮大风,稻子就要倒伏。再下两场雨的话,得,也不用收割了,稻谷直接泡在田里头发了芽。
林蕊这回没坐舅妈的自行车大扛,也没靠着拖拉机后车厢兜晚风,而是上了一种被称为“马自达”柴油农用机。
她挺乐呵的。
印象中她上辈子还是小时候坐过马自达,后来这车就在取缔“三小车”的整治中消失。再后来网约车频繁出事被整治时,这种车又开始悄然出现在街头。
只是那个时候,她已经习惯靠地铁跟共享单车出行了。
眼下港镇既没有出租车,也没有通往各个村庄的公交车,这种新出现的燃油助力车成了人们出行时除自行车的第二种选择。
“马自达”后车厢只关下半截,晚风拂来,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香气。
金秋十月,果然是收获的季节。
远远的,林蕊看到黑暗中有橘红色的火光,好奇地问“现在也在田里烧稻草吗”
上辈子,每到麦收稻收季节,她家对门在区政府工作的叔叔就要被抽调去监测队。卫星二十四小时监测,村村都有负责人,禁止燃烧秸秆。哪片出了问题,哪片就要人担责任。
苦不堪言的叔叔私底下还跟她后爸发过牢骚。这就是柿子专门捡软的捏,真要治理雾霾,让工厂的大烟囱还有街上所有的小轿车停开一个月,保准效果比禁燃一百年秸秆都好。
林母哭笑不得“你怎么净说傻话啊。稻草当然得拖回家。真这么烧了,你就吃生米生菜。”
“那烧的是什么”
“稻草杆子,稻子的根。十一月份就要种冬小麦撒菜籽了,这么短的时间,根烂不掉,还会吃土肥,要烧了,然后草木灰能当肥料用。”林母叹气,“我们蕊蕊真是城里的娇小姐了,什么都不知道。”
舅舅笑着应声“别说蕊蕊,鹏鹏也搞不清楚。前头还问我什么是挑河泥。”
林母笑道“你问蕊蕊,她还不是照样一问三不知楚。你别说,现在没了生产队组织挑塘泥,我看塘里头的水都没以前清了。”
以前池塘真是清澈见底。农闲时节挑塘泥沤肥料,是每个生产队的重头戏。
林蕊对塘泥兴趣不大,只好奇秸秆根“那以前生产队怎么处理稻草根啊”
“用钉耙用锄头挖啊。”林母揉着女儿的脑袋,忍不住忆苦思甜,“你现在是什么都不知道,往前倒推十年,你这么大的已经算半个大人要拿工分了。”
公社时代,麦秆油菜杆子以及稻草都属于生产队的集体财产,一部分留作生产队的耕牛当饲料,一部分卖给造纸厂挣外快,剩下的由生产队分给队里头各家各户当柴火。
大家伙儿都嫌分到的稻草麦秆不够烧,争先恐后去挖田里头的杆子。
“这个已经是香饽饽了,其他的没办法,到野地挖草根的,上山砍柴的,还有掏钱跟人买的,什么招儿都能使出来。”林母叹气,“现在反而只能放把火烧掉了。”
林父颇有远见性“等着,以后恐怕连稻草也是一并烧掉。以后农村的人口会越来越少。现在不是有煤气灶么,到时候大家估计更愿意烧煤气罐,省事。”
“以前倒是推广过沼气呢,不过太麻烦也不实用。”林母看着渐行渐远的野火,自言自语,“以后这怕是会出事的。”
农村田头都是电线杆子,这么烧着,搞不好就会闹出事情来。
林蕊一拍手,激动地强调“所以要养殖蚯蚓啊。这样稻草也被处理了,蚯蚓还能产生经济效应。”
舅舅放声大笑“我们蕊蕊以后是要当个蚯蚓状元了。”
林母无奈地摇头“她啊,她是钻进钱眼里头翻筋斗才对。以后当个什么呢,反正得天天数钱才行。”
林蕊瞅了眼她妈,默默地扭过脑袋。
郑大夫,您女儿将来可是要当官的。天天数钱,那是要犯错误的。
嗯,坚持林主席的升官路线不动摇。
“马自达”一路突突突,直接开到了外婆家,林蕊没能摸黑去看她心心念念的蚯蚓大棚。
外婆直接用梨子糖水堵住了她嘀嘀咕咕没完没了的嘴。
她端着碗陪老太一块儿吃冰糖炖秋白梨,又听了一段单田芳先生的白眉大侠,然后被她妈催着上楼睡觉。
第二天一早,林蕊爬起床也没能去看塑料棚里头的蚯蚓。
因为她在堂屋看到了她姐跟卢定安。
“姐,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军训吗”林蕊高兴得一蹦三跳,猴在了她姐身上,“哎呀,你晒黑了起码两个色度”
天啦,原来吉永小百合晒黑了是这样。
不能不承认,颜值高就是扛得住。她姐的脸都晒成小麦色了,一笑一口白牙,居然还是美得不像话。
“什么怪话,还色度。”林鑫哭笑不得,扒拉开妹妹猴在她脖子上的胳膊,正色道,“我问你,作业写了没有”
“姐,你都一个月没见我了,你就不想我吗”林蕊顾左右而言他,企图打感情牌,“我可是天天想你想到睡不着。”
好端端的谈什么学习,多伤感情。
林鑫丁点儿面子也不给她留,当场拆妹妹的台“真没发现,刚才我上楼看了,是哪个睡得跟小猪一样。”
林蕊臭美兮兮的“哪儿有我这么好看的小猪啊。”
外婆端着早饭上桌,招呼他们吃饭。
听到小外孙女大言不惭的话,她直摇头“行了,吃饱了才好看,赶紧上桌。”
林蕊揉揉眼睛,打了呵欠,好奇地左右张望“我爸妈还有舅舅舅妈他们呢外公去喂鸡了啊”
外婆看她傻愣愣的样子就想笑“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下田啊。你吃你的饭,别担心,鹏鹏喂鸡去了。”
林蕊汗颜,赶紧往嘴里头扒饭,小声嘟囔着企图挽回尊严“都不喊我一声。”
说好了她今天要下田的。
林鑫无奈地往她粥碗里头扒了一半鸭蛋黄“叫你那也得喊得醒你啊。”
睡得四仰八叉的,那叫一个香。这点儿大的人,恨不得霸占整张床,一点儿睡相都没有。
外婆又端了淋了香油的酱刀豆上桌,招呼卢定安“小卢,你也再吃点儿。中午开饭迟,到时候容易饿。”
刀豆放在酱里头,吸收了大酱的鲜味,好吃的不行。
林蕊老实不客气地先自己夹了一筷子,然后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卢定安“卢哥,你来郑家村有事儿吗现在农忙时节,镇上的厂子都要停工的。”
霍,看你还搞乡镇企业运营情况调查不。
卢定安从善如流“我事先没做好调查,来了才知道。不过既然农忙,我也该跟着下田的。”
外婆连连摆手拒绝“不要不要,小卢你是客人,就在镇上转转或者在家看电视。没关系的,我们家六个劳动力,忙得过来。”
卢定安还在跟外婆你推我往,林蕊先不耐烦了,她冲去房间跟老太打招呼“老太我下割稻子去了啊。”
老太正在津津有味地听白眉大侠,为里头人物的命运唏嘘不已。
听到重外孙女儿的话,她抬起头笑“好,老太等蕊蕊割下来的稻碾米啊。喊你外婆给你舂米粉,香的很。”
最后一句话,她故意压低了声音说。
林蕊笑嘻嘻地应声,跑出来跟她外婆咬耳朵“老太想吃米粉糊糊了。”
外婆哭笑不得,声音也放的小小的“她是家里的老太君,还开不了这个口。”
非得借着孩子的嘴巴说出来。
老小孩老小孩,真是越老越小。
外婆无奈地摇摇头,转身拿刚灌进开水瓶里头的热水冲了碗米粉糊糊。她倒是没觉得这玩意儿有什么稀奇,不过她婆婆好这个胜过于奶糕。
外婆调好米粉糊糊后,示意小外孙女儿“去,给你老太端进去。要不要我给你给冲一碗”
“不要,我吃饱了要下田了。”林蕊兴冲冲地拿起草帽扣在脑袋上,然后又被外婆追着戴好护袖,这才在外婆纵容孩子胡闹的无奈跟随下,冲去养鸡场找自家表弟。
她又不认识郑家的田地怎么走,自然得找鹏鹏当向导。
一个礼拜不见,养鸡场没有大变化,就是黄绒绒的小鸡仔明显要比中秋节的时候多一些。
看得林蕊两眼放光,这黄的不是小鸡,而是黄金,是金光闪闪的钱。
外婆又是心疼又是埋怨“你舅妈啊,就是闲不住。等农忙过了,还要找人把鸡舍给建起来。我看她一个人能当几个人用。”
现在农村的泥瓦匠多半兼职,农忙时节家家户户都要抢农活,眼下哪里顾得上盖房子。
“根生手不方便,不然就他几天头的功夫就能盖好鸡窝。”
林蕊稀奇“根生叔叔还会盖鸡舍”他不是小工吗
外婆奇怪地看着外孙女儿“你根生叔叔怎么不会啊。你吃饭的灶台就是根生叔叔打的,这么快就忘了啊。”
林蕊心道,她就没这个记忆。
“唉,盖好了鸡舍更忙。你舅母要养几百只鸡下蛋,到时候真是要累弯了腰哦。”外婆倒没留心小外孙女儿的尴尬,只自顾自替儿媳妇担忧。
鹏鹏给小鸡加了把饲料,笑着应和自己的奶奶“我妈说要现代化机械化养殖。教授也说人力应该是最值钱的,能用机器做的事情,绝对不应该不浪费劳动力。”
他一张口,林蕊顿时发现了新大陆“鹏鹏,你掉牙了。”
可怜八岁的小男孩顿时脸涨得通红,愤怒地盯着自己的二表姐“你就不换牙吗”
林蕊相当厚颜无耻地龇着一口白牙“我已经换完了啊。”
“行了,你就作怪。”外婆点了下林蕊的脑门,招呼孙子,“走,跟你姐去田里,她还要割稻子呢。”
郑鹏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二姐,你行吗我们班虎成礼拜三就割到手了。他奶奶气得要跟他妈拼命。”
结果最后倒霉的人变成了虎成他爸。因为婆媳双方都对他不满意,拒绝烧饭伺候他。
不过在虎成连着吃了两天半生不熟的糊饭之后,婆媳俩终于重归于好,今早还一块带着虎成上街去了。
郑鹏悄悄跟他二姐咬耳朵。
虎成都恨死了,因为割到是左手,所以老师没有免除他的作业。
林蕊笑翻了。学渣的共性果然从小到大,小学生也对作业没有爱。
她还想掀开塑料帘子看蚯蚓的生长情况,鹏鹏赶紧拦着不让。结果他没拗过自己的二表姐,愣是被她闯进去看了眼。
门帘子一开,林蕊就后悔了,她差点儿没被臭晕过去。
外婆在边上笑“你以为这玩意儿好养啊,全是脏东西,还不赶紧出来。”
林蕊心有戚戚焉“挣钱可真不容易。”
后面舅妈他们还得将蚯蚓一根根的挑出来呢。
“所以让你好好学习,以后坐办公室啊。”外婆哭笑不得。
好不容易她一双儿女算是跳出农门了,现在外孙女儿又对这些一头神劲。
“去,鹏鹏,小心点儿带着你姐,你走路不晓得看路。”
林蕊冲外婆做了个鬼脸,拽着表弟兴致勃勃地往田野去。
姐弟俩个子小,腿短,走路也不快。还没到郑家田头,全副武装的林鑫和卢定安就跟上了。
林蕊看看这双璧人的模样,不得不承认,田园风跟泥土味最大的区别在于到底顶了一张什么样的脸。
人家这样的,一看就像是士大夫体验农耕之乐。
她眼睛瞥到姐姐手中抓着的镰刀时,突然间反应过来“我没带刀”
没镰刀还怎么割稻子
外婆肯定故意的,明明看着她出门,都没提醒她。
林鑫暗道这样才安全呢,她敷衍妹妹“你先别折回头,到田里看看,说不定他们有备用的镰刀。”
结果她嘴巴太灵了,田头横沟中挣放着两把备用的镰刀,刀锋雪亮,就是块头对林蕊跟鹏鹏来说都太大了。他俩抓在手上有点儿勉强。
郑家有四亩田。
为了方便操作,林父林母还有外公割一亩大点儿的田里头的稻子,舅舅舅妈负责一亩小点儿的地。
舅妈看到林鑫跟卢定安,眼睛立刻笑成了月牙,挥挥手示意隔壁“去那边,给你爸妈帮忙。”
她怕两个小的会凑过去捣乱,赶紧把人拘在身边“你俩别跑了,就在这儿割。”
说着,她划了一陇地,大约五六根稻子的宽度,示意两人分别从两头割起。
“你俩比比赛,看谁速度快。”
林蕊愁眉苦脸“舅妈,我们的镰刀太大了。”
舅妈瞅了眼,笑着问她“要不,你跟鹏鹏就在田边坐会儿。反正今天我们也能割完。”
农忙时节,乡下孩子也是要帮忙。从送茶送水到送饭送菜,乃至下田干活都不少见。
不过既然家里头大人劳动力够,郑家也没想着借下田的机会教育孩子,所以由着两个小的放开玩也无所谓。
林蕊不服气“人手够的话,那舅妈你为什么还让我姐跟卢哥下田啊。”
“嘿”舅妈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嗔了眼小外甥女儿,压低声音道,“我不是要给小卢机会表现嘛。”
当年,郑家舅舅可是去她家割了一季麦子又割了一季稻子,这才让她爹妈点的头。
舅妈颇为惋惜“本来照我们那儿规矩应该割三年的。可你舅舅不是当兵不方便嘛,这才打了折扣。”
林蕊听得目瞪口呆,旋即几乎要笑疯了。
哎哟,这招应该继续传承下去。
付出越多才会越不舍得,这割了三年麦稻,那轻易也不能离婚啊。否则还要再来三年怎么办。
舅妈没女儿,林鑫林蕊小时候又经常待在郑家,她看俩姐妹跟闺女也没啥区别了。
现在,舅妈投向卢定安的目光更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小卢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城里孩子,割起稻子居然有模有样,很会用巧劲。
林蕊点头,学霸的聪明总是体现在方方面面。
上辈子她家楼上的小哥哥就是,除了吃喝玩乐以外,学什么都要比她快很多。
舅妈欣赏完外甥女婿候选人挥刀割稻的英姿,心满意足地再次弯下腰。
末了,她还不忘关心小外甥女“蕊蕊啊,以后你有对象也带过来让舅妈相看啊。下田割两回稻子就能看出来人品好赖了。”
林蕊面红耳赤“舅妈,你说什么呢。”
她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呢。
舅妈哈哈大笑,意味深长“很快就是大姑娘咯。”
林蕊在心里头叹气,上辈子她妈长成大姑娘后,也没见舅妈给相看好靠谱的女婿。
哦,那个时候郑家村好像拆迁了,田地也被征收掉了。
舅妈没了相看女婿的法宝,所以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外甥女儿嫁给不靠谱的男人。
林蕊顿时对脚下的田地充满了依恋。她一定要多割点儿稻子。
正文 麦钐好割稻
林蕊费尽心思酝酿出来的土地之恋仅仅持续了半个小时就歇菜。
她以前没正儿八经干过农活, 完全没想到割稻子居然这样累。
明明舅妈左手一拢, 右手抓着镰刀就势往稻蔸上一收, “唰”的一声, 稻杆就应声被割了下来,然后镰刀一勾, 一排稻子团聚为一捆,落在旁边。
上述描述属于18速度的慢镜头分帧讲解,实际上, 林蕊耳朵听到的是节奏感十足的“刷刷刷”,眼睛看到的舅妈快速移动到前面, 衣袖都不挥的留下大片倒地的稻杆。
林蕊手小, 五六杆稻子她一手根本兜不住, 只能分成两拨割。
田里的大人都没把她当成个正经劳动力看。哪回不是这样, 眼睛大嘴巴小手也小, 口号喊得最响的人是她, 撑不住第一个塌窝的也是她。
舅舅割完一陇地再起身顺着下一陇的时候,见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 居然还笑出了声“可以, 刀口往下点儿就行。”
说着,他过来给林蕊示范了一遍, 又折回头“刷刷刷”地割到前面去了。
这一回,林蕊总算有点儿找到感觉,手下倒掉的稻子渐渐铺满后路。
然而喜悦的甜头还没咂摸出味儿来,她的脚就先麻了, 腰也吃不消。
割稻子得始终蹲在地上,身上的肌肉绷得死紧。漫无边际的稻田又似乎永远都到不了头。
舅妈一个人割完三陇稻子的时候,林蕊跟鹏鹏两人合力围攻的一小陇稻子还剩下中间大半。
“不错,蛮好的。我们蕊蕊跟鹏鹏也能挣工分了。”舅妈拿毛巾擦擦脸上的汗,笑着给他俩放假,“行了,去边上玩。这边我马上来割。”
林蕊跟鹏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头“不要。”
他俩极有默契地变蹲为坐,直接坐在地上割稻子。这样姿态虽然不雅观,但腰跟腿好受多了。
林蕊十分惋惜,可惜要稻草,否则直接割稻穗对她来说恐怕更容易些,因为这样挺直了腰也能割。
舅妈每割完一陇稻子都要忍不住抬头看两个小的,见两人胳膊越来越沉重,她只得给他们另外找事做“来,你们两个跑趟腿,回家拿饭过来,行不”
农忙时节,为了尽可能节约时间,大人们几乎从不回家吃午饭,只用暖水瓶灌满米粥,再拿吃完的罐头瓶装点儿自家的小菜就行。
这样,既挡了肚子又能解渴。
郑家带到田头的是外婆起天不亮就熬好的绿豆粥跟一瓶子雪菜炒毛豆米一瓶子萝卜干炒蛋。林蕊中场休息的是时候还喝了一杯粥,就是咸鲜的小菜,好吃的要命。
不过既然家里头有闲劳力,那招呼半大的孩子往田间送热饭热菜自然最好不过。
林蕊跟鹏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如释重负。
对林蕊来说,她好歹是姐姐,况且还大郑鹏六岁,无论如何她都不好意思比表弟先开口喊停。
但于郑鹏而言,他从懂事起就时刻牢记自己是男子汉,尤其得照顾二姐的信念,又怎么可能率先表示他撑不住了。
今天五月份割麦子的时候,二姐明明先要求歇息的。
两人这回连假客气都顾不上,赶紧痛快地应声,连蹦带跳地跃上田头。
外公看了眼脸都晒红了卢定安,笑着招呼“小卢,鑫鑫,你俩也过去。他俩力气小,拎不动东西的。”
林鑫刚想表示她不用休息,听到母亲的轻咳声,再看母亲朝卢定安的方向努嘴,她顿时脸涨得通红,赶紧站了起来。
“走,外婆大概烧了汤,别让他俩烫着了。”
卢定安同样心头巨石落地。
别看他面上平静,实际上,他已经快撑不住了。
其实就是乡下干惯了农活的老手割起稻来也痛苦不堪。不然农村教育小孩好好学习为何总要拉孩子下田割麦割稻呢。
一行四人走在田埂上,放眼金色的稻浪中全是劳作的农人。
林蕊回头看看她跟鹏鹏只隔了小半的那陇水稻,忍不住龇牙咧嘴“应该直接将镰刀放在车上,然后车子开过去,嗖的一下,稻子就割完了。”
林鑫忍俊不禁“你说的那是收割机。不过就是有机器,也不方便开进来。”
电动自行车啊林蕊差点儿脱口而出,用电动自行车带着镰刀飞奔。
她硬生生地刹住了,清清嗓子道“总归会有小点儿的收割机。”
林鑫看着漫无边际的稻浪,轻声念叨“我总觉得以后还会走集体农庄性质道路,集中产业更加有利于农业现代化开展。”
卢定安递给她手绢擦汗,微微一笑“天下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历史总是在曲折中不断进步。”
说着,两人相视一笑。
林蕊立刻扭过脑袋,拒绝被喂狗粮。嘿,注意点儿,你们面前还有祖国的小幼苗跟花骨朵呢,能否考虑一下他们的感受。
可惜郑鹏的八卦细胞明显逊色于他家二表姐,他正皱着眉头思索问题“不行,用镰刀直接拖拽,割不断稻子。我爸给我试验过了,镰刀磨得再快都没用,我爸说是因为力道不够。”
非也非也,林蕊晃晃手指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问题的关键不是力道,而是镰刀割下去的瞬间,速度太慢了。
林鑫皱起眉头,不悦地看着妹妹“天下武功你又偷偷看什么书了”
“没。”林蕊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满身浩然正气,“我看电视上说的。”
她姐也太看得起她了。武侠对她属于名著范畴,她没事才不会翻书自虐呢。
卢定安笑着打马虎眼“蕊蕊倒是没说错,如果镰刀的推进速度够快的话,的确可以直接割断稻杆。”
他的目光四下,似乎在寻找什么。
林鑫声音轻柔“村办厂好像有电动切割机,用来切割木头的。”
两人对视一眼,转过头招呼弟弟妹妹“你俩先回家,我们去去就来。”
林蕊牙都要酸倒了,赶紧拽着鹏鹏往前走“我们才不稀罕跟着你们呢。”
她一路拖着鹏鹏奔回家,远远的就看见炊烟袅袅,外婆果然在做饭。
姐弟俩直奔厨房而入,看到坐在灶膛口烧火的老太,顿时忍不住坏笑“老太,你不怕过人了啊。”
老太慢条斯理地夹了个麦秸秆草把子塞进灶膛,一本正经“过人也比饿死了强。”
外婆煮好了鱼汤,招呼外孙女儿跟孙子喝“先喝碗汤垫垫肚子,喂饱了你俩才有力气送饭去。”
林蕊端着汤碗,好奇地问“今儿有人来村上卖鱼”
郑家村距离港镇有点儿小远,平常村里人要么直接去承包大沟的人家直接买鱼虾,要么骑车去镇上菜场,但更多的时候都是等人拎着篮子来村中兜售。
“现在大家都巴不得劈成两个人用,哪里顾得上卖鱼啊。”外婆笑道,“早上你根生叔叔送过来的。”
林蕊摇摇头,惋惜商机错失“现在卖鱼最好,平常人家就是舍不得吃鱼吃肉的,这时候狠狠心也就买了。”
再说乡下本来就有用粮食换东西的传统,即使一时手头紧,收上来稻子抵用也便宜。
外婆哭笑不得“真跟你妈说的一样,钻进钱眼里头翻筋斗了。傻丫头,什么叫望天收啊。趁着天好赶紧收稻子,不然刮风下雨,一年到头就白忙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人工收割效率太低了。”林蕊一本正经,喝了口鱼汤之后才强调,“外婆,下次有黑鱼的话留给我,我来烧酸菜鱼。”
“哎哟,不错啊,居然还端得动碗。”院子门响了,林鑫人没进厨房,就笑着在院子里头说话。
林蕊顾不上理会她姐的调笑,只两眼发光地看着他们“电锯呢用电锯割稻子一定很快。”
熊出没她没看过,光头强的大电锯她倒是印象深刻的很。据说因为影响不好过于血腥,动画片还被投诉了。
卢定安摇摇头“不行,电锯是固定的,再说田里头也没办法接电。”
林蕊哪里肯放弃“用柴油啊,打水就是用柴油机。”
林鑫无奈妹妹的异想天开“那也得让电锯能连上柴油机用啊。”
“油锯。”林蕊总算想起来了,“用那种砍树的油锯。”
上辈子,她妈的单位尤其注意绿化,她闲着没事的时候,常在园区溜达,看过绿化工用油锯对付枯树。
“那个肯定行。我们可以做个架子,跟扫帚一样,直接扫过去。右边立个半桶形状的铁皮什么的,这样子稻杆就会自动归拢到左边。”
林蕊越想越兴奋,突然间觉得自己似乎也挺聪明的,很有发明创造的天赋。
她双眼发亮地看着眼前的两位学霸,期待获得他们的表扬。
林鑫笑着点了点妹妹的鼻尖“很有创造力,我们蕊蕊想的很周到。不过没有油锯,我们这儿又不是林区,哪有那么多东西。”
鹏鹏在边上喝完了一碗汤,才寻到机会表达自己的失望“也就是说,我们还得动手割稻子”
“行了。”外婆都听不下去,“你们老实在家待着,又不是没人手,非得你们下地。”
林蕊皱着眉头“可外公他们还要忙啊。要是我们找到省事的办法,那不是能解放劳动力了嘛。”
林鑫被妹妹逗乐了,夸奖道“不错,都知道解放劳动力,看样子思想政治没有白学。”
米饭煮好了,外婆揭开锅盖,厨房里顿时弥漫着浓郁的饭菜香气。今天中午,外婆还蒸了咸肉。
“好了,赶紧吃饭,吃过饭给他们送过去。”外婆的手好像不怕烫一样,直接端着饭锅上蒸熟的菜起来,又先给老太盛边上最软烂的饭,“妈,你今天就在堂屋吃,总窝在房间里头不好。”
老太嘀咕了一句,到底当着小辈的面,得给做奶奶的儿媳妇面子,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好,省的再多费水洗碗。”
外婆哭笑不得,给孩子们都盛了饭,自己也端了碗上桌,顺手给老太舀了勺鸡蛋放进碗里。
老太果然推辞“哎哟,我在家又没事的,吃鸡蛋干什么,我又不长身体咯。”
“你吃,我的老太哎。”外婆憋不住想笑,自己也往嘴里头送了口鸡蛋拌饭,“看,我们都吃。”
她准备快点儿吃过午饭,留几个孩子在家,自己也好下田替老头子。
郑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或者说国人本身就没这个习惯,否则还怎么在饭桌上谈生意啊。
林蕊还没放弃她的自制收割机计划,试图用她战五渣的物理知识诱发学霸们的兴趣“就是轮滑还是什么原理,一拉绳子就能让镰刀自己滑动过来。”
“那是麦绰子。”始终沉默着细嚼慢咽的老太突然间开口,“人家割麦子用的。”
林蕊满脸懵,下意识地抬头看外婆“那是什么有这种工具”
外婆摇摇头“我没见过。”
从她当在娘家当姑娘跟着下田起,割稻子割麦子用的都是镰刀。
“咱们这边不用这个,我还是看家里头长工用过。”
老太说的家里头自然是郑家。她未出阁之前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多小姐妹在一起说说话。
但嫁了人当家管一家子的吃喝就不成了。
照理说,东家即使雇了长工也是要跟长工一块儿下地干活的。可郑家那位老太爷除了在烟榻还有点儿活泛劲以外,其他时候就是一摊皮包骨的死肉。
老太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到地里头去。这不仅仅是监工,防着有人故意使坏,也代表着主家没拿雇工当外人,大家一处吃饭。
“白天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大家都是拿镰刀干活。有人动作快点儿,有人手脚慢些。后来我就发现有个动作慢的短工,那时候还是短工每天不亮就起床,赶昨天剩下的活。等到大家正常吃过早饭上工的时候,他的进度就跟人家又一样了。”
林蕊长长地“嗯”了一声“肯定是他的速度不对。”
正常人白天割稻子肯定要比抹黑快,因为起码看得清楚啊,况且夜里头雾水也重。可这短工黑天里头干的活居然比白日还多,这怎么不叫人生疑
老太担心他是趁着天黑另外找人帮忙,然后叫暗地里干活的人吃了亏。黑灯瞎火的,万一叫镰刀伤着手,又是两厢麻烦。
她就直接叫来那短工,叫人说实话。要是还有秘密的帮手,索性白天过来干活,起码保他一天三顿饭。
短工哪里肯说实话,只一个劲儿地含糊其辞,最后被逼着没法子,才提出条件,主家答应了他就交代。
“他啊,是怕说了实话,以后就没活干了。”老太慢悠悠地叹口气,“那个年月苦啊,他本来是豫北人,家乡又是闹蝗灾又是闹土匪,没得法子才一路讨饭过来求个活路。”
豫北当地没什么水田,主要种植小麦、玉米这些。他们当地收割麦子用的主要是一种称为麦绰子的农具。
那玩意儿是一整套的工具,上头装着竹篾编出来的网状簸箕。
箕口处连着的是扇刀片,相当锋利,一不留神就会割伤自己。刀片能装上去也能卸下来。
簸箕口两边,一边系绳子,绳子上套着环,另一边装的是木头柄,跟铁锹把子一样。用的时候,一手抓绳子一手扶着木头柄,刀片对着麦子根使劲,就能割下来。
林蕊立刻丢下筷子,直接冲到杂物间里头找铁锹,比划给老太看“这个成不”
老太摆摆手“哎哟,不行的,人家那个钐刀是特别打的。”
可是她到底年纪大了,也说不出那钐刀究竟哪儿不一样。
外婆好奇“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老太叹气“你还没进门,家里头的田地就叫老太爷给败光了。咱家自己都得佃田来种,哪里还有什么长工短工啊。”
一家子被人从三进院子赶出来的时候,除了随身几件衣裳,哪还有什么能带出来的东西。
就连那长工,后来叫抓壮丁走了也再没回来过,不知道生死。
林蕊手撑下巴撅起嘴巴,苦恼到底怎样才能做出那麦绰子。既然能割麦子,当然也可以割稻子。
卢定安在边上沉吟半晌,恍然大悟“麦钐,麦绰子就是麦钐。麦钐,芟麦刃也。我在农书上看过。”
说着,他直接找来纸笔画出麦钐的图形。
鹏鹏激动地凑过脑袋去看,顿时化身小迷弟,招呼他二姐“二姐你快来看啊,原来长这个样子。”
林蕊心道,少年,不用激动,眼前这位学霸以后让你当场跪的事情多呢。
她现在用的收音机就是卢定安自己组装的,用的材料还都是从收废品的那儿淘来的,效果一点儿不比商场里头卖的一百多块钱的差。
她刚知道这事儿时,第一反应就是让她干爸赶紧多组装几台收音机,趁着外头电器都卖疯了的时候脱手挣钱。
无奈,未来的商业大鳄就是商业大鳄,卢定安听了她的计划后笑得差点儿岔气,完了居然打算给她零花钱,还保证不告诉她姐。
林蕊悲愤了,她这辈子穿成干爸的平辈也不行。干爸看她还是小孩子,跟提前当爹似的,老觉得她就是在瞎胡闹。
这位大佬,请好好考虑一下小龙虾,这真是门亮瞎眼的好生意啊
正文 难断家务事
有了图纸, 就能依葫芦画瓢。
鹏鹏兀自兴奋“可以拿大镰刀当钐刀片, 竹子现成的, 可以编成簸箕, 家里也有麻绳跟铁锹杆。”
说着,他就要冲去砍竹子。
外婆看自家听风就是雨的孙子真头疼, 赶紧拽住人“你以为竹子砍下来就能编东西啊,要劈开了弄好了才行。”
林鑫在边上仔细看“簸箕是用来干什么的”
“割下的麦子就自动倒在簸箕里头,然后转身倒在后面。”
林鑫笑了“那也不一定非要竹篾, 用麻绳来编是不是也行”
卢定安点点头“是的,效果应该差不多。”
林蕊举起手来“不用倒在后面啊, 都是拢到一边的。稻子是不是应该比小麦沉”
“哎哟, 我们蕊蕊还真是没白下田, 连稻穗重都知道了。”
外婆正愁他们还要跟着下田, 到时候晒塌了皮又要受罪。见两个小的兴致勃勃, 她索性由着他们玩, “家里头有现成的东西,你们自己做, 小心别划到手。”
说着, 她直接挑起箩筐出门去。光靠两只手拎东西,五个大人的中午饭, 她还嫌手酸呢。
卢定安下意识地站起身,想要接过外婆肩上的担子“外婆,我来。”
“不要不要。”外婆连连摆手,直接拿那没影儿的麦钐拦住卢定安的脚, “你们先把那个钐镰做出来,事半功倍嘛。”
鹏鹏激动地看着自己未来的大表姐夫,两眼闪闪发亮“卢哥,你会做对不对”
卢定安沉吟片刻,相当谨慎“我试试。”
眼下没有机械辅助加工,他们基本上只能依据现有的材料进行人工改装。
杂物间里头有长柄的大镰刀,以前郑家柴火不够烧的时候用来割草割枯树枝用的。江州人说的上山打柴其实主要的打草,随身带镰刀而不是斧子。
现在,这大镰刀成了最好的钐刀替代品。
林蕊跟在她姐旁边打下手,用麻绳编织网状的簸箕。比起她姐来,她的手就是个摆设,笨拙得很。
十八岁的姑娘手如柔夷,雪片般的上下纷飞,簸箕很快就成了形。
林蕊在边上看傻了,半晌才呆呆来一句“这个会不会太重啊我们要不要用塑料带代替啊。”
林鑫弹了下妹妹的脑门,笑道“马后炮,现在才说。”
农家用的铁锹,把子跟下面的铁锹头是用钉子固定住的,卢定安靠着手边的老虎钳小心翼翼地取下木头把子,然后继续改装。
示意图看着简单,但真正做起来并不容易,绳子如何绑,木头柄如何操作,每个部位都得协调好。
四个人从吃罢午饭一直忙到日头偏西,才总算艰难地做出麦钐雏形。
老太坐在窗户下,晒了一下午的太阳,又听完了一集说岳全传,心满意足地抬起头,看了眼他们手上的东西“嗯,看着有点儿像。”
不管像不像了,赶紧下田试验能不能用才是真的。
两个小的满心激动,如脱缰的野马在田野间飞奔,一路冲到自家稻田边。
远远的,两人看到外婆跟舅妈正站在田头说话,就傻了眼。稻子,满田的稻子居然已经被割完了
林蕊张大嘴巴,简直都要带出哭腔“没有别的稻子了吗”
外婆愣了下,看到卢定安扛在肩膀上的玩意儿才反应过来。对了,她还找了个借口将几个孩子留在家里头了。
“有有有。”外婆见两个小的满脸委屈的样子,赶紧安慰,“鹏鹏你带你姐去小田,那边才开始割,应该还有没割完的。”
这下子不仅是林蕊跟郑鹏眉飞色舞,就连林鑫与卢定安都有点儿热血上涌。
他们花费了一下午的功夫手工制造出来的钐镰总算要进入临床试验阶段了。
小田的水稻果然还剩下一陇,林蕊跟郑鹏急得老远就喊“不要割。”
林父站起身,好笑地看着两个孩子“你俩慢点,别跑,上午还没割够啊”
“不是,是这个,用这个割”林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转头指向卢定安背着的钐镰,语气中充满了骄傲,“这是我们的割稻新神器”
林母正在田头喝水,闻声直接笑喷了“神器那我倒是要好好看看变戏法。”
说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卢定安身上,等着看他如何操作。
众目睽睽下,尤其是当着林鑫父母的面,卢定安本能地有点儿紧张,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了。
他干咽了口唾沫,咬咬牙,直接拉动绳子,然而镰刀经过处,稻杆并没有如他们所愿的被割断。
卢定安下意识地又加大力气,可惜效果依然惨烈。
“不是这样用的。”外公从河边回来,扫了眼卢定安手上的东西,笑着提点,“这玩意儿得用巧劲。”
鹏鹏急了“爷爷你知道这个啊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做出来老太说用这个割稻子可快了。”
外公有点儿尴尬“这我还是比你小的时候看家里长工用过,我哪儿记得这么清楚啊。”
不过那长工因为年纪不大又独自一人在外,所以尤其爱跟孩子说话。每次东家太太带着小东家一块儿到田头时,他都会拉着小东家说东说西。
后来郑家败了,长工也叫拉了壮丁,外公想起这个人的时候,脑子里头浮现的都是他给自己说怎么种田怎么收庄稼。
比起完全纸上谈兵,从未见人用过麦钐的卢定安,外公虽然没吃过猪肉但也好歹见过猪跑。他老人家用起麦钐来,更得心应手些,连着两趟都割断了稻杆。
鹏鹏高兴的拍手叫好,今天的稻子收完了,明年的麦子就用这个,起码不用蹲下来弯腰。
外公连着来了五趟就歇下手,笑道“这玩意儿不费腰腿,但费胳膊上的劲儿啊。”
舅舅从旁边收完的田赶过来,见到老父亲抓在手上的农具就笑“嗷,这个啊,不是掠儿吗这个割麦子可比镰刀快好多。”
几个孩子齐齐傻眼,林蕊更是直接垮下脸“舅舅,你知道这个你为什么不做啊”
舅舅满脸无辜“我们这儿不用那个啊。”
人都有思维定势,舅舅虽然在部队帮老乡抢收时用过钐镰,但压根没想到要在自己家乡推广。
因为当兵这么多年下来,他还是头回探亲回家赶上农忙。
舅舅比外公更加会用巧劲儿。
他右腿向前弓起,左腿微微弯曲,抓着木头柄的右手负责调整钐镰的方向跟角度,左手拉滑框里头的绳子。钐镰便沿着稻杆靠根的位置划过,稻子应声而落。
这样一来,靠的其实是腰腹旋转的力量,比单纯地用胳膊使劲要省力很多。
舅舅正值壮年,又是长年上校场的人,力气十足,动作麻利,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刷刷刷”地割完了剩下的一陇稻子。
林蕊跟郑鹏一开始在边上拼命鼓掌叫好,到后面就跟着整理割下来的稻子。钐镰割的稻子有点儿乱,还得再进一步改进。
“这个,一般人没把子力气恐怕玩不匀。”
根生叔叔家的田连着郑家在河边的这亩小田。他一陇稻子割到头,刚好直起腰来看,“不过能不蹲着倒是少受很多罪。”
林蕊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根生叔叔的手指头上。现在,他左手的那三根手指头还是有些僵硬。
“没事。”根生叔叔冲她笑,“拿镰刀的是右手,不碍事。”
林蕊没吭声,目光越过根生叔叔,落在不远处的桂芬婶婶身上。田头放着箩筐,汗如泥浆的芬妮正一边喝水,一边轻轻摇着箩筐。
显然,桂芬婶婶带着小儿子一块儿来下田了。这在乡下很常见。农忙时节,家里头是个能动的人都得抢天工,睡也没空专门腾出个人手照应孩子。
根生叔叔似乎有点儿尴尬“你婶婶就是性子急。我说我跟春妮芬妮慢点儿割,她就急得不行。”
太阳已经赖在山头打起盹儿,好像一不小心就会直接掉进山里头去。桂芬婶婶的脸上全是红光,不知道究竟是晚霞的颜色还是她的脸已经晒成黑红。
舅舅挑着钐镰往根生叔叔家田埂上走,笑着跟桂芬婶婶打招呼“嫂嫂噢,我们讲好的,今天稻子我们来割。你在家带着小宝多好。”
他扬起头,朝芬妮喊“芬妮,抱你弟弟走。刚好,跟蕊蕊、鹏鹏一块儿回家去。他俩走路都不看路,我就怕他们一脚就踩到沟里头去。”
鹏鹏要跳脚,他才没有眼睛长在头顶上呢。他下田就没摔过跤。可惜他的澄清无法出口,因为二姐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芬妮不敢动,眼睛瞟向她妈的方向。
桂芬婶婶没抬头,还在继续割稻子,不过好歹出了声“回家赶紧给宝生吃块奶糕,把鸡跟鹅都喂了,晚饭烧好了。”
“哎哟,嫂嫂你专门讲见外的话,晚上烧什么啊,一起吃饭。必须得吃,我妈菜什么的都备好着了。这天不吃完了,肯定会坏掉。”
舅妈抓着镰刀过来,冲自己的丈夫笑,“来,你好好耍耍给我也长长眼。”
林蕊看父母都往陈家的田头去,挤到嗓子眼边的疑惑又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头。
桂芬婶婶这样,到底算好还是没好
外婆招呼还在埋头割稻子的春妮“你也来家,芬妮一个人照应不过来你弟弟。”
“没这规矩。”桂芬婶婶沉下脸,瞪着站起身的大女儿,“人家好心帮忙,你自家倒先当起大小姐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林蕊总觉得桂芬婶婶跟春妮之间怪怪的。
烧晚饭的时候,她往灶膛里头塞外公打好的草把子,疑惑地问外婆“桂芬婶婶这回转移目标,改盯着她大女儿了”
外婆熟练地将切好的公鸡块焯水去血腥跟脏东西,闻声抬起头奇怪“怎么了”
“桂芬婶婶好像对春妮姐不冷不热的,说话有点儿夹枪带棒。”
外婆一边用筢子捞起焯好的鸡块,一边叹气“她晓得春妮没掏钱给她爸爸看病的事情了。”
“出了啊,拿了三百六。”林蕊对这个数字印象颇为深刻,还挺吉利。
外婆沥好筢子,往泔水桶中打锅里头的脏水,声音叫热气冲的有点儿淡“可是她明明晓得她爸爸住院要花一千五啊。”
这钱,她不是没有,只是她不愿意掏。
外婆叹气“姑娘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不奇怪,想攒嫁妆也正常。可事情都有轻重缓急,倒过来,断手指头的是春妮,她爸妈有钱攒着不肯给她花,她恨不恨”
感情都是相互的,子女做事再鲁莽再闯祸,爹妈也会竭尽所能去补救。毕竟人生在世,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不脑子发昏
父母也一样啊。父母出了事情,子女明明有能力却选择袖手旁观,当爹妈的怎么可能不寒心。
桂芬现在都不怎么搭理大女儿,因为她觉得大女儿让她丢了人。
芬妮就拿着三百六十块钱去医院,要人家医生还有郑家人怎么看陈家,谁见到这情况都要以为她是故意的,就是存了心想赖账。
人穷不要紧,但人得要脸
林蕊听了五味杂陈,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评论这双母女间的恩怨。
她想起来上辈子曾经听大姨的一位朋友调侃医院里头,老头老太生病的,基本上是老伴或者护工照顾。但若是换成孩子住院,那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势必要集体上阵。
这似乎都形成了一种惯势,比起父母对孩子的付出,孩子的回报往往打了不止一成折扣。
似乎,这也是一种基因传递的本能。付出的越多,越珍爱。
如果换做她呢,她肯定会竭尽所能哪怕是拉下面子借钱甚至跪地哀求,也要给父母看病。
不管父母的伤病究竟是怎么来的。
可是林蕊又有点儿不忍心责备那个十八岁的农村姑娘。也许春妮并不相信父母爱她,她觉得只有爱自己顾好自己才重要。
芬妮恐怕也理解姐姐的担忧。所以尽管她在医院里头为难的已经掉眼泪,却还是努力帮姐姐说话。
“根生跟桂芬没亏待两个丫头啊。”外婆往大锅中倒入焯过的鸡块翻炒,又加了干辣椒、生姜还有八角跟酱油炒的入味了,再添上半瓢水,让林蕊大火烧开。
今儿晚上,她要烧大盘鸡。
她一边切土豆块,一边唏嘘,“早前她娘家村里头有人去深圳打工,说要带着春妮一起去,挣的钱比在镇上服装厂多一倍。桂芬愣是舍不得,怕女儿年纪小,在外头被人欺负。家里头又不是穷得揭不开蜗,能吃饱饭就没理由让女儿出去受罪。”
就是上学,两口子也是正正经经让孩子读完了初中。后来春妮初中毕业,港镇高中撤销掉了,她自己又考不上其他学校,能怪哪个啊。
农家就这条件,没能耐供着小孩一年两年的复读下去。姑娘家进不了学还不赶紧找个营生上班,以后怎么过日子怎么找婆家。
外婆压低了声音,嘴巴朝左边努“老太也伤心了,一晚上都没睡好。”
以前孩子不这样的,再不高兴那也是亲爹啊。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团结。跟红顶白的那是外人,自家人无论怎样都不能光打自己的小算盘。
林蕊沉默半晌,慢吞吞地开口“可根生叔叔跟桂芬婶婶的确更看重他们的小儿子啊。”
“都生下来了,当然得看重。”
外婆不以为意,“十个手指头还有长短哩,我喜欢你妈,你外公更心疼你舅舅,你妈就不孝顺你外公,你舅舅就不管我啦。没这个道理,人心本来就是偏着长的,谁说一碗水从来都平平的,那都是嘴上讲讲而已。大差不差过的去,就行了。”
林蕊觉得这个话题实在太深奥,想了半天,她决定还是归咎于钱。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真理啥时候都能套着用。
比方说芬妮家的矛盾,根本问题就是没钱闹的。要是他家富裕,无论掏三千还是一千五,都不至于伤筋动骨,那也不会闹到现在这么僵。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而这个世界上百分十九十九的问题都是钱的问题。
外婆叫她一通胡搅蛮缠说的头晕脑胀,却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不是钱的问题,是人的心。”
春妮要真没钱,桂芬自然也不可能逼她,当妈的就是去跪去求也会把一千五百块钱交到小女儿手上。
“芬妮这丫头也是犟,她姐不给她钱,她一不跟她妈讲,二也不来我们家,就这么跑去医院里头。”外婆叹气,“她哪儿来的能耐扛得住呢。天上又不会下钞票雨。”
这事儿在林蕊看来好像有点儿罗生门,她实在懒得听纠葛,只赶紧转移话题“桂芬婶婶不产后抑郁啦那她前头干嘛一直跟根生叔叔吵”
“噢,那个是另一回事。”外婆脸上的神色舒缓下来,夸奖小外孙女儿,“要不怎么讲我们蕊蕊是个福将呢。你要是不怂恿你舅母扩大养鸡场规模还养蚯蚓,人家教授怎么会到我们村里头来。”
农学院教授的妻子是心理学专家,也是国内最早从事心理咨询的临床医生之一。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原本不管是林母劝还是老太喊她来家里头说话,桂芬婶婶都跟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一样,结果人家专业的心理医生就跟桂芬婶婶在屋里头待了一个多小时,桂芬婶婶出来就不再对丈夫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心理医生说了,下个礼拜她还过来找桂芬婶婶聊天。
外婆笑眯眯地看着小外孙女儿“看看人家教授多来斯,我们蕊蕊将来也当心理医生好不好”
来斯是江州方言,等同于厉害。
林蕊只头摇的厉害。
她才不傻呢,当心理医生要读的书一点儿也不比普通医生少,她看到大部头就头晕脑胀,恨不得昏倒当场。
外婆将切好的土豆块倒下锅,翻炒过后让林蕊继续烧火炖煮“那我们蕊蕊将来要干什么啊”
林蕊骄傲地挺起胸膛“外婆,我将来可是要当官的人。”
上辈子,她妈可是处级干部,都赶上现在的舅舅了。哦不,正团级军官转业至江州这样的省城只能是正科级,她妈的官比舅舅都大。
外婆笑得叫大盘鸡的辣味给呛到了,连连咳嗽合不拢嘴巴“好,外婆等着我们蕊蕊当官,开小轿车接外婆跟老太上看像啊。”
“那不行。公车私用是不对的。”林蕊时刻保持原则,“不过将来家家户户都有小汽车。”
外婆哈哈大笑“那麻烦了,都是车子,街上岂不是挤得走不动路”
林蕊乐了,嘿,外婆还真说到点子上去了。
上辈子,每逢堵车的时候,她溜溜达达从人行道走过,都觉得车窗玻璃后头的眼睛写满了羡慕嫉妒恨。
院子门响了,外头传来脚步声跟鹏鹏的叫喊“奶奶,鱼,有鱼。”
鱼是根生叔叔今早套的,芬妮让鹏鹏拎过来。
外婆不肯收,推说家里头已经准备了不少菜,一桌子都摆不完,让鹏鹏再给芬妮送回去“明儿烧汤给你妈喝。”
“明天鱼就不新鲜了。”芬妮抱着弟弟,死活拦在门前,不让鹏鹏再出去。
外婆无奈“好,我来烧汤。”
芬妮连连摇头“不用,还有昂刺鱼呢。我爸早上套了两条。”
外婆先前一直在灶台前忙碌,没留神看水桶,再伸头一瞧,哎哟,这丫头,居然把鱼都杀好了洗干净了。
“你也真是。”外婆忍不住皱眉,“一下子都杀了干嘛。”
“这个给蕊蕊烧酸菜鱼。”芬妮冲林蕊笑,“蕊蕊说她烧酸菜鱼最好吃了。”
林蕊顿时两眼放光,立刻猴在外婆胳膊上扭来扭去“让我烧嘛,我烧酸菜鱼真的很好吃的。”
她早就想大显身手了。可是她现在这副身体的体质有问题,严重晕血,没人给她打下手的话,她压根对付不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林蕊看着桶里头收拾干净的鱼,朝芬妮勾勾手指头“来,把你弟弟放进摇箩里头去。我带你烧正宗的酸菜鱼。”
她要让大家好好见识一下,她不仅会吃,她还很会做。
正文 舅妈新生意
郑鹏无缘围观她二姐的大厨英姿, 因为他被分配任务照看邻居家的小弟弟。
吃饱了奶糕的小家伙嘴里头吐着泡泡, 跟鱼一样。短短两个月的时间, 原本跟皱皮猴子似的小东西, 似乎长得好玩了点儿。
鹏鹏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头去碰他的手,不想竟然被小宝生一把抓住了。小家伙竟然还抬起一条腿来, 咧开嘴巴笑。
然后鹏鹏闻到了一股尿骚味。
倒霉的小学生哭丧着脸,这孩子明明属龙,怎么还跟小狗一样, 撒尿要抬腿
老太听到他的哭腔,从屋里头慢慢挪出来, 笑着道“哎哟, 要换尿布了。你小时候还不这样。”
鹏鹏涨红了脸, 试图维护男子汉的尊严“我才不会翘脚呢。”
老太瘪嘴笑“哎哟, 那时候你聪明, 撒了尿还会自己翻个边儿呢。”
说着, 她慢腾腾地拿旁边的干尿布,要给小家伙换, “莫怕啊, 小宝,老太不吃人的。”
林鑫笑着拾阶而上, 跨进堂屋“这毛病还吃人啊”,她接过老太手上的尿布,动作娴熟地帮小宝生换上。
自家的妹妹,舅舅家的弟弟, 小的时候她都照应过。
老太笑眯眯“可不是,那时候都传是妖怪,会吃人的。吃的人越多,那身上烂掉的地方就能重新长回头。”
鹏鹏听了满耳朵的稀奇“那是不是吃什么补什么”
林鑫被表弟的话给逗乐了,她打来井水洗手,笑着问“你二姐人呢”
“二姐做酸菜鱼呢。”鹏鹏兴冲冲的,“大姐,那个是不是特别好吃”
林鑫无奈“好不好吃我不知道,不过动静很大倒是真的。”
她妹妹做个饭啊,真是全家出动,集体帮她打下手。
厨房里头热火朝天,即使窗户开着,也散不尽满室的酸辣香气。
林鑫看着外婆将鱼连皮带肉削成薄薄的片,忍不住皱眉“这酸菜鱼到底是你烧呢,还是外婆烧的没人给你削鱼片怎么办”
正在埋头抓泡萝卜的林蕊理直气壮“去超市买啊,肯定有现成的鱼片卖。”
她上辈子都是买现成的鱼片做酸菜鱼。谁还有功夫慢慢剃鱼肉啊。
现在还不到腌大菜的季节。江州人也不习惯用芥菜腌酸菜。林蕊索性用泡萝卜代替,这样汤色还更清爽一些。
林鑫哭笑不得摇摇头“行,反正你都有理由。还要干什么啊”
林蕊老实不客气“打鸡蛋,削好的鱼肉片得用蛋清裹着,这样肉才嫩。”
林鑫无奈地捋起袖子给妹妹打下手,示意正在烧火的芬妮“你出去,你爸妈也快回来了。灶火我看着就行了。”
芬妮满头油汗,却仍然迟疑“没事,我家里头鸡跟鹅都喂过了。”
“出去,这儿忙得过来。”外婆招呼跟自己小外孙女一般大的女孩儿,“正好,把昂刺鱼汤端出去,让你妈趁热喝了。”
芬妮这才起身,洗干净手脸,端着汤碗出了厨房。
林蕊一边往热油锅里头加蒜瓣、生姜片炝锅,一边撇过脸好奇地问她姐“芬妮家的田收完了没有”
“没有,还剩下一亩半。天太暗了,田头又没灯,外公说要割到手的。”林鑫按照妹妹的要求,用盐、黄酒码味,然后加入鸡蛋清裹上鱼片搅拌。
林蕊朝锅里头放下泡酸萝卜跟泡辣椒翻炒,等到起味儿盛起来放在边上。然后直接从锅炉中舀沸腾的水下锅,加外婆切好的鱼头跟鱼骨头进去,直接大火熬煮。
等待鱼骨头汤熬白的时间里,她终于有心思好奇“姐,钐镰好用吗是不是收割的特别快”
林鑫被先前的酸萝卜辣锅呛得直打喷嚏,此刻味儿散了些,她才好点儿。
她摇摇头,放下搅拌好的鱼片“太吃劲了,我们做的粗糙,舅舅钐一亩地就累得不行。后来换成爸爸,结果爸爸差点儿割到脚。”
这时候舅舅才说实话,钐镰也不是谁都能用的,光有力气也不行,搞不好就会伤到自己。
“我还是觉得用滚动的方式推的那种比较安全,一来用力少,二来也安全一些。”
林鑫惊奇地从灶膛口露出脸“哎,你和根生叔叔想的一样,他也觉得得加轮子。要不,你去跟他讨论讨论”
林蕊立刻昂起下巴,骄傲地强调“我在烧酸菜鱼呢”
这可是正经事
锅盖掀开,鱼骨头汤煮的奶白,空气中顿时弥漫诱人的鲜香。
林蕊往汤里头倒入炒好的泡萝卜泡辣椒,然后鱼片下锅翻滚至断生,一锅酸菜鱼就能上桌了。
她兴头头催着外婆跟姐姐品尝,一个劲儿追问到底好不好吃。
舅妈进厨房帮忙端菜,闻声笑道“我们蕊蕊现在真是越来越能干了,什么都会做。”
林鑫放下筷子,略微皱眉“好吃是挺好吃的,就是味儿太重了。”她有点儿奇怪,“你现在的口味怎么变的这么重”
江州人虽然能吃辣,但本地菜主要以口味平和而著称,菜色偏淡。蕊蕊以前不怎么吃重口味的东西。
现在,一个串串香,一个小龙虾再就是今晚的酸菜鱼,哪个不是又咸又辣。
林蕊从善如流“不是我口味重,是夜市上的人口味都重。”
看看后来夜市的主打菜,从烧烤到麻辣烫到小火锅再到铁板烧,酸菜鱼、毛血旺、香辣小龙虾,基本上没有淡口。
据说人们的睡眠时间越少,嘴巴就越淡,相应的口味也越重。
林鑫摇摇头,相当有专业自觉“那经常吃夜宵的人,肯定容易血压高。你小心点儿你的身体。”
林蕊乐了,她姐还真是小妈妈,啥时候都要关心孩子的身体健康。
上辈子,媒体曝出有位年轻小姐姐因为长年吃外卖,结果抽出的血全是油的新闻。她妈就一直拿着这个事儿说她,不许她老在外头胡吃海喝。
林蕊往她姐身上蹭“姐,你最爱我了,对不对”
林鑫头痛,连连推妹妹“你也不嫌身上难受。”
今天在田里头忙了一天,身上全是稻草屑,刺啦的很。
林蕊哪里肯依从,一个劲儿缠着她姐“快说快说,你最爱我。”
舅妈哈哈大笑,冲林蕊挤眉弄眼“那可不成,有人会跟你急的。”
“哼,谁都得排在我后面。”林蕊得意洋洋地抬起脑袋,示意房门方向,“他也一样。”
无辜躺枪的卢定安拎着手上的塑料袋,茫然地微笑“老太说这个要炒一炒才好吃。”他朝林蕊笑得温和,“放心,都是你的,我不跟你抢。”
林鑫面色绯红,尴尬地揪住妹妹企图还往自己身上扒的胳膊,板起脸来“你少跟我来这套,我问你,作业写了没有我今天都没看到你翻书包。”
“姐,你这是在企图转移话呜呜”
口快的林蕊叫她姐直接捂住了嘴,只能睁大眼睛一个劲儿嗯嗯呜呜。
林鑫冲满头雾水的卢定安微笑“没事,她就是不想写作业。”
舅妈对姐妹俩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只接过塑料袋看“哎哟,今晚还有人过来村上卖牛拆骨肉啊。妈,我去地上割点儿青蒜啊,放进去一块儿炒。”
老太最好这一口。
外婆连忙喊住儿媳妇“黑灯瞎火的,跑什么自留地啊。后面,鹏鹏栽的大蒜能吃了。”
舅妈惊讶“还真长出来了”
“嘿,你就小瞧鹏鹏,他摆的蒜头全都发芽了。他们班上的劳动课作业,他是第一名呢。”外婆笑道,“你天天忙里忙外,灯下黑,眼睛看不到了。”
舅妈赶紧去屋后割了青蒜回来。大蒜这东西,跟韭菜一样,割了一茬还能再发下一茬。
“中秋节的时候我看着还挺嫩的,一个礼拜的功夫,居然都能吃了。”
家里头的井水是现成的,舅妈手脚麻利地打水清洗好青蒜,又拿了红椒一并切段,这样下锅炒配菜好吃又好看。
外婆笑着揶揄她“哎哟,你都忙成陀螺了,哪里还看得到这些啊。”她转头看小外孙女儿,眨巴眼睛,“这两天都没想起来,应该让我们蕊蕊尝尝舅母的手艺。”
林蕊满脸茫然“啊,舅母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啊。”
外婆还没来得及回答,厨房窗户外头就有人打招呼“三婶婶,你们家的那个冻水饺还有”
“冻水饺”林蕊惊讶地瞪大眼睛,旋即欣喜若狂,“舅母把冻水饺做出来了啊”
她的表情过于夸张,连舅妈都有点儿羞涩了,连连摆手“就是自己多包了点儿,家里又吃不完,直接给冻起来了。”
中秋节过后,闲不住的舅妈趁着自家要收稻子之前的空闲功夫,一口气包了好几百个水饺,家里头的面粉都被她用光了。
她原本想的是先冻起来,等到自家收稻子打稻子的时候,万一忙不过来,就直接拿出来吃。
结果前脚刚冻好,后脚就有人上门求购。
“你道真嬢嬢家的侄儿,在深圳打工的那个,他儿子晚饭上桌了,非要吵着不肯吃饭要吃饺子。”
村上又没有饭店,一时半会儿,道真嬢嬢上哪儿给他弄饺子去呢。
侄儿气得要打不懂事的小孩,还是道真嬢嬢的女儿拦住了,她想起来三奶奶家里头有冻饺子,好像还不少。
舅舅从冰棒厂回来的时候,自行车后座上的大箱子显眼的很,比平常村上卖冰棍的都大。
原本舅妈他们也没想到要卖饺子,包好时,
村上人就这样,谁家烧了好菜都要左邻右舍尝尝。哪家一时来不及饭不够或者没来得及烧饭,去隔壁要一碗也寻常。
既然家里头有现成的饺子,谁家要来吃一碗,外婆他们自然直接给人家装满碗。
谁知第二天早上,道真嬢嬢的女儿把钱给送过来了,说是她表哥坚持要给的,说没有白吃的道理。
三十颗冻水饺,那位在深圳打工的侄儿给了两块钱。深圳不用粮票,村里头也收不收粮票肉票都没关系。
后面这事儿就在村上传开来,大家开始默认郑家卖冻饺子了。
这不算多稀奇,村里人农闲时候也会想办法弄点儿吃食走乡串户地卖,既挣了钱也方便了旁人。
正巧眼下秋收,家家户户都想吃点儿好的补补油水,又因为在地里头累了一天都懒得在折腾,舅妈包的冻水饺就分外受欢迎。
有菜有肉还有汤,关键下锅煮好了也方便,家里头的小孩吃到饺子还高兴。大家也就不吝啬这一两块钱了。
舅妈冻好几百个水饺愣是在短短几天时间内一扫而空。
一斤肉一斤猪皮再加上四五斤菜,能包出两百来个水饺,成本七块钱,卖出去十五块钱,净赚八块钱,舅妈觉得这钱能挣。
家里人都下田下地了也不耽误。谁来了要买饺子,跟房里头的老太说一声,自己放下钱去泡沫盒子里头拿一袋子就成。
反正谁也没发现有人贪小多拿了饺子少给钱。
舅妈特地又去隔壁村割了十斤肉,一口气又包了好几十袋子水饺冻上,照样卖的飞快。甚至还有外村的人慕名特地骑了车子摸到郑家来买饺子。
生意好到让老太都合不拢嘴。
好大家伙儿能掏钱出来买饺子,这说明什么啊,说明电视跟广播上说的都没错。我国人民群众的生活正在逐步进入小康社会,老百姓手上有钱了。
林蕊激动万分,这就是商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