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邬妍用仅剩的一只眼看着牧允之,在他无心无情一般的话落下之后,居然没有太过惊讶。


    她早知道他无情,但时至今日,她才知道这个人到底有多无情。


    在她身后,抓她过来的那群人恼羞成怒地说着什么,她却已经无心去听了,仅剩的一只眼里倒影着牧允之冷淡到有些厌倦的脸,微风吹起右侧空荡荡的衣袖,软绵绵地缠绕在她的腰上。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牧允之了,这时候多看了几眼,在牧允之冷漠看过来的视线中,思绪飘荡的想,她到底是如何落到这幅田地的。


    分明最开始,她才是那个握住了所有好牌的人。


    面前这个冷漠看着她的人,也曾因为她被罚跪一夜,而整夜站在窗边注视着她。


    而一切的转变,起始于年朝夕的死。


    一夕之间,所有人都变了。


    年朝夕在死去的同时仿佛也带走了她前半生所有的幸运。


    她死了,为城战死,与魔尊同归于尽,尸骨无存,铁骨铮铮。


    这样的死太让人难以忘却。


    她的死讯传进月见城时,整座城哭声震天,城主府内,连曾被年朝夕用红鞭抽过脸的侍卫都在偷偷抹泪,一边哭一边狠狠地扇在自己的脸上。


    胜利的日子,月见城的哭声响了一夜。


    后来年朝夕下葬,整个月见城挂上了白色,满城老少披麻戴孝,从那之后三年,邬妍没在月见城见过一星半点儿红色。


    她的葬礼之上,战神旧部到的整整齐齐,平时只听过一个名字的修真界前辈神情肃穆。


    最后一个姓年的人也战死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拿她当“战神之女”了。


    死亡是时间对一个人最好的美化,年朝夕为城战死,在她死去的那一刻,她嚣张跋扈的性格、她不怎么好的名声,一切便都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她为城战死的那一刻。


    那一刻,邬妍突然觉得恐惧。


    后来,她的恐惧成真了。


    宗恕离开,沈退离开。


    牧允之开始很长时间不回府,回去也不再会看她,她主动去找他,最开始他还会勉强对她笑,后来便只能看到他背对着她的身影。


    她见到他的时间间隔的越来越长,从一个月两个月,到一年两年。


    他越来越冷漠,越来越不愿意见她。


    邬妍却知道这不是不愿意见,而是牧允之这个人,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内心,不愿意看到邬妍这个代表着她曾经错误选择的人。


    邬妍觉得可笑,可她又不得不忍耐。


    因为除了城主府,她无处可去。


    她以为自己能忍耐,直到她醉酒之下误闯了年朝夕的灵堂,她只不过是触碰了一下那人的牌位,听到动静匆匆赶到的牧允之脸色便变得极其可怕。


    那一瞬间暴怒的神情,恍然让邬妍以为他会杀了她。


    最终他只是禁足了她,而在禁足的第二天,那只疯子一般的魇兽突然闯了城主府,一剑削下了她一条手臂。


    那个疯子剑上染血,却连跑也不跑,看着她痛苦挣扎,抬脚将她的断臂踢的远远的。


    她终于觉得恐惧。


    听到消息的牧允之匆匆赶回来,她忍着疼痛,似疯似癫,让牧允之杀了魇兽。


    那疯子却极其轻蔑的看了她一眼,抬头问牧允之:“牧允之,来啊,杀了我。”


    牧允之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那几乎不带情绪的一眼,让她如坠冰窟。


    然后他对下属说:“带她下去。”


    她被人抬下去,恍惚间,听见那个只是因为她跪了一夜便整夜整夜注视着她的男人对那个疯子说:“你气既然也出了,便离开城主府。”


    魇兽冷笑道:“看好你的人,别让她随便碰别人东西。”


    牧允之:“她不是我的人。”


    这一刻,她便明白,她眼前这个牧允之,再也不是曾经会温柔待她的牧允之了。


    年朝夕死了,仿佛把曾经那个牧允之也一起带下了地狱,而留在人间的这个,只不过是一抹冷漠无情的游魂。


    那是邬妍第一次见识到牧允之这个人有多无情。


    可她仍然是小瞧了他,如今她因他被抓,被刺瞎了一只眼,却只换来他轻飘飘的一句,你要杀便杀。


    邬妍突然哈哈大笑,怨毒的看着牧允之,恨意在唇齿间搅碎:“牧允之,你以为你冷待我,折辱我,就能弥补你当年的过错吗?”


    面色冷漠的牧允之突然脸色大变,神情难看的看着她。


    她心中翻涌着似悲似苦的快意,畅快道:“不会的!你当年的错误是因为我吗?是因为你愚蠢!是因为你贪慕权势!没有我也会有第二个邬妍,牧允之,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你以为你折辱了我,年朝夕就会原谅你吗!”


    她仿佛诅咒一般说道:“不会的,她哪怕死而复生也不会原谅你的,你就一辈子活在她的怨恨中吧!”


    “我会让你后悔的!”


    ……


    年朝夕和雁危行躲在巨石之后,在听到牧允之那句“你要杀便杀”之后,年朝夕面色纠结:“啊这……”


    这就是传说中的甜宠吗?


    雁危行不关心那些人在说什么,闻声也只是淡淡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垂下眼,出神的盯着年朝夕的发梢,一双手蠢蠢欲动。


    年朝夕纠结没一会儿,便发现其实不止是她傻了,连绑架邬妍的那群人都傻了。


    空气静默一会儿,那个首领模样的人回过神来,显然是不信牧允之的说辞,轻笑一声,道:“牧允之,你别以为用这种方法我就能放了她,我只要战神图谱,你拿出战神图谱,我便放了她,不,我只要战神图谱的复刻本,这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损失吧。”


    战神图谱这四个字一出,牧允之还没什么反应,年朝夕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不好了。


    原著小说里,她死后确实把存放了战神图谱的玉珏留下来了,你们争来争去的还情有可原。


    可是现在,唯一的战神图谱就在她识海之中,你们争,是争了个寂寞吗?


    年朝夕无比清楚牧允之根本没有所谓的战神图谱,她皱眉看过去,却见牧允之根本没否认他拥有战神图谱的事情。


    他只是甩了甩剑,冷淡地说道:“我说了,你要杀便杀,想要战神图谱,绝无可能。”语气冷淡到厌倦。


    年朝夕的神情从困惑,到眉头紧锁。


    最开始她和那群绑匪一样,也以为牧允之那句话是在刻意削弱邬妍对他的重要性,让他们觉得邬妍对他可有可无,从而放松警惕,他好救她出来。


    可如今看到,牧允之分明是真的毫不在意邬妍的生死。


    他说得是真话!


    年朝夕觉得有些好笑。


    这算什么,当他未婚夫的时候对邬妍一往情深的模样,如今婚约也解除了,她人也死了,原本一往情深的人又不重要了?


    你是跷跷板吗?摇摇摆摆的很好玩?


    可能是她看着牧允之的表情真的不好看,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雁危行突然冷不丁地问:“他是谁?”


    年朝夕没有防备,下意识地就回答了。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一路上雁危行提了太多次“未婚夫”这个词,她说的时候,直接就嘴瓢了。


    她说:“这是我前未婚夫。”


    话音刚落下,雁危行一直在悄悄打理她发梢的手突然顿住了。


    年朝夕立刻觉得不对,莫名有些惊慌,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着一个失忆之后硬说自己是她未婚夫的人惊慌。


    她试图补救,可话还没出口,背后的雁危行突然幽幽的问她:“你到底有几个未婚夫?”


    你有几个好妹妹!


    年朝夕莫名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些许哀怨。


    这辈子除了父亲为她定下的婚约连正经恋爱都没谈过的年朝夕仿佛突然成了海王渣女。


    她连忙补救道:“前未婚夫!我说的是前未婚夫!前未婚夫能算未婚夫吗?前未婚夫的归宿就是挖坑埋了!”


    说完她突然觉得不对。


    雁危行连她未婚夫都不是,她为什么要和他解释?


    她眉毛一皱,立刻就要不满意。


    然而下一刻,雁危行突然轻轻捧过她的脸,让她直视着他,轻声说:“兮兮,你看看我,我比那个人好看多了。”


    年朝夕想说的话一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面前的少年眉目专注,一双深渊似的眸子注视着她,那双眼里也只有她。


    年朝夕如同被蛊惑了一般,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可指尖还没触碰到他,巨石之后突然传来极其怨毒的声音,年朝夕猛然清醒。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让他放手,然后移开视线,轻声道:“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雁危行顺从的放开手,可在年朝夕移开视线之后,深渊似的眸子便突然变得危险了起来,冷漠地看着巨石之后。


    年朝夕回过神来的时候,便亲耳听到了邬妍那句“我会让你后悔的”。


    而仿佛是为了验证她所说的一样,绑匪中的那个首领不耐烦的要对她下手,邬妍突然开口道:“我知道牧允之很多秘密,不止是他,医仙宗恕第一谋士沈退,我和他们一起长大,我知道他们很多秘密,你留我一命,这些秘密就都是你的。”


    牧允之突然抬头看她。


    邬妍见状笑道:“怎么?牧允之,你知道怕了?你怕自己的秘密被别人知道?被人背叛的滋味怎么样?相比于背叛别人,是不是让你难受了很多?”


    牧允之面色冷然。


    那见邬妍无用便准备下手除掉她这个碍事人的首领眯着眼睛看了看邬妍,又看了一眼面色冷然的牧允之。


    他不紧不慢地收回了手,轻笑道:“有意思,还真是有意思,既然如此,那我就留你一命,不过……”


    他突然粗鲁地扳过邬妍的下巴,危险道:“你最好真的知道些什么,你最好能说出让我感兴趣的秘密来,不然今日我是怎么放过你的,来日我就会怎么让你千百倍痛苦的死去。”


    邬妍被他周身凌厉的杀意激的浑身颤抖。


    报复牧允之的快感消退,她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一个好决定。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她重选,而刚刚的生死之间,更容不得她犹豫。


    于是她只能颤声道:“我明白。”


    她不会后悔的,她不能后悔。


    牧允之,这一切都是你逼的。


    而你,是否感到后悔呢?


    一旁,有下属低声问:“首领,我们该怎么办?”


    首领冷笑道:“怎么办?打!今天哪怕是死,也要把战神图谱给我抢回来!”


    刚刚平息下来的战场瞬间又混战成一团。


    战斗没有波及到巨石之后,年朝夕看了一会儿,突然摇了摇头:“还真是狗咬狗一嘴毛。”


    雁危行问她:“怎么了?”


    年朝夕厌倦道:“没什么,看够了而已,他们既然打起来了,我们走吧。”


    雁危行眼睛微微一亮:“你不准备救他们?”


    年朝夕闻言掏了掏耳朵:“救?别说我现在有没有能力救他们,就算我有,碰见这种情况,我没在背后踹他一脚给他的对手加油助威都能算我厚道了,为什么要救他们?”


    “他们呀,”年朝夕回过头看一眼,淡淡道:“生生死死都这么热闹,哪里用得着我们插手。”


    雁危行不自觉的笑了出来,声音柔和到不可思议:“好,那我们就走,不管他们。”


    他半蹲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来。”


    可能是因为被背过一回了,而且他背着她确实比他们两个人一起赶路快,年朝夕这次只纠结了片刻,便放弃似的趴在了少年宽阔的脊背上。


    少年呼吸顿了片刻,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背着她迈开脚步。


    年朝夕临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语气平静道:“正好他们现在打了起来,没空管我们,找到念溪他们,你就直接劈开结界,我们走得越快越好,省的打草惊蛇。”


    雁危行应了一声。


    另一边,正在几十人缠斗之中的牧允之心中突然一悸,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在战斗之中走神了。


    莫名的,他扭头往令他心悸的方向看了一眼。


    空荡荡的土地上只有一块巨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下一刻,因为他的走神,一把剑当胸刺来,他立刻回过神来勉力躲避,躲开了致命之处,那把剑却贯穿了他的手臂。


    刺剑之人冷笑道:“牧允之大人不愧是能得到战神图谱的人,和我们这么多人缠斗还有功夫走神,看来是我等下手还是不够狠!”


    牧允之没有理他,又飞快地看了一眼巨石的方向。


    仍旧是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牧允之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比强烈的失望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过于强烈的情绪,横剑护在自己面前。


    另一边,雁危行用了一个小弟子的剑,站在结界前,抬手一剑,结界立刻撕裂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来。


    雁危行手里的剑因为承受不住巨大的威力,一剑之后立刻报废。


    其他弟子看着一剑便能撕裂结界的雁危行,目瞪口呆。


    年朝夕也目瞪口呆。


    她见过雁危行撕裂结界,不过那时,她还没死,只有金丹期的雁危行为了撕裂恶念结界,一连斩出了十二剑。


    但如今,只有一剑。


    年朝夕那时曾经常常想,天才如雁危行,百年之后会成长为什么样?


    如今的雁危行给了她答案。


    而这样的雁危行,绝对不会籍籍无名。


    或许到了大城,她可以稍微打听一下雁危行的名字?


    哦对了,雁危行原本那把血色剑身的佩剑呢?


    还有净妄,净妄曾经几乎和雁危行形影不离,现在他失忆流落,净妄是不是也在找他?


    年朝夕脑海中转过许多念头,雁危行回头看着她,困惑道:“兮兮,还不走吗?”


    这熟悉的神情立刻将她拉回了现实,她知道结界一旦破开肯定会惊动其他人,于是立刻道:“现在就走,越快越好!”


    那些小弟子们猛然清醒,七手八脚的爬上飞舟。


    雁危行坐在她身边,年朝夕亲自操控着飞舟,穿过结界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她想,牧允之,你们最好这辈子别再出现在她面前。


    ……


    牧允之摆脱那些人后,浑身大大小小都是伤。


    但他却顾不得伤,飞快地往年朝夕墓地的方向去。


    那些人并没有选择和他死战,一见伤亡惨重,便当机立断的撤退离开。


    也带走了邬妍。


    牧允之亲眼看着邬妍离开,心中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或许说,在很多年前,在年朝夕死后,他就很难再对这世间的万事万物有什么感觉。


    倒不如说,邬妍离开,他反而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


    他不像是失去了什么,倒像是摆脱了什么。


    那是他一次悔恨终身的错误选择,一个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是怎么失去年朝夕的人,一根扎在心里的刺。


    他终于赶到兮兮墓前,没有失约。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本应离开的沈退居然还在。


    牧允之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这些年来,在祭拜兮兮时彼此避开已经是他们的默契,沈退为何还会在这里。


    他快步走过去,背对着他的人突然转过身,手中抓着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烧焦碎布。


    他举着那块碎布,神情似笑似哭:“牧允之,兮兮的墓被人动过。”


    牧允之神色一冷,立刻看过去。


    兮兮的墓上,确实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可还没等他发怒,沈退的下一句话,却让他陷入了难言的惊愕。


    他举着那块烧的面目全非的布,哑声道:“我在一个破庙的火堆里,发现了这个东西,这块布上有水云痕,这是只有那只魇兽才会绣的东西,这块布料的颜色,和当年兮兮战死时穿的衣服颜色一模一样。”


    “可是兮兮当年,分明是尸骨无存。”


    第32章


    “可是兮兮当年,分明是尸骨无存。”


    话音落下,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牧允之下颚紧绷,突然劈手夺过了沈退手中那块布。


    那小小一块布料已然被烧焦了大半,只余一小块还能看得清原本的颜色和质地。


    那上面的绣纹,分明就是水云痕。


    那是传说中在凡人界已经失传了的一种绣技,兮兮少时见过一次水云痕图样,从此以后便惊为天人。


    那只魇兽为了讨好她,花了好多年去研究记载过水云痕的古籍,终于让她折腾出来了水云痕。


    从那之后,兮兮穿的衣服上,一定会绣着水云痕。


    牧允之瞳孔微微颤抖,一字一句地问:“所以,你想说什么?”


    “方才曾在这里呆过的,是魇兽的弟子,所以,有两个可能。”沈退冷静道:“第一,那魇兽又耍了我们一次,故意让她的弟子做下这个局看我们发疯出丑。”


    牧允之一口否定:“不可能,那魇兽恨我们归恨我们,但从来没拿兮兮的事情开过玩笑,你若说她的那些弟子得了魇兽做的衣服又不小心折损进了火堆里还靠谱一些,可魇兽自兮兮死后就再也没动过针线了。”


    沈退闻言讽刺:“你倒是对那只魇兽挺有信心。”


    牧允之冷冷地看着他,突然抽出剑指向他。


    沈退不以为意,挥手拨开剑尖,冷冷道:“那便只有第二种可能。”


    沈退神色冷静,双手却止不住的颤抖,语气中带着一股不正常的癫狂:“你说会不会,兮兮复活了?”


    话音落下,牧允之冷静的表情破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提剑架在他的脖颈之上,周身杀意凌厉。


    他死死看着眼前这个人,神情狰狞起来,一字一句道:“沈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修真界从未出现过死而复生之事,你为何会有这样的猜测?你都知道什么?你最好老老实实都给我说出来,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牧允之思绪混乱,理智告诉他死而复生之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猜测兮兮死而复生,还不如猜测是不是有人偷了兮兮的遗物又跑到他们面前装神弄鬼。


    死而复生,天地不容。


    已经死了两百年的亡者,又怎么可能重回人间?


    可是他的指尖却在颤抖,他死死看着沈退,等着他给出一个根本不可能的答案。


    而沈退仿佛是根本没有感受到脖颈上的威胁一般,他转了转脖颈,在利剑上蹭出了一丝血色,却没有感觉一般。


    他神情癫狂,语速飞快地说:“两个月前。我的部下抓到一个从魔族叛逃的魔修,那魔修曾是魔尊的近卫。”


    “我抓到那魔修时,他已经疯疯癫癫,嘴里只喊着一句话,什么都问不出来,没过多久便自杀了。”


    “牧允之,你想不想知道那魔修喊的是什么?”


    牧允之声音嘶哑:“说!”


    沈退抬起头来:“他喊的是,死而复生,天地不容。”


    牧允之握惯了长剑的手微微踌躇,剑险些掉了下来。


    沈退神情奇异,语气癫狂:“牧允之,你觉得,那个人……有没有可能是在试图复活兮兮?”


    ……


    中元节刚过,空气中随处可见烟灰纸屑。


    年朝夕鼻子微微动了动,过于灵敏的嗅觉立刻让她打了个喷嚏。


    旁边马上递过来一方干净的手帕,年朝夕顺手接过,低声说了声谢谢,却并没有用。


    她握了握手中的帕子,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月见城巍巍壮丽的城门,难得的有些发呆。


    她身边只有雁危行一个人。


    离月见城还有五十里时,她找了个由头下了念溪他们的飞舟,并没有和他们一起进月见城。


    那几个少年少女依依不舍,但真的以为她不和他们同路,谁成想前一刻他们驾着飞舟飞进了月见城,后脚她就带着雁危行跟上来了。


    她想去月见城一趟不假,但若是和那群杜衡书院的弟子一起进月见城,性质就不一样了。


    以他们对魇儿的崇拜和对她的热情,一定会带她去见魇儿,而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光明正大的出现在故人面前。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说得就是她。


    她忧愁的叹了口气。


    一旁,雁危行同样抬头看着城门,却突然问道:“兮兮以前是住在这里吗?”


    年朝夕有些讶异的睁大了眼睛:“你想起来了?”


    雁危行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不,我只是觉得,你应当是住在这里的?”


    年朝夕闻言颇有些哭笑不得。


    这算什么?他自己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她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


    她摇头叹息,却听雁危行问道:“兮兮是不敢进去吗?”


    年朝夕动作一顿。


    片刻之后,她摇了摇头,道:“不,我只不过是……还没想好要不要出现在故人面前。”


    一个亡者,在所有在意她的人都接受了她已经离开,并且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之后,该不该再次出现在活人身边?


    她微微有些迷茫。


    她和如今的世界隔了两百年的时间,突然重新回到人世间,她所听到的所看到的,似乎每个人都有了新的生活,那她这个亡者又该去往何处呢?


    重生以来,她第一次迷茫了起来。


    “兮兮。”雁危行突然叫她。


    她转过头看他,却见他突然对她捏了个法诀。


    年朝夕对他没有防备,法诀落在她身上也没有躲开,周身一股轻忽的灵力拂过,她还没来得及捕捉那股灵力,脸上突然感受到了细微的变化。


    她下意识地摸上了脸。


    下一刻,一面镜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镜中少女双手捂着自己的脸,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是在困惑。


    年朝夕一下子瞪圆了眼睛,连忙放下手。


    镜子里是她的倒影,可倒影中的人,却一点儿都不像她了。


    年朝夕刚醒来时曾照过一次镜子,那时候她容貌已经发生了变化,但眉宇间依旧能看出来原本的影子,可是此刻,仿佛连那点儿影子都被抹去了,镜子中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雁危行在一旁说:“一个改变容貌的小术法,这个术法不散,没有故人会认出你,你不想见的时候大可以顶着这张脸在城中肆意玩耍,等什么时候想见了,我再把术法给你解了。”


    年朝夕有些新奇的摸了摸脸,顿时连心中那点儿迷茫都散了。


    片刻之后,她又想起了什么,突然抬头说:“如此的话,雁道君也要改变容貌。”


    雁危行困惑:“这里也有认识我的人吗?”


    年朝夕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雁危行恍然大悟:“也对,我是你的未婚夫,你以前若是住在这里的话,我肯定来找过你的,这里有人认识我不足为奇。”


    年朝夕:“……”算了,她都快习惯了。


    她心累叹息,雁危行却觉得合情合理、合乎逻辑,于是满意的点了点头,随手给自己也捏了个法诀。


    俊美锐利的脸微微变化,过于锐利的棱角轻缓了下来。


    年朝夕新奇的看着,突然叫道:“阿行。”


    雁危行手一顿,片刻之后,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


    他张了张嘴,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声音太低,甚至掩盖不住他过于剧烈的心跳。


    年朝夕却听见了,挑眉道:“那我今后便叫你阿行,你要记得这是在叫你啊。”


    雁危行:“我……一定会记得。”


    然后他抬起了头,张了张嘴,正准备让她再叫一次,一旁突然有喧嚣声传来,打断了他的话。


    雁危行眼中闪过一抹利色。


    两个人一起回头看,却见不远处浩浩汤汤走来了一群人,有男有女,都是统一的衣着制式,为首的一个男子却穿的格外花枝招展,他神情张扬,被人拥簇着从他们面前走过,走进了月见城。


    月见城外来来往往的凡人和修士并不少,看到他们时却纷纷停下了脚步,眉宇间划过一道反感。


    有一个修士离他们比较近,年朝夕亲耳听见他咬牙切齿道:“这河下城……真真是得志便猖狂!”


    河下城?


    这熟悉的名字立刻引起了年朝夕的注意。


    她现在顶着一张自己都认不出的脸,也不怕有人认出来她,便悄悄凑近了些。


    那修士话音落下,他旁边一个修士无奈道:“他们猖狂也没办法,从前魇姑姑倒还能压制住他们,可如今魇姑姑重伤闭关,杜衡书院三年一次的演武又正好开始,人家说是来参加演武的,你总不能说不让参加,那咱们月见城成什么了?”


    那人话音落下,年朝夕脑子一懵。


    魇姑姑重伤闭关?


    魇儿怎么了?


    念溪他们……从来没透露过啊!


    是了……如果不是受伤无法远行,以魇儿的性格,中元节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弟子代她去祭拜。


    她居然没发现这点儿不对劲!


    年朝夕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两个修士的话还在继续,那个修士无奈又无语道:“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大城,杜衡书院如今除了战神的典籍还藏了小战神的功法,咱们是给修真界的年轻一代一个机会才开这演武,他们倒好,举一城之力参加演武,还真是脸都丢尽了!”


    他同伴也无奈:“也不知道谁传的,说战神图谱的复刻本就在杜衡书院,咱们知道这只是无稽之谈,可架不住外面有傻子信啊,河下城少城主不就是那个傻子?要不然这谣言沸沸扬扬的,偏偏就他巴巴带着人来了。”


    年朝夕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两位道君,河下城少城主……不是死了吗?”


    在月见城万魔围城前河下城少城主就暴毙了啊,年朝夕记得清清楚楚。


    两个人回头看她一眼,见是陌生脸庞,便也没在意,解释道:“你说的那个都两百年前的事了,还不许人家再生孩子啊,如今这个少城主还没满二十岁,被父母宠的啊,真是无法无天了,啧啧啧。”


    年朝夕了然。


    然后下一刻,她直接拽着雁危行进月见城。


    雁危行面色复杂:“兮兮,刚刚不是还不想进的吗?”


    年朝夕理所当然道:“魇儿都被人欺负了啊!可恶,区区一个河下城,也敢趁着魇儿重伤算计月见城,这两百年下来还真是什么都没长进,光长胆子了。”


    雁危行面色更加复杂:“……兮兮是,为了魇儿姑娘吗?”


    年朝夕:“她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见不得有人欺负她的。”


    雁危行:“……我明白了。”


    语气十分低落。


    年朝夕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只见面前的道君像是受了委屈一样,眉眼低垂,十分消沉。


    怎么了?


    年朝夕正困惑,便听他难以启齿般的说道:“兮兮,除了魇姑娘……还有人能排到我前面吗?”


    语气颇为小心翼翼。


    年朝夕:???


    见她不答,雁危行顿了顿,语气沉重道:“最起码那个前未婚夫在你心里……没有排到我前面吧?”


    年朝夕:!


    她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跳脚:“埋了埋了!他已经埋了!雁道君!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第33章


    念溪收拾好自己急急忙忙跑去见魇姑姑时,魏留声已经先她一步到了,正缠着魇姑姑开库取材料为他铸一把新剑。


    魇姑姑前不久刚遭伏受了不轻的伤,但不知为何,只匆匆忙忙闭关几天就又出来了,脸色并不太好,连说话的声音都虚弱了很多。


    她问道:“你原来的佩剑呢?身为剑修,对佩剑朝三暮四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魏留声还没来得及回答,念溪心里气他不等自己,便大声替他回答道:“这个我知道,有个前辈用他的剑,只挥了一剑那剑就碎成好几段了,魇姑姑说剑的强度和剑修的力量息息相关,由此可见啊,还是魏留声太没用了!”


    魏留声闻言恼羞成怒:“你!”


    眼看着要吵起来,魇儿微微抬了抬手,两个人立刻听话的停了下来,只是不服气地看着对方。


    魇儿则看向念溪,叫她的名字:“念溪。”


    魇姑姑叫这个名字时,念溪下意识地挺直脊背。


    她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魇姑姑亲口对她说过,因为她在剑修上的天赋和当年的小战神极为相似,所以她才愿意收她当亲传弟子。


    她对自己的名字极为喜爱,每当有人喊这个名字,她都恨不得自己再像小战神一些。


    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魇姑姑,便听魇姑姑问道:“念溪,你刚开始修炼没多久,所以并不知道一剑能挥断留声的那把剑意味着什么,他那把剑是我亲手铸的,虽然品阶不高,但用料都是上乘,哪怕是我,也不可能说一剑之下威势直接震碎了留声的剑,若你说的是真的的话,你口中那个前辈修为最起码也要胜过我许多。”


    念溪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闻言直接呆了。


    她开始回想那个连名字都没问过的“未婚夫”,只能回想起一张年轻的看起来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脸。


    她结结巴巴道:“我绝对没骗姑姑,魏留声也看到了啊,那、那个人居然这么厉害的吗?”


    魇儿看向魏留声。


    魏留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不敢再撒娇了,神情严肃的点了点头。


    魇儿沉吟片刻:“你们这一路上遇到了什么,和我仔细说说,到底碰到了什么危险到了要让那样的高手出手的地步?”


    念溪不敢隐瞒,将一路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然而刚说到他们遭遇了魔躯,魇儿就觉得不对劲起来。


    自从那个人当上了魔尊,魔族再也没有魔修敢踏足人族领地,更何况是那种最低等级的魔躯。


    况且,出现魔躯的地方离姑娘的墓还这么近,那个人怎么能容忍有人污浊了姑娘的墓?


    魇儿心中困惑,她皱着眉头,想着要不要想办法联系到那人,问问他为何会有魔躯出现在姑娘的墓旁。


    而正在此时,她突然听见那丫头没心没肺地说:“幸好及时赶来一个善使细剑的仙子,姑姑,我以为我的细剑算用的好的了,但没想到那仙子用的比我还好诶,而且人还长得这么美……”


    魇儿听到这里,原本顺畅的思维一下子卡壳了,神情略微有些恍惚。


    善使细剑……


    曾经,姑娘的佩剑就是一把细剑,姑娘能把细剑用得特别好。


    在她的记忆之中,姑娘用剑时周身气质都是不一样的,抬手之间,那把细剑划过月光般冷冷的剑势,那剑势能一直印到人心中,让人记上千百年。


    从那以后,魇儿活了这么多年,再也没有碰见第二个能把细剑用得这么好的人。


    她最开始收念溪当徒弟,很多人都以为是因为念溪身上有妖族血脉,是个生活在人族的半妖,她心存怜悯才收徒。


    但其实,最开始让她动了收徒心思的,是偶然间见那小姑娘握着细剑时的模样。


    像极了姑娘。


    善使细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重伤未愈,魇儿感觉自己头脑一阵阵的发晕,不由自主地问道:“那善使细剑的仙子……长什么模样?”


    念溪和魏留声都发觉了魇姑姑的不对劲,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念溪战战兢兢地说:“白肤红唇,乌发如云,极是清艳的模样,极美。”


    魇儿一顿,突然抬手捂住了自己额头,苦笑出声。


    她这是怎么了,受伤了之后连头脑都魔怔了吗?不过是一个善使细剑,就能让自己如此浮想联翩。


    不可能会是那人的……


    怎么会是那人……


    魇儿抬起头,片刻之间,神情又恢复了冷静,脸色却极冷,问道:“你方才说,沈退伤了你们?”


    念溪点了点头。


    魇儿冷笑道:“看来他最近是又闲下来了,该给他找些事情做了。


    ……


    年朝夕进入月见城,刚把暂住的房子租好,关于河下城的所作所为就听了一耳朵。


    杜衡书院的演武本是年轻修士靠着自己的实力争取进入藏书阁的资格,那少城主却直接带着半个城的高手以人海战术推到了第二轮,几乎是犯了众怒。


    和年朝夕说这些的人便是一个被河下城的人海战术推倒了的修士,他颇有些怨气地说:“进入第二轮的总共五人,其中两个都是河下城的人,剩下三人中有一个佛修对他们的威胁很大,那少城主就干脆又调了一个高手替换进入第二轮的河下城的修士,专门对付那佛修,可谓是无耻之极!”


    年朝夕闻言惊呆:“进入第二轮之后还能换人的吗?”


    那修士很奇怪地看了年朝夕一眼:“只要参与者同意就能换的啊,很多年前就有这样的规矩了。”


    那估计是在她死后出来的新规矩。


    年朝夕闻言若有所思:“我明白了。”


    回到他们租住的院子后,雁危行问道:“兮兮想替换第二轮中的修士参加演武?”


    年朝夕正思索着这件事的可行性,闻言点了点头。


    然后她便听见雁危行用一种十分平静的声音说:“那我去找一个进入了第二轮的修士抓起来揍一顿,让他把位置让给你,兮兮,那个佛修怎么样?”


    年朝夕惊呆。


    雁危行却十分认真的看着她,大有她若是现在点头,他立刻就去抓人的架势。


    年朝夕手忙脚乱的将人抓住,劝道:“我有这个想法不假,但我们要以理服人!以理服人啊雁道君!”


    雁危行看了一眼自己被抓住的衣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那就听兮兮的,你什么时候让我抓了我再去抓。”


    年朝夕:“……”


    岁月还真是一把杀猪刀,不过两百年,曾经一身正气的雁危行如今张嘴就是反派发言。


    不过……如今距离最后一轮演武还剩两天时间,她倒是真的要好好考虑一下自己要如何说服第二轮中不属于河下城的修士被自己替换。


    实在不行还真只能让雁危行帮忙抓人了。


    年朝夕低头思索,雁危行见状,有些不解地问道:“兮兮……很想参加演武吗?”


    年朝夕思绪中断了一下,低头想了想,突然笑道:“倒也不是很想,但是……”


    她有些无奈的笑了笑,说:“我答应了魇儿那丫头一定会好好回来,如今却迟到了两百年,想要去见她,怎么着也要带点儿能看的礼物吧。”


    她说着,神情冷然了下来:“河下城不管是真信了那个传言还是借题发挥,他们趁着魇儿重伤挑衅月见城是事实,如今魇儿不方便出手,我就先替她把人收拾了。”


    她顿了顿:“解决了这件事,我就去见魇儿。”


    她终于下定决心主动去见故人,脸上的神情都轻松了下来。


    而且……


    年朝夕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虽然她现在灵力连一半都还未恢复,但她莫名有一种自己绝对不会输的感觉。


    曾使用过恶蛟力量的身体、曾封印过恶蛟灵魂两百余年的灵魂。


    年朝夕醒来,这些天不断地探查着自己身体的异常之处,隐隐察觉到如今的自己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都强悍到不同寻常。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现在的这具身体是健康的、能将她的潜力和天赋完全释放出来而不会给她拖后腿的。


    她隐隐有一种感觉,现在的自己虽然死了两百年才复生,修为什么的半点儿没增加,但是她的实力怕是已经和两百年前的雁危行有了一战之力。


    她要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


    于是她兴冲冲地抬起了头,笑道:“雁道君,我们去一趟城主府吧!我得把我的剑取出来,既然是演武,没有一把趁手的剑可不行!”


    转过头,却见雁危行出神的望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疑惑道:“雁道君?”


    雁危行猛然回过神来,点头道:“好,我们去城主府。”


    年朝夕好奇:“雁道君刚刚是在想什么?”


    雁危行笑了笑:“没什么。”


    只不过是突然想起来他刚醒来不久时,年朝夕曾背对着他对他说的那句话。


    她说,雁道君,我没有失约哦。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名字,但因为她那句话,雁危行心中便突然有了一种尘埃落定之感。


    那一定是一个对他极其重要的约定。


    ……


    年朝夕他们费了些功夫才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潜入了城主府。


    自从牧允之离开月见城,这个月见城城主的身份名存实亡之后,魇儿就变成了月见城的实际掌权者,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住在城主府,于是整个城主府便荒置了下来。


    而和整个城主府的荒置不同,年朝夕曾住过的那个院子被层层把守了起来,不仅设了阵法结界,甚至还派了燕骑军来守这区区一个小院子。


    如果不是雁危行虽然失忆了,但尚且没有忘记他学过的那些手段,两个人估计连进都进不去。


    年朝夕被雁危行背进来,躲开了所有燕骑军之后才从他肩膀上跳下来,抱怨道:“魇儿啊,用燕骑军守一个小院子,你不觉得大材小用吗?”


    雁危行闻言问她:“这是兮兮曾经住过的地方?”


    年朝夕点了点头:“是。”


    雁危行闻言便理所当然一般点了点头,说:“那自然是怎么防卫重重都不为过。”


    年朝夕:“……”


    她无奈叹了口气,站在院子中环视四周,抬脚走向了书房。


    她离开两百年,可这院子里的布置没有丝毫变化,而且能看得出被人精心打理过,刻意的维持着原样。


    年朝夕随意扫了一眼,甚至看到了院子的石桌上放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局,棋局上黑子和白子厮杀了一半,就这么维持了两百年。


    她记得这是她去困龙渊前和魇儿下的棋局,下到一半下的无聊,随手便放置在了哪里。


    书房的门并没有锁,她记得自己从困龙渊回来之后,请了父亲的剑去战场,于是就把自己的剑留在了书房。


    她推开书房的门,果然看见自己那把留在书房的剑,甚至连她随手放置的位置都没有变化一下。


    那把剑旁还放着自己随手放下的头盔,时隔两百年,年朝夕依旧从它身上感受到了硝烟的气息。


    她站在门外看了片刻,不知不觉地走了进去。


    跟在她身后的雁危行犹豫了片刻,也跟了进去。


    年朝夕的视线落在那把剑上。


    那是一把极为轻盈的细剑,秀丽纤长,虽然能看得出这两百年中不断有人为它打理,可是失去了主人的剑、没办法被人使用的剑,哪怕被打理的再好也有一种蒙尘的灰败感。


    年朝夕走进来的那一刻,细剑就在微微嘶鸣着。


    年朝夕被那嘶鸣声吸引,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抓住了剑。


    她是剑主,这是跟着她许久许久的剑,她有责任让它不再蒙尘。


    手握住剑柄的那一刻,细剑光华吐露,灰败感一扫而尽。


    它微微嘶鸣着,催促着年朝夕做些什么。


    年朝夕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剑,于半空中突然斩出一道剑势。


    那剑势四散于空中,冷冷地散发着月华似的光芒,片刻之后突然又凝聚起来,聚成了一轮圆月。


    这圆月和天空中那轮真正的圆月交相辉映。


    就在这轮圆月出现的那一刻,四周的灵力突然疯狂一般涌入年朝夕的身体,自她醒来之后一直觉得怎么补都补不齐的灵力瞬间充盈在她的四肢百骸之间,而随着灵力的补齐,她的修为也随之疯长。


    在年朝夕死前,她的修为最多在金丹中期,而如今,修为被强行拉升一般,一举突破了元婴期。


    而就在年朝夕突破元婴期的那一刻,那轮由她的剑势凝聚而出的圆月如归月一般,被牵引着又融入了她体内。


    她斩出的第一轮圆月般的剑势,那代表着她剑道圆融的剑势,又回归于她。


    一剑以后,她的身体、她的灵魂,连同她的剑势,再也没有一丝残缺。


    年朝夕睁大了眼睛,像是想说什么,身体却突然倒下。


    身后的雁危行接住了她。


    她躺在他的怀中,白肤红唇,却双目紧闭,无声无息一般。


    雁危行在她斩出剑势时就已经察觉到什么,并没有惊慌,可此刻看到无声无息般的年朝夕,却突然感到恐惧。


    他伸出手,摸向了她的脉搏。


    脉搏于他指尖有力的跳动,一下又一下,代表着生机。


    那让人彻骨寒冷的恐惧感一点点褪去。


    雁危行抱起她,环视了一下四周,确认自己及时设下的结界并没有泄露出年朝夕突破时的半点儿气息,这才抱着她离开了城主府。


    两个人离开的那一刻,魇儿若有所觉一般看向了城主府的方向。


    身着燕骑军衣饰的人问她:“怎么了?”


    魇儿低头揉了揉额头:“没什么,错觉吧,你接着说吧,燕骑军还是没联系到那个人吗?”


    那人面色严肃了下来,道:“那人已经失踪近两个月了,魔界在尽力隐瞒,但最近也快要瞒不住了,魔尊失踪,魔界肯定会乱了,我们要早做准备。”


    魇儿眉头蹙起。


    那个人……魔尊,到底去了哪里?


    第34章


    年朝夕有意识的时候,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


    这寒冷仿佛是有谁将一身单衣的她封入了冰天雪地之中,冻得她连思考的意识都一同丧失了。


    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喃喃道:“……好冷。”


    然而她等了一会儿,却发现并没有人回应她,也没有人安慰她。


    年朝夕莫名觉得委屈。


    她又冷又委屈,手指捏到了身上软软的被子,下意识的想将全身都缩进被子里。


    然而下一刻,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犹豫了片刻,又将她抓紧,她的整个手都被包裹进掌心,炽热的温度顺着掌心传来,随着这暖意而来的还有一股温和如暖流的灵力。


    冷意一点点被这暖意驱散,年朝夕舒适的发出一声喟叹,被冷意冻僵了的大脑也终于能思考了。


    她记得自己昏迷之前是雁危行接住了她。


    那么此刻给她输送这股灵力的人就是雁危行了。


    她还记得自己昏迷之前,片刻之间从金丹期突破到了元婴期,庞大的灵力涌入了自己体内,又迅速的转变成为她所用的灵力。


    她的剑势为月,功法也如这月光一般,看似柔和,却极为阴冷,彻骨冰寒。


    一次性在体内积攒了如此之多的寒性灵力,怪不得她觉得这么冷。


    那么,此刻她要怎么做才能化解这积攒过多的寒性灵力为自己带来的冷意。


    年朝夕思索着,识海之中便突然闪出了父亲曾留下的相关功法。


    看到功法的那一刻,她几乎是下意识的跟着运转起了灵力。


    为她输入灵力的人立刻察觉了她的用意,那灵力顺着她灵力运行的方向流动,几乎是事半功倍。


    不一会儿功夫,年朝夕灵力运行了一个周天,将从经脉和四肢之中带出来的寒意一股脑的扔进了丹田之中,落入丹田内浩瀚如海的灵力之后,便再也看不见了。


    年朝夕舒适的叹了口气,挣扎着睁开眼睛。


    刚睁开眼睛,便看到雁危行逃也似的放开了她的手。


    手上还残余着炽热的温度,刚刚帮了她的道君却一副做错了事的表情站在她面前。


    年朝夕正想说什么,便听见他愧疚般的说:“虽然我是你未婚夫,但我们还没有履行婚约,是我孟浪了。”


    年朝夕想说的话顿时咽回了肚子里,满脑袋问号的看着他。


    雁道君!雁道君!你知道你自从失忆之后脑回路都清奇了不少吗!


    于是她只能问道:“我昏迷了多久啊?”


    雁危行:“两个时辰,兮兮,你突破元婴了。”


    年朝夕闻言脸上也带上了笑意:“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突破元婴,而且……还这么快。”


    修士一朝顿悟直接提一个大境界的事情修真界不是没有,但是很少。


    年朝夕更是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身体上的病弱残缺限制了年朝夕,哪怕父亲都夸赞过她的悟性和才能,但受那副身体所累,她注定不可能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


    毕竟连活下来都已经千方百计了,她还能奢求什么呢。


    可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还能得到一副健康的身体,还能不被疾病所累。


    城主府中,拿起剑的那一刻,她就觉得自己的剑势圆满了。


    自她醒来之后,她灵力一直未能恢复,只隐隐感觉自己是缺了些什么,可如今,由她斩出的满月将她所缺少的东西彻底补全了,于是金丹和元婴的界限,便也只在一念之间了。


    健康的身体、完整的灵魂、圆满的剑势。


    年朝夕突然开始期待起来,期待自己在剑道这条路上到底能走多远。


    年朝夕只这么想着,脸上就浮现出了笑意,然而还没等她笑完,便听见雁危行用一种很平静的口吻说:“兮兮,恭喜你突破元婴期,这是我给你抓来的贺礼。”


    一听见“贺礼”两个字,年朝夕下意识地想说谢谢,然而还没张嘴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劲。


    抓来的贺礼?等等!抓来的?


    年朝夕豁然抬头看去,正看见雁危行侧过了身,露出了方才一直被他挡的严严实实的东西。


    一个大活人。


    一个被捆的结结实实的大活人。


    那人嘴里塞着白布,被一根质量上乘的缠金绳捆在了椅子上,正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她。


    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映照的那人光秃秃的脑门,亮的几乎能反光,闪的年朝夕眼睛疼。


    光头,佛修。


    年朝夕和那佛修面面相觑,脑子突然间转的飞快,一下子想到了杜衡书院的演武中那个让河下城少城主特意调高手过来对付的佛修。


    不久之前她和雁危行的对话也重新回荡在她耳边。


    雁危行:我去找一个进入第二轮的修士揍一顿,让他把位置让给你,那个佛修怎么样?


    年朝夕:我们要以理服人啊!


    回忆结束,年朝夕僵硬地抬起头,对着那少年佛修生无可恋的视线,一阵阵的窒息。


    啊啊啊雁危行!这就是你的以理服人吗!你以什么理!物理吗!!


    偏偏,雁危行还就站在她身边,语气中带着点儿微妙的骄傲,说:“这佛修正是河下城重点要对付的人,但在我看来实力远远比不上兮兮,由此可见,河下城那被调过来的所谓高手多半也是不足为惧,兮兮这次必然能旗开得胜!”


    话音落下,被人当面说不行的佛修翻了个白眼,整个人直接往后一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年朝夕:“……”她更窒息了。


    雁危行你快闭嘴吧!你为什么能这么一本正经的说这么戳人心窝子的话!那小法师看起来都快被你戳死了啊!


    她手忙脚乱的爬起来,直接伸手捂住了他还在瞎说大实话的嘴。


    雁危行眨了眨眼睛:“……?”


    年朝夕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郑重道:“我松开你,你先别说话了,快先去把小法师身上的绳子给解了!”


    她松开手,雁危行却眨了眨眼睛,说:“不行,这佛修实力不太够,逃跑的功夫却连我都觉得棘手,我在赌坊找到他时,就险些让他从我手里逃出去。”


    年朝夕:“……”


    她眨了眨眼睛,又掏了掏耳朵。


    等等,从哪里找到的?


    她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年朝夕斟酌:“方才你说……”


    “赌坊。”雁危行补充。


    年朝夕:“……”


    她迷茫了,困惑的看着那小法师。


    那小法师翻着白眼,往后靠着踢着腿,毫无形象可言?


    怎么回事儿啊?这世上佛修都是这德行的吗?


    年朝夕费解。


    佛修很少入世,她这辈子长到这么大,算上眼前这个小法师,一辈子也只见过两个佛修。


    上一个是净妄。


    那五毒俱全的和尚给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现在,眼前这个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难不成天下的佛修都这样?


    年朝夕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佛修净妄,和你是什么关系?”


    面前的小法师动作突然停顿了下来,一双生无可恋的眼睛变得锐利了起来,七歪八扭的姿态也瞬间坐正了,他盯着年朝夕看了半晌,突然动了动,示意她取下自己嘴上的白布。


    年朝夕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取了他嘴上的白布。


    那佛修小法师一朝嘴巴获得自由,立刻暴露原形,一副浪荡公子的口吻口花花道:“这位美人施主居然认识小僧师尊?既然认识他老人家为何还这样绑着小僧?真真是好没道理。”


    年朝夕:“……”


    居然是净妄的徒弟。


    还真不愧是师徒,其他的她不知道,但这欠揍的样子果然是一脉相承。


    而且她就说,这世上哪那么多有毒的和尚,如果有的话那也只能是一个师门里出来的!


    净妄!你还真是眼光独到!


    她一言难尽,无话可说,那小和尚见状又习惯性笑道:“美人施主何故……”


    话还没说完,一旁一只大手突然拿起方才给他堵嘴的白布,面无表情地给他塞了回去。


    小和尚:“唔唔唔唔!”


    年朝夕看得面无表情,并没有打算阻止。


    一口一个美人施主的,你师尊胆子都没这么大过你知道吗?


    这和尚居然比净妄还有毒,这叫什么?青出于蓝胜于蓝?


    任由那小和尚挣扎了一会儿,年朝夕说:“你好好和我说话,我就把东西给你取下来,明白了吗?”


    那小和尚立刻点了点头。


    年朝夕第二次取下他嘴里的白布。


    小和尚当即换了副面孔,以极其温良的口吻道:“女施主认识小僧师尊?还真是有缘,不知小僧该如何称呼女施主?”


    年朝夕微笑道:“你师尊都是管我叫爸爸的,你可以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称呼。”


    小和尚:“……”


    年朝夕就当没看见他一言难尽的表情,拉了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和尚微笑道:“小僧伽引。”


    伽引。


    年朝夕大脑迅速运转了起来。


    如果真如这伽引小和尚所说,他是净妄的徒弟,那么以净妄和雁危行的关系,他应当是认识雁危行的。


    而现在的雁危行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改变外貌,仍是他原本的长相,可那小和尚却毫无反应。


    为何会这样?


    要么是雁危行和净妄在她死后其实并不经常见面,或者说根本没再见过面,以至于净妄这小徒弟对雁危行没有丝毫印象。


    要么就是这个伽引在说谎!


    她想着,便试探性地问道:“你师尊的那个俗家朋友现在怎么样了?我倒是许久未见过他了。”


    要是平常人,听到她这含糊不明的询问,总该是问问到底是哪个朋友的。


    可伽引却一脸讶异道:“师尊还有朋友?”


    年朝夕:“……”


    看来就是净妄的徒弟了,错不了!


    只不过为何不认得雁危行?她死后到底出了什么事?净妄和雁危行没有交集了吗?


    她眉头微皱,却听见伽引微微笑着说:“女施主,居然你和师尊都是熟人,那能不能对小僧说明来意?总是这么捆着小僧也不太好吧?”


    他表面上笑着,内里确实警惕的模样。


    年朝夕心说果然不真是个纯粹的花和尚,要不然她都要怀疑怀疑净妄的眼光。


    不过也对,如果他真有表面上看上去这么不正经,河下城也不必为了对付他还专门调了一个高手来。


    于是她直言道:“我想替你参加第二轮演武,但你放心,我只是为了赢河下城,赢了之后藏书阁的钥匙依旧是你的,我没有任何兴趣,你好好考虑一下。”


    伽引:“……”


    他微笑,微微挣扎了一下,看着身上的绳子,道:“女施主就这么让小僧考虑?”


    年朝夕略微有些尴尬,正想说什么,雁危行却按住了她的肩膀,语气平平没什么起伏道:“他在激你给他松绑,松绑之后他下一刻就能跑到没影。”


    年朝夕立刻铁石心肠。


    伽引见状也没什么遗憾,只困惑道:“参加演武,却又对藏书阁不感兴趣,女施主为的是什么?只是为了赢吗?”


    年朝夕默然不语。


    她为的是什么?魇儿不方便出手,月见城要也想河下城一样调动满城高手和他们打擂台又落了下乘,她为的不过是看不得有人趁着魇儿受伤欺负她。


    给她赢了这个见面礼,然后再去见她吧。


    年朝夕不回答,只问道:“你就说你给不给这个位置吧!”


    伽引笑而不语。


    年朝夕看了他片刻,突然转头问道:“雁……”顿了顿,想到这里还有外人在,改口道:“阿行,你刚刚说,你是在哪里抓到的他?”


    她问完,雁危行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隔了一会儿才回答道:“赌坊。”


    语气莫名有些飘忽。


    年朝夕也没在意,立刻看向伽引,伸出手比划了一个数字,道:“你若是同意了,不管我能不能赢,我给你这个数,若是我赢不了的话,再给你翻个两倍以做补偿。”


    她说着别的修士可能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眼睛也不眨。


    方才还一脸高深莫测的伽引立刻改口道:“成交!正好我也快把钱赌没了,方才若不是那施主把我抓过来,我估计就要被赌坊老板给扔出来了。”


    年朝夕:“……”


    还真是绝了,果然不愧是净妄的徒弟吗?一个热爱给别人开赌局,一个好赌。


    但好歹是把位置给要回来了。


    年朝夕松了口气,上前要去给他解绑。


    雁危行拦住了她:“我来,解绑之后直接带他去杜衡书院让他把名额换给你,省的他耍什么小花招。”


    见他考虑的周到,年朝夕立刻点头。


    雁危行给他解绑,伽引嘴巴还不停,百无聊赖道:“女施主,你这么笃定小僧没把握赢吗?”


    年朝夕淡淡道:“你天赋好,在同龄中当属佼佼者了,但可惜你年纪太小。河下城那群人不要脸,换了个经年高手和你对垒,你说你要怎么赢?”


    伽引悻悻然。


    但不知道是不是年朝夕的错觉,当她说到“可惜你年纪太小”时,雁危行的动作顿了一下。


    给他松了绑之后,雁危行特意又给他下了个追隐符。


    伽引无奈:“都做好买卖了我怎么会跑?我是那种不信守承诺的人吗?况且就像女施主所说的,我知道我这次是赢不了的,所以这名额给不给出去都无所谓,走吧,我带你们去杜衡书院!”


    伽引兴冲冲在前面引路,年朝夕和雁危行跟在后面。


    一路上他嘴巴就没停过,听得年朝夕都有点儿烦,直到一队燕骑军路过。


    伽引突然停下了脚步,脸上也收起了那副懒洋洋的笑容,像个真正的僧人一样,冲路过的燕骑军合十行礼。


    而且那队燕骑军的领队还冲他回了一礼,叫了句“伽引小师傅”。


    对方也只是打个招呼,随即又带着燕骑军走远。


    年朝夕的视线却落在燕骑军身上,很久不能离开。


    他们还穿着两百年前那副着装,身上是“年”字的徽章。


    可这世间能命令他们的两个年姓人,早早就没了。


    两百年了,为何还留在这里呢?为何还守着燕骑军?


    燕骑军走远,年朝夕收回视线,沉默片刻,问道:“你认识他们?”


    “他们啊。”伽引回头:“我认得魇姑姑,和燕骑军也有几面之缘。”


    年朝夕:“这样啊。”


    接下来她一路都在沉思着什么,直到雁危行突然拉住了她,问带路的伽引:“你是带我们去杜衡书院,还是带我们去赌坊?”


    年朝夕抬起头,这才发现他们压根没往杜衡书院去,面前有一个小巷子,正是月见城里大名鼎鼎的赌巷。


    年朝夕瞪着他。


    伽引却笑眯眯道:“杜衡书院肯定要去的,我答应的事没有反悔的,但是吧,这位施主抓我走的时候我尚且欠了赌坊老板灵石是真的,我还想在这里多赌几把,可不想得罪了老板,施主替我还了灵石,我立刻带施主去书院。”


    年朝夕嘴角抽了抽。


    好家伙,原来是来付定金的。


    年朝夕一口答应下来:“行,你带路吧,哪个赌坊?”


    伽引:“女施主跟我来。”


    然后他转过身,喜滋滋的踏入了赌巷。


    年朝夕正准备跟过去,雁危行突然抓住了她。


    年朝夕下意识地抬头看雁危行,只错开这么一眼,伽引人没了。


    当着她的面,一个大活人,整个消失了。


    年朝夕:“……”


    啊啊啊人没了!


    她喃喃道:“这就是他的逃跑手段吗?怪不得你说……”


    “不是。”雁危行却说:“有人在巷口布置了结界,像是在抓他,我想试试他能不能看出来,是不是故意把我们引过去的,没想到他真没看出来,自己一个人掉进去了。”


    年朝夕:“……”


    被抓了?你还看着他被抓了?


    ……你知道那是你挚友的徒弟吗?


    第35章


    伽引走进赌巷,大踏步走向自己常去的赌坊


    赌坊门口,歪歪斜斜靠在门边的伙计直起了身,对他一个佛修跑到赌坊来习以为常,甚至笑道:“小师傅今天带够灵石了吗?”


    伽引双手合十,笑眯眯道:“自然是带够了的,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又何时拖欠过谁的灵石。”


    自己来这里之前可是找了冤大头的……


    嗯?冤大头?什么冤大头?自己不是来还灵石的吗?


    伽引不明所以,但却莫名觉得违和。


    而那伙计仿佛什么都没察觉一般,眉开眼笑的带伽引进去。


    伽引下意识地跟上他,踏进赌坊的那一刻,却突然回头看了看来时的方向。


    并没有谁跟着他来。


    但他却感觉自己似乎是忘了这什么。


    这莫名的违和感带来了些许警惕,但片刻之后那些警惕便像是被谁抹去了一般,没有丝毫痕迹。


    伽引毫无所觉地跟了进去。


    踏进赌坊的那一刻,沸腾的喧嚣声夹杂着蒸腾的污浊气扑面而来,入目所及之处,赌红了眼的亡命之徒和精于算计的野心家同台对赌,修士和凡人也没了区别。


    在那骰子的起落之间,人心中的污浊与阴暗也随之起落,欲念与恶念纠缠而起,从灵魂深处升腾起来,构成了红尘俗世最污浊的模样。


    在这里,似乎总有阿鼻地狱里都自愧不如的恶念。


    伽引脸上下意识地挂起了笑,抬步走向一个赌桌,押注时看也不看的随手压上一堆灵石,来来回回,输输赢赢,他脸上的笑意始终没变过,看似玩的比任何一个赌徒都要大手大脚,但却与周围格格不入。


    他这样玩自然是赢不了的,输光了手里最后一把灵石,面对着其他人的嘲笑,他也不在意,毫不留恋的收手。


    若是往常的话,他大概会有心思看别人玩一会儿,看那沉重的恶念是如何蒸腾而起、腐蚀人心。


    可这次他却有点儿心不在焉起来,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心中莫名升起的焦躁催促着他,他听从自己的内心,下意识地准备离开。


    直到门外轰然一声巨响,打破了满室蒸腾的沸腾。


    赌坊静了片刻,伽引跟着众人一起回头看。


    赌坊大门被谁结结实实的踹了一脚,一个身影高大却佝偻着身躯的男人站在门外,怀里捉着一个被捆的结结实实,嘴巴用碎布死死堵住的小孩子,那孩子在他手里恐惧挣扎,他却只用那双血红的眼睛看着赌坊里的一切,然后流露出孤注一掷的狂热来。


    人群中突然有个声音低低的说:“又是没灵石来卖孩子的穷鬼,晦气!”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男人嘶哑着声音说:“这孩子叫戚见江,有灵根,谁给我五千上品灵石,这孩子以后就是谁的,我生死勿论,绝不追究!”


    话音落下,人群沉寂片刻,突然炸开了。


    赌红了眼卖儿卖女的不是没有,但卖出有灵根的孩子的还真不常见。


    立刻有人叫价,想买下那个孩子,片刻之后又有人跟价。


    那男人面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情,被他捆起来的孩子惊恐又懵懂。


    伽引身边到处都是激烈叫价的人,他却充耳不闻。


    他死死的盯着那孩子的脸,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而去了。


    那孩子惊恐地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伽引便也随着看向那个男人。


    随着价格越来越高,那男人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狂热,周身源源不断的恶念几乎令人作呕。


    伽引知道他会以多少灵石卖掉自己的孩子,他甚至知道这孩子最终卖给了谁,又遭遇了什么。


    于是杀念不知不觉中蒸腾而起,和满室恶念混杂在一起,仿佛也不分你我了起来。


    伽引一双眼睛像是结成了千年的寒冰,常带的笑意也没了踪影,那孩子越恐惧懵懂,那父亲越得意大笑,他身上的杀念和恶念便越重。


    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摸向了几乎没怎么用过的念珠。


    然而下一刻,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一个又低又缓不紧不慢的声音在他身后漫不经心道:“小法师,既然当了和尚,那可不能再乱造杀孽了哦。”


    那手掌微微用力,伽引心中一惊,记忆突然尽数回笼。


    那一刻,四周仿佛突然虚假了起来,狂热着叫价的人虚假、赌红了眼的父亲虚假,甚至连那孩子脸上的懵懂都虚假了起来。


    他不由自主的闷哼了一声。


    下一刻,轻柔中带着凛凛冷意的声音响起:“阿行,动手吧。”


    话音落下,玄衣长袍的男人不知从何处跃起,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径直抓起了那男人怀里的孩子,毫不留情地掷在地上。


    伽引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想去接住那孩子,背后的少女却死死的按住了他的肩膀,不容拒绝地说:“给我老老实实看着,今天让你好好开开眼!”


    没有伽引去救,那孩子径直被扔在地上,但却没有如伽引所想的那般磕个头破血流,反而在落地的那一刻直接从一个无辜可怜的孩童变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苍老又痛苦的嚎叫起来。


    老头?


    伽引世界观崩塌,直接塌了个满脸问号。


    而不知何时,他们周围喧嚣的赌徒和赌坊的场景已经尽皆消失,只剩下他们几人和那莫名变成老头的人,抬眼一看,他们居然还在赌巷口,只不过周围被拦了一层结界,哪里有什么赌坊什么孩子!


    伽引意识到什么,直接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就在他发愣的片刻,那老头见状不敌立刻想跑,伽引还没来得及拦他,那老头直接被雁危行一只手揪了起来,又重重掷在了地上。


    而且可能是怕他再跑,雁危行直接两剑挑断了那人的脚筋,动作十分干脆利落,不像是一般人的手段。


    那人匍匐着躺在地上,年朝夕这才从伽引身后走了出来,盯着那老头看着有些眼熟的脸沉思了起来。


    那老头却还想自救,挣扎道:“那和尚不过是意外进入了小老儿的结界,小老儿并未对他做过什么!还请放我一马!”


    他话音刚落,年朝夕立刻就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她想起来了!她少年之时第一次碰见魇儿时,那个将魇儿从拍卖场买回来准备带回家当炉鼎的人就是他!


    只不过那时这人是元婴修为,中年人的模样,此刻几百年过去,这人依旧是元婴修为,却是一副垂垂老矣的样子。


    呵,这人倒是还敢来月见城!


    那人还想说什么试图脱身,年朝夕直接上前一脚踹在了那人脸上,冷笑道:“你以为你老成这样就没人认识你了?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呢!你这拉人进入幻觉的小把戏,谁若是在你的幻境里动手伤了人,你就有机会将那伤势十倍返还回去,激别人动手伤人,还有脸说什么都没做?”


    那老头一脸的惊骇欲绝。


    他功法特殊,基本上见过他功法的人不是被他杀死在了幻境之中就是出来之后被他消抹了记忆,至今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功法,这个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的女修是如何知道他的功法的?


    他正试图套话,便见面前的少女踩着他的脸又用力碾了碾,冷笑道:“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新仇旧恨,我们可有的算呢。”


    几百年前妄图将魇儿买做炉鼎带回去,和她抢人伤了她好几个下属,几百年后竟然还有胆子往魇儿执掌的月见城跑,还试图插手杜衡书院的演武。


    年朝夕直接踢了他两脚,把他狡辩的话给踢了回去,然后转身问面色冷然的伽引:“这人难不成就是河下城专门调过来对付你的什么高手?不过这也太老了些吧?杜衡书院演武是年轻一代的竞技场,他最起码得有个年轻长相才有脸混上去吧?”


    伽引的视线落在了那老头身上,片刻之后,突然笑了笑,走到她身边,淡淡道:“那得看河下城是准备怎么对付我了,是明着赢了我,还是准备暗地里无声无息的让我消失。”


    话音落下,他在年朝夕身边站定,突然毫无预兆的一脚踩在了那人手上,又在那老头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用力碾了碾,随即就着这个姿势半蹲下来,声音温和道:“这位施主,请告诉小僧,河下城是调了几个人来对付我呢?”


    老者反驳:“我不知道!我不是什么河下城……啊啊啊!”


    年朝夕听着那惨叫声,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脸色复杂的看着伽引的背影,对不知道什么时候现在她身边的雁危行道:“现在的佛修还真是不得了……你挚友挺会教徒弟的。”


    雁危行皱了皱眉头,问道:“我挚友是谁?我不是只认识你吗?”


    年朝夕:“……”净妄那厮若是知道你这么说大概是会哭的。


    她虚弱的摆了摆手,也没去解释,而这个时候,看起来一副不正经花和尚模样的伽引却已经将话给榨了出来,那老头撕心裂肺的惨叫道:“我说!我认了!我是河下城的人!河下城不止调了一个高手来,他们调了一明一暗两个人,如果我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解决你,那么再由明面上的人在演武上将你击败!”


    话音落下,年朝夕险些气笑出来。


    对付一个刚不到百岁的年轻人,调了一个高手还不算,还准备直接杀人灭口?


    手段未免太下作了一些。


    伽引也笑道:“堂堂一大城为了我还费这么些周折,还真是我的荣幸。”


    他松开了脚,转身看向年朝夕,问道:“女施主,这人看似与你也有恩怨的样子,但这次能交给小僧处理吗?”


    年朝夕反问他:“你准备怎么处理他?”


    年朝夕这句话问出,那老头也惊恐的看了过去。


    伽引双手合十,笑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杀生,小僧只能将人移交给燕骑军处理了。”


    年朝夕闻言有些不满,那老头脸上却亮了亮。


    只要他能光明正大的出现,河下城肯定会救……


    然而还没等他想完,那和尚却补充道:“当然,移交燕骑军时这位施主还有几口气,修为功法还在不在,那就只能看接下来小僧的下手轻重了。”


    年朝夕了然的点了点头,心情舒畅。


    那老头面如死灰。


    在年朝夕面前,说着自己要动私刑还一脸光风霁月的和尚慢条斯理的挽起了袖子,不紧不慢道:“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女施主救我一命,那你我交易所需要的钱财小僧就给施主打个对折,也算报答施主了。”


    年朝夕听得直翻白眼。


    合着你的命就值这么多灵石。


    然而下一刻,年朝夕却突然听见他说:“对了,还未正经介绍一下,女施主,小僧伽引,师从净妄法师,俗家姓名为……”


    伽引的视线落在了那老者脸上,冷淡道:“戚见江。”


    年朝夕一愣。


    方才在幻境之中,那个即将被自己亲生父亲卖掉的孩子就叫戚见江。


    年朝夕愕然。


    下一刻,惨叫声在结界中响起。


    那人为了杀人灭口所设下的结界,却让他自己困在其中。


    惨叫声持续不断的响起,结界外,没有任何人察觉。


    一个白衣修士匆匆路过,似有所觉一般往巷子里看了一眼,最终却只是冷笑了一声,脚步不停的走了过去。


    那修士一路走过去,上了月见城的城墙。


    城墙之上无干之人不能踏足,守城的修士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阻拦。


    城墙之上,一身素衣的女修背对着他,看向城外。


    白衣修士在离她不远处站定,挑眉道:“杜衡书院新任山长日理万机,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里看风景?”


    女修没有回头,只淡淡问道:“第一谋士能谋算出我在看什么吗?”


    白衣修士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手里紧紧攥着什么,没有回答。


    “沈退。”女修回过头,笑容有些奇异:“两百年前,有人死在了这里呢。”


    她转过身,声音轻忽道:“你还记得吗?我看的不是风景啊,两百年前,就是在这里,死了好多好多人。”


    她向他走过去,突然伸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她知道,这衣服的遮掩之下,是两百年未曾愈合的伤痕。


    她看着那人冷冷的脸,低声道:“我得到消息,宗恕身染顽疾,医不自医,恐怕已经命不久矣了,等到他死后,我便再来这里,为姑娘请一杯酒。你也不要让我久等啊,我欠姑娘三杯酒,可是要用你们的命还的啊。”


    沈退抬手挥开她的手,后退两步,冷冷道:“我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疯话的。”


    魇儿冷冷一笑,正准备说什么,却见沈退突然伸出了手,露出了一直被他攥在掌心的一块布料。


    那布料被火烧了大半,只依稀还能看出原本的颜色,布料之上绣的是精致的水云痕。


    他拿出那布料,一瞬不瞬地看着魇儿的反应。


    魇儿面色冷硬,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讶意外的神情,有的似乎只是对他的厌烦。


    她甚至问道:“沈退,你想让我看什么?一块烧焦了的布料?”


    沈退探究地看着她,缓缓道:“这块布料,是我在离兮兮墓地不远处的一座破庙中找到的,你的弟子曾在那破庙中歇息。你不可能不认得这块布料,这上面的水云痕只有你能绣出来,这布料的颜色,你不觉得眼熟吗?”


    魇儿挑了挑眉:“眼熟?我当然眼熟了,毕竟我也没想到我给我小弟子做的衣服,怎么就烧焦了半截布料落到了你手里。”


    她冷笑着,没有丝毫破绽。


    沈退看着她,片刻之后,不知道明白了什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撕心裂肺,连眼泪都一起笑了出来,泪水模糊了视线,依稀中险些将面前的女修错认成其他人。


    他一步步后退,脸上似喜似狂,不断重复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魇兽,你骗不了我的,我要去找到她,我要先所有人一步找到她!”


    话音落下,他整个人化作了一抹流光,转瞬飞出了月见城。


    沈退离开,魇儿突然手脚发软的跌坐在了地上。


    她眼前不断的闪现出方才那块布料的模样。


    熟悉的纹路,熟悉的颜色。


    魇儿怎么可能不认识,姑娘身上的衣服,每一件都是她亲手做的,每一件都与众不同。


    从裙角到花纹,她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说沈退还要犹豫片刻,还要来试探她的话,那么魇儿在看到那布料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什么。


    姑娘死前,穿的就是这身衣服!


    魇儿声音嘶哑道:“让念溪他们立刻来见我!”


    城墙之上人影浮动,随即又消失。


    魇儿双手颤抖,许久没有站起来。


    她想到了那块布料,想到了失踪两个月的魔尊。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你们现在又在哪里?


    第36章


    两日之后,杜衡书院最后一轮演武。


    这一天,被魇儿派出去为年朝夕扫墓祭拜的弟子们将一路之上的所见所闻以纸面文字的形式呈递在魇儿案前,事无巨细。


    魇儿不假他人之手,伏案整整一夜,将厚厚一叠纸张一字一句的看了下来,生怕错漏一个字。


    书房的烛火亮了整整一夜。


    曾今为了逃避读书识字苦着脸往上山躲又被自家姑娘亲手抓回来教训的魇兽已然将各种公文了然于心,可如今看着几个稚龄小儿写的稚嫩文字,她却久违的有了幼时读书的感觉,生怕自己看错什么,生怕自己理解有误。


    天亮之际,魇儿身边的侍女忧心一夜未睡的主人,大着胆子来到书房外,轻轻叩响了门扉。


    房门意外的并没有紧闭,在侍女的轻扣之下,吱呀一声敞开了一丝门缝。


    侍女下意识地透过门缝看进去,却见向来杀伐果决说一不二的魇姑姑捧着一张纸站在案后,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那轻若鸿毛的纸张似有千斤重一般,压得她的手不住的颤抖。


    能拿着剑毫不犹豫地捅进第一谋士胸膛的手捧不住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侍女为毫无预兆地看见这样的魇姑姑心惊,还没来得及退下,那人的视线却已经如利剑一般看了过来。


    侍女还没来得及告罪,却听见那人声音嘶哑道:“请燕骑军来见我,立刻。”


    侍女立刻低头:“是。”


    侍女离开,一抹暗淡的日光透过门缝投射进来,落在那张纸上,映照的上面的字像是要融化在日光中一般。


    “雁兮兮。”魇儿看着上面的字,一字一句的念出来。


    她突然伸手捂住了脸,喉咙中发出兽一般的呜咽声,似哭似笑。


    “雁兮兮,年朝夕,雁兮兮,年朝夕……”


    好半晌,她又重新抬起头,神情中多了一抹坚毅。


    “我会找到您的。”她喃喃道:“我要先沈退一步找到您!”


    “沈退!”她脸上流露出近乎扭曲的恨意,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咬碎:“第一谋士,千金一谋,好大的气魄,好响亮的名声,你以为你来了又走,我就会觉得你千里迢迢只是为了问我这么一句吗?”


    “捉沈退。”她冷冷道。


    “是。”只有她一人的房间突然有人应声。


    她不会让那个人出现在姑娘面前的。


    ……


    同样也是这一天。


    天光亮起时,最后一轮演武也即将开始,所有人都已到齐,唯独进入第二轮的那佛修的位置上空无一人。


    眼看着时间渐近,等着看演武的人群开始议论纷纷。


    人群最前排,被许多人拥簇着保护起来的锦衣公子面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他手里摇着扇子,忍不住道:“那小和尚怕不是害怕不敢来了吧,他既然不敢来,那岂不是胜负已分,还比什么比,直接将钥匙给我岂不是还省事一些?”


    话音落下,周围人纷纷怒目而视,但大多敢怒不敢言。


    那锦衣公子对其他人的不满视而不见,见那佛修到现在也没来,心情颇为愉悦。


    两天前他派人偷袭那佛修,想在演武之前解决他,省得真正到了演武的时候出什么差错,却没想到派去偷袭的人居然一去不回。


    这人是他找父亲借的,如今音信全无生死不知,他原本还颇为忐忑,以为那人非但没得手还出了什么意外,却没想到今天那佛修居然没来。


    锦衣公子忍不住想,或许那修士已经得手了,只不过他不是自己的直属下属,得手之后就直接回河下城了,他倒是也听说过,那修士脾气傲得很,除了父亲的命令谁要入不了他的眼。


    这么想着,他心中就有些不满。


    但父亲的下属轮不到他来教训,他便只能强压下不满,看着那空无一人的席位,想再说些什么解解气。


    而正在此时,一个什么东西突然破空从远处飞来,直冲锦衣公子的面门。


    那东西带起了沉重的风声,直接冲散了护卫他的队形,等锦衣公子反应过来时,那刀割似的风刃已经扑到了他的面前,触及到他的皮肤,立刻崩出一道血口来。


    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脸颊上的疼痛,锦衣公子面色大变。


    所幸电光石火之间,护卫他的修士反应了过来,替他挡掉了飞过来的东西。


    锦衣公子捂着脸颊胆战心惊的后退了两步,来不及看飞过来的是什么便恼羞成怒道:“谁敢偷袭我!给我将他找出来碎尸万段!”


    周围根本没看清东西是怎么飞过来的修士也顿时议论纷纷。


    而正在此时,一个漫不经心的女声突然响起:“我说这位公子,你不先看看我丢给你的东西是什么吗?”


    那声音渐近,众人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一个红白衣裙的女修走了进来,身边还跟着一个身形格外高大的少年。


    锦衣公子见状脸上浮现出怒色,立刻就要让护卫抓住这两人。


    谁知道女修话音刚落下,一旁的护卫却面色大变,捡起刚刚被丢过来的东西,失声道:“公子,这是……”


    锦衣公子立刻看了过去。


    下一刻,他脸色立刻白了。


    被丢过来的东西,是父亲给他的用来命令那个善用幻境的修士的信物。


    命令他的信物在这里,那被他派出去的修士……


    锦衣公子面色恐怖地看了过去,便见那始作俑者的女修漫不经心地点着头道:“东西眼熟吧?眼熟就对了,你派去截杀伽引和尚的那人现在正在燕骑军的水牢里,敢在月见城动手杀人,公子最好想想怎么样才能人捞出来。”


    “截杀”二字一出,众人哗然。


    在此之前,那锦衣公子做得再怎么过分,他们顶多觉得这人手段无耻了一些,却没想到他还真能干出为了阻止人比赛在月见城里下杀手的事情。


    一时间,众人看过去的眼神都不对了起来。


    锦衣公子怎么可能承认这是自己干的。


    他心中惊涛骇浪,嘴里忍不住发苦,面上却只能冷笑道:“你随便扔出一个东西便能随口污蔑我?给我这胡言乱语的人拿下!”


    他的侍卫反应飞快,立刻起身要去抓人。


    那女修却只是站在那里,连动都没动,看向锦衣公子的眼神分外讽刺。


    那些侍卫冲到了她面前,她依旧没动。


    然而下一刻,却是要动手的修士自己飞了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女修手都没有动一下,众人睁大眼睛看,也只看到女修身旁的高大少年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


    但没有之人看见他是怎么出手的。


    人群霎时寂静,那锦衣公子猛地站起身来。


    一片寂静之中,女修轻笑一声,道:“这些话你不用对我说啊,你可以找燕骑军说道说道,毕竟是他们先发现那东西上有河下城的刻痕。哦对了,既然你不认人是你们派出去的,那最好也别去救那修士,看看他能在燕骑军的水牢里撑上多久,伽引如今可一直等在水牢外,等着为那修士念往生经呢。”


    女修愉悦地笑了笑。


    锦衣公子面色难看,半晌,问道:“你又是谁!”


    女修闻言,抽出了背后已经去了剑鞘的细剑。


    她淡淡道:“我是来代伽引比试的人。”


    ……


    年朝夕握剑站在自己的席位上,偷偷打了个哈欠。


    进了最后一轮的有五人,现在都两两一组打的痛快,如今只有年朝夕一个人空了出来,无所事事。


    年朝夕觉得伽引大概是一辈子的赌运都用在了抽签上,演武两两一组,正好空出来一个,他抽签便正好抽了空签,少了一场比试。


    年朝夕刚开始还看着他们打,打的是知己知彼的主意,可没看一会儿就无聊了起来,等回过神来时,那两组都已经分出了胜负。


    巧得很,正好一个是河下城专门调过来对付伽引的修士,另一个是这五人中唯二不是河下城之人的修士。


    于是接下来就是他们三人比。


    可还没等裁判小童重新让他们抽签决定演武顺序,那非河下城势力的修士左看看右看看,大概是觉得自己估计是赢不了,而且一个也得罪不起,于是干脆利落的退了赛。


    然后这最后一轮,居然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直接成了她对手的那修士看了她片刻,意味不明地笑道:“来吧。”


    他也不等裁判说开始,提剑便刺了过来。


    年朝夕丝毫不惊慌,抽出背后的细剑便迎了上去。


    她用得细剑,那修士用的重剑。


    虽说都是剑修,但按理说,在这样一对一的比试之中,用细剑的人总是容易吃亏的,毕竟这演武台也算不上大,她活动空间有限。


    在场修士大多都是这么想的。


    可没想到,年朝夕提着细剑迎了上去,居然也不避不让,直接以细剑硬抗对方的重剑。


    可出乎意料的,两剑相撞,那看似脆弱易折的细剑居然直接强破了对方的剑招。


    重剑微微偏移,下一刻,细剑之上剑势吐露,月光似的光辉溢散出来,居然在空气中直接凝聚成一轮满月,又绞杀了重剑的下一轮攻击。


    若说方才众人还镇定得下来,此刻却都微微躁动了起来。


    “这……满月剑势?”有人惊愕道。


    这擂台之上正儿八经的青年修士,能用出剑势的都没几个,更别说那满月剑势,一看就是剑势圆融的证明。


    台下的观者只能想到这些,但作为年朝夕对手的那修士却忍不住面色大变。


    月光,细剑,他忍不住想到了什么,下意识道:“你……”


    年朝夕却不听他说什么,剑势一下比一下很快,面色冷静,眼神中却分明透露出一股兴奋来。


    自复生之后,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出手。


    也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不用计算着别人的灵力,不用顾及着自己不能久战的身体,不用去考虑怎么样才能速战速决,如自己所想、按自己所愿的和谁比试。


    健康的身体、充沛的灵力,还有突破了元婴之后,那和以往全然不同的速度和反应能力。


    年朝夕越打越兴奋,她的对手却是越打越惊骇,最开始的轻视之心被一剑刺成了泡影。


    刚开始两个人还能旗鼓相当的打个平手,可越打到最后,他却是越吃力。


    直到最后,毫无预兆的,他被人一剑横在了脖颈上。


    那个时候,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底下修士的讨论声戛然而止,锦衣公子轻松写意的神情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年朝夕歪了歪头,看着那尤没回过神来的修士,淡淡道:“你输了。”


    那修士张了张嘴,颓然垂下了剑:“我输了。”


    台下,锦衣公子猛然站起身:“不可能!”


    而与此同时,裁判的声音随之响起:“胜者,雁兮兮。”


    年朝夕收回了剑,微微笑了笑。


    她不理会气急败坏的锦衣公子,也不理会其他人的讨论,直接从裁判手中取了钥匙,对一旁一直看着她的少年道君说:“赢了,走吧。”


    仿佛她生来就该赢一般。


    那道君理所当然般的点了点头。


    两个人相伴离开,徒留依旧没反应过来的一群人。


    书院外,本来是想凑个热闹的念溪目瞪口呆,她死命盯着女修离开的背影,莫名觉得这面容陌生的女修居然和那天救他们的仙子十分相像。


    而且……


    她的视线落在女修背后没有剑鞘的细剑上。


    她喃喃道:“这细剑……”


    念溪突然想到什么,面色大变,径直奔向魇姑姑的住所,直接闯了魇姑姑的书房。


    她抬起头,对上魇姑姑微红的眼眶,还没等魇姑姑问什么,立刻语气急促道:“姑姑!我好像在月见城看见您要找的那个仙子了!方才演武获胜了的那个人多半就是她!而且,她今天用的细剑,好像城主府里放着的那!”


    魇儿豁然站起身:“你说什么!”


    另一边,杜衡书院。


    这莫名其妙而来又莫名其妙赢了的女修离开之后,锦衣公子一怒之下甩袖离开。


    当事人都离开,看热闹的修士却依旧讨论的热火朝天,不愿意离去。


    一个身着白衣面目平凡的修士听着众人的讨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看向方才那女修离开的方向。


    他的眼眸中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扭曲又狂热。


    好半晌,他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低低的笑了出来,但嘶哑的却像是在哭。


    那笑声之中,面容平凡的修士声音嘶哑道:“我说过,我会先找到你的。”


    “兮兮,我找到你了。”


    第37章


    “太上赦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年朝夕找到伽引时,是在月见城外一片墓地之中。


    这和尚正跌坐在几百座整整齐齐的墓前,一个佛家弟子,念着道家的往生咒。


    中元节刚过不久,这里香火的气息依旧浓重,空气中飘荡着黄纸燃成的灰烬,徘徊在一座座墓碑之间,最后落在地上,铺成了厚厚的一层,几乎要将原本的道路淹没。


    年朝夕看着这几乎能没过脚面的灰烬,一时之间居然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人来这里祭奠过,光是灰烬就铺了这样厚厚的一层。


    她微微有些茫然。


    这里是……


    她视线微微转动,看到了这座巨大的墓园旁一座耸立的石碑。


    那石碑上,是一个巨大的“英”字。


    这一瞬间,年朝夕明白这座墓园里葬的都是谁了。


    “英”字碑,那是父亲还在时为战死的将士们立的碑,祭奠战死将士的英魂,几乎成了父亲军中的传统。


    年朝夕死前,月见城和平已久,根本没有过英字碑,更没有埋了这么多战死英魂的墓园。


    只有她死去的那一战……


    年朝夕整颗心脏突然沉重了起来,甚至难以呼吸。


    她的视线一一扫过那些沉默的墓碑,那些墓碑像是一个个化成了活生生的人。


    原来……那天死了这么多人……


    正在此时,远方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随着风声飘荡而来。


    “英魂归兮,英魂来兮!”


    年朝夕抬起头,看到这巨大墓园的另一侧,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奋力抬起手臂将手中的黄纸抛向天空,苍老而沙哑的声音缓缓唱着招魂曲。


    年朝夕一时间看得有些失神。


    “那老人家是个凡人,自当年月见城险些灭城之后,祖上几代人年年中元节来此唱招魂曲,连唱七日,两百余年从未断过,盼着有朝一日战场上的亡魂能得以安息,凡人能做到这一步,也是着实不易了。”


    伽引不知道何时走了过来,站在她身旁,声音感慨。


    年朝夕偏过头看他,问道:“你尚不到百岁,如何知道两百年前发生的事情?”


    伽引便笑眯眯道:“小僧自然是不知道的,但当年那场战争发生时,小僧的师尊却是正在月见城。”


    他说完,又道:“传说那一战小战神尸骨无存,月见城民间有个说法,说是尸骨不齐的人死后都难以转世,只能留在地府之中受苦,月见城中的百姓为了不让小战神死后在地狱受苦,从那以后两百年,家家都供奉小战神像,为小战神祈福、积攒功德。”


    说完,他叹道:“如此两百年,小战神哪怕是以后转世,想必也是身负大功德而生,来世必然平安顺遂。”


    年朝夕听得默然。


    来世怎么样她不知道,但今生她还没过完呢。


    她微微笑了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便直接将手里的演武赢来的钥匙扔给了他,说:“你的钥匙,替你赢回来了。”


    伽引接过钥匙,没见有多欣喜,反而失望道:“我还以为能拿翻倍的钱呢,支撑我在这里念了一上午往生咒的动力就是这个了。”


    年朝夕听得额角青筋直跳。


    当初他们的约定,若是年朝夕没赢的话,要给伽引翻倍的灵石。


    如今他盼着翻倍的灵石,那就是巴不得自己没赢。


    年朝夕只觉得他比他那个师尊还烦人,忍不住讽刺道:“你一个佛家弟子念道家的往生咒,你还好意思说。”


    伽引摆了摆手,浑不在意道:“我师尊说的,两百年前那场灭城战死的全都是道家修士,我们念佛家经文他们也听不懂,倒不如实在一些,学学道家的往生咒。”


    他叹道:“往年都是师尊来的,但今年据说是师尊早年的一个故交出了什么事,一直到现在也联系不上,师尊怕他那故交死了,便出门寻人去了,让我来为这里的英灵唱往生咒,顺便参加参加演武,为此,小僧还特意学了道家的往生咒才来的。”


    年朝夕听见这句话,下意识地看向了雁危行。


    净妄口中的那个故友……怎么想都只能是雁危行。


    但雁危行却对伽引的那番话没有丝毫反应,只出神地看着眼前的墓园,不知道在想什么。


    年朝夕看他对净妄毫无印象的模样,在心里叹了口气,问伽引:“钥匙也给你了,你要和我们一起回城吗?”


    伽引摆了摆手:“你们道家的经文都太长了,往生咒我才唱了一半,怎么给师尊交代,要走你们先走吧,我将剩下的一半唱完再离开。”


    说完也不理他们,转身又回了墓地。


    年朝夕看了他一会儿,正准备拉着雁危行离开,从来到这里就没开口说过话的雁危行却突然问道:“兮兮,两百年前那场灭城战,我也在场吗?”


    年朝夕心中一震,错愕地看向雁危行,惊喜道:“雁道君,你想起来了?!”


    雁危行见她反应,便知道两百年那场战斗,自己是真的在场,甚至还有可能是参加过的。


    他皱着眉,困惑道:“我并没有想起来,但是……”


    他迟疑地伸出手,缓缓捂住了心口,喃喃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很难过,听到那件事,来到这个地方,我居然在难过。”


    心脏之处细细密密的疼痛,像是在难过,又像是在恐惧。


    这种感觉并不算剧烈,但并不代表它来得清浅,反而像是痛到已经麻木,又习惯了忍受一般。


    他喃喃道:“兮兮,我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年朝夕张了张嘴,一时之间居然哑声。


    两百年前的那一场战斗,雁危行丢失了什么?


    他亲眼看着她死去,她和当年的魔尊同归于尽时,那少年拼了命一般要靠近她,他想要救她。


    她是当着他的面死的。


    决定同归于尽时,年朝夕并没有想太多,但如今想来,在一个拼了命也要救她的人面前死的尸骨无存,这对那个人何其残忍。


    但年朝夕仍旧没想过他会记得这么长久,久到两百年已经过去、他自己都失去了记忆,他却仍然没有忘却。


    年朝夕突然有些无措。


    面前的人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俊美的眉眼笼罩着一层阴霾,似是在痛苦,又似是在迷茫。


    年朝夕犹豫片刻,突然伸手环抱住了他。


    少年霎时间浑身僵硬。


    年朝夕却不管他的僵硬,微微拍着他的脊背,安抚一般轻声说:“雁道君,你什么都没丢,哪怕丢了,现在也回来了,所以不必难过,也不要痛苦。”


    雁危行微微低头,看到身形刚到他肩膀的少女环抱住他,努力将他整个抱住,笨拙的拍着他的后背。


    他的视线只能看到她的发顶。


    莫名的,雁危行突然想起来,面前的少女应当是又骄傲脾气又急躁的,她不会安慰人,这辈子也从来没有安抚过谁。


    可现在却在努力又笨拙的安慰着他。


    雁危行突然觉得满足,仿佛他独自一人走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


    犹豫了片刻,他伸手回抱住了她。


    那一刻,细细密密疼痛着的心脏突然平静了下来。


    ……


    年朝夕并没有立刻就走,中元节虽然已经过了,但他们仍留下来为每个墓碑都扫了墓。


    丝毫不知道城内转瞬之间已经风起云涌,有人为了找她几乎快找疯了。


    扫完所有墓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伽引却仍旧没有走的意思,据他所说,要唱上百遍往生咒才算是完成师尊的任务。


    年朝夕便也没等他,带着雁危行回到了城内。


    刚进城,她立刻觉得不对。


    城里静悄悄的,虽说月见城的凡人入夜之后很少出门,可年朝夕分明从这寂静之中察觉到了窥探的视线。


    那是恶意的、甚至带着杀意的。


    雁危行比她更早察觉,浑身的气势危险了起来。


    年朝夕却冲他摇了摇头,拉着雁危行主动走向了偏僻又少有人居住的地方。


    他们刚避开有可能看到的耳目,面前便突然升起一道结界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下一刻,四面八方都有脚步声靠近,转瞬之间他们周围便是重重人影。


    那些隐晦打量的恶意视线立刻变得明显了起来。


    人影越靠越近,显露出了身影。


    他们被包围了。


    年朝夕没有丝毫慌张,眯着眼睛算着包围他们的人数。


    算来算去,正好能和河下城少城主这次带来的修士对上。


    这个念头刚升起,河下城那小城主便冷笑着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手里轻敲着折扇,故作高深道:“这位仙子,没想过这么快就见面吧?”


    年朝夕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既然敢赢,便是什么都想过,倒是你们,来得比我想象的还晚了一些。”


    少城主见她软硬不吃,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你!”


    身后有人拉了他一下。


    他回过神来,冷笑道:“你尽管嘴硬,也不用激我,一个人你打得过,一群人你最好也打得过,否则就将钥匙给我,我还能留你一条全尸。”


    年朝夕眯着眼睛看他,张嘴却问道:“你那么执着于钥匙,难不成你真的觉得战神图谱这种东西会放在藏书阁这么显眼的地方?”


    这个问题年朝夕想问好久了。


    战神图谱明明就在她这里,但在她死的着两百年,先是有战神图谱在牧允之哪里的传闻,一群人为了一个影子都没见过的战神图谱斗了百年,后又有人说战神图谱的复刻本在藏书阁,依旧是没人见过,从头到尾只一个谣言。


    年朝夕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为一个影子都没见到的东西斗争百年,背后没人推动她都不信。


    而此刻,这少城主估计是觉得她今天必死无疑了,便冷笑道:“藏书阁有没有战神图谱我不知道,但它一定会有我父亲想要的东西。”


    年朝夕听得皱眉。


    合着这也是一个借着战神图谱传闻去谋取其他东西的人。


    她也不问他们到底想找什么,只困惑道:“这东西敢让你们在月见城杀人?”


    少城主笑了出来,“现如今那魇兽重伤未愈,燕骑军没有别人的命令又不会主动出手,杀你一个无根无基之人,我又有什么不敢的?动手!”


    最后一句,狠辣无比。


    包围他们的修士立刻准备动手。


    雁危行将她拦在身后,冷漠地抽出剑来。


    年朝夕却拦住了他,淡淡道:“这次不用你出手,雁道君,你尽管看着,看看无根无基之人在这月见城能做什么。”


    话音落下,几乎无人能听见的啸声由年朝夕周身激荡而出,那被灵力激发的啸声以奇异的频率震动着,转瞬之间传遍了整个月见城。


    在这啸声之中,一双又一双眼睛睁开,一个又一个人停下了自己所做的事情。


    他们不约而同的朝啸声传来的方向聚集,没有人命令,但却像是听到了召唤一样,动作分外的一致,一双双眼睛里几乎燃烧着火光。


    城主府中,正亲自找寻那丢失的细剑的魇儿忽的停了下来,闭目感受着空气中那股奇异的震动,眼眶中忽然落下泪来。


    与年朝夕对峙的少城主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却莫名觉得危险。


    他强笑道:“说什么大话!”然后立刻命令自己带来的人出手,生怕夜长梦多。


    第一批修士立刻冲了过来,出手便是必杀的剑招,凌厉的剑风激得她脸颊生疼。


    年朝夕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在那刀剑落下之前,张口道:“赤影卫。”


    周围的空间荡开奇异的波动,暗色衣饰的赤影卫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那些修士身后,没有声响,更没有杀意,然而手起刀落之间,一个个修士直接尸首分离,轰然倒在了地上。


    他们甚至连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滚落在地上的头颅,脸上的表情依旧是不可置信。


    赤影卫一击既中,不等年朝夕再下命令,突然齐刷刷的朝着她单膝跪了下来,一片血泊之中,沉默又哀伤。


    这是生平第一次,赤影卫这群几乎活成武器的人不等主人命令便主动做什么。


    他们认得年朝夕的灵力,他们记得那召唤他们的震动,哪怕此刻面前是一张陌生的脸,他们也知道,时隔两百年,自己曾经的主人又回来了。


    年朝夕看着面前沉默又执着的身影,嘴唇微微颤抖着。


    耳边,那少城主惊恐的尖叫声几乎听不清,他似乎要逃跑,又似乎要威胁。


    年朝夕厉声道:“燕骑军!”


    话音落下,整齐又静默的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四面八方,转瞬之间便包围了这里,堵死了他们逃离的路。


    燕骑军的首领看着血泊之中傲然站立的年朝夕,开口的声音颤抖:“请姑娘下令。”


    年朝夕:“抓去水牢,一个不留,违者杀无赦!”


    所有燕骑军的眼神瞬间都变了,那首领微微抬起手,声音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嘶哑道:“抓去水牢,违者杀!”


    转瞬之间,燕骑军立刻动起手来,摧枯拉朽一般,片刻便彻底碾压了那少城主带来了人。


    依稀之中,年朝夕听见那少城主不可置信的尖叫:“不可能!这是什么人!为什么可以使得动燕骑军!”


    那句话还没说到一半便变成了惊恐的惨叫。


    年朝夕眼睛也不眨的看着。


    燕骑军动作飞快,尚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方才还叫嚣着杀人灭口的一群人杀的杀抓的抓,立时又清净了下来,唯余战后的一片狼藉。


    燕骑军便在这血色之下,跪在了这一地狼藉之中。


    “燕骑军,恭迎姑娘回城。”


    “赤影卫,恭迎主人回城。”


    仿佛她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出城了一趟罢了,并没有死去,也并没有这匆匆两百年。


    年朝夕握紧了微微颤抖的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正在此时,一个纤细又瘦弱的身影缓缓从街角走过来,忽然又定住身形,远远地站在那里,遥遥地望着年朝夕,却一步都不敢靠近。


    她面容成熟了许多,气质却如死水一般的沉淀着,微微颤抖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只微微错一错眼她就会消失一般。


    年朝夕心中叹息,开口却近乎温柔地叫道:“魇儿。”


    魇儿张了张嘴,声音哑到不可思议:“……姑娘?”


    年朝夕笑了笑:“为什么还不过来?”


    这句话仿佛叫醒了她一般,她嘴角强扯出一个笑来,眼泪却也随之落了下来,她近乎粗鲁的擦了擦眼睛,提起裙摆不管不顾的冲向了年朝夕。


    若是有认识魇姑姑的人在这里,大概会惊愕的嘴巴都合不上。


    谁能想到杀伐果决的魇姑姑还会有这样一面。


    她踏过一片狼藉,穿过燕骑军,踩着一片血色,朝年朝夕而来。


    年朝夕微微张开了手臂。


    下一刻,出落的成熟美艳的魇儿直接扑进了她怀里,抱住她的那一刻,几乎无法抑制的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哭得一丁点儿形象都没有,也不管月见城掌权者的威严,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孩子一般的哭啼。


    “你会来了!你回来了!姑娘没有丢下我,姑娘终于回来了!”


    年朝夕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两百年前,年朝夕比魇儿稍微大一些,两百年后,年朝夕依旧是曾经的年朝夕,一瞬间跨过了两百年的时光,魇儿却突然年长了她两百岁。


    但此刻,两个人中,她却更像是那个脆弱的弱者。


    年朝夕微微踮起脚尖,轻轻在她耳边说:“魇儿,我回来了。”


    第38章


    念溪偷偷接了侍女的活,端着茶往魇姑姑的住所送去。


    她一边低头看着这几千灵石一两的灵茶,一边咂舌着魇姑姑要找的那个人对姑姑到底有多重要,这么珍贵的灵茶居然用得毫不吝啬。


    走进魇姑姑的院子,念溪隔了很远都能听见魇姑姑的笑声。


    那笑和魇姑姑平日里应付外人的那种温和又有礼的笑不一样,那是极为开心的,像是个普通女孩似的笑声。


    念溪一时间有些失神。


    她自小在魇姑姑身边长大,在她的印象之中,魇姑姑的情绪一直都是淡淡的,没什么喜欢的东西,似乎也没有格外讨厌什么,除了事关小战神的事情,其他什么都不在意,也什么都不牵挂。


    魇姑姑在她面前所展现出来的最激烈的情绪还是在几年前,那个名义上的月见城城主突然回了月见城,不知道和魇姑姑谈了什么,魇姑姑直接动了手,两个人打塌了半座山峰,那时魇姑姑的表情近乎暴怒,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浓烈的杀意。


    这是除了那次之外,魇姑姑所展露的最明显的、且是正面的情绪。


    念溪难以抑制的升起了一丝好奇。


    那个人到底是魇姑姑的谁呢?居然能让魇姑姑这么毫无防备的笑出来?


    她一时失神,站在了门外,居然忘记敲门。


    直到里面的声音停了下来,一双手从里面打开了们。


    那一刻,念溪豁然睁大了眼睛,眼眸中流露出惊喜来。


    面前的人顶着一张足以让男女都为之疯狂的脸,看见她,略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怎么是你送的茶?”


    是雨夜是救了他们一命的仙子!


    她果然没有认错,杜衡书院里赢了演武的那位面容陌生的仙子就是她!


    再次见到这位仙子的惊喜和突然直面这张脸的冲击夹杂在一起,念溪的脑袋直接宕机,原本找好的种种十分正当的借口这时候都想不起来了,居然直接说了实话。


    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心里好奇,想看看我在杜衡书院看到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仙子你。”


    话音落下,面前的仙子微微有些讶异,随即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那笑声之中,念溪猛然闭了嘴,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蠢。


    她眉宇间闪过一丝懊恼。


    她正紧急想着该怎么补救,面前的仙子却笑意盈盈地接了她手中的茶,带着笑声的嗓音多了一丝旖旎的慵懒,“多谢你送的茶了,不过这种事情下次还是交给其他人做比较好,你这个年纪就该好好习武念书。”


    念溪顿时脸红,低声应了句是,比面对着自己夫子时还老实。


    仙子见状笑了笑,托起茶盘转身。


    念溪眼疾手快的从身后抓住了她的衣袖。


    仙子讶然看过来时,念溪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仙子,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魇姑姑是什么关系啊,我从来没见到魇姑姑这么高兴过。”


    面前的仙子一愣,迟疑道:“魇儿……你魇姑姑,以前很少高兴吗?”


    念溪挠了挠头,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不知道,但魇姑姑很少笑。”


    面前的人沉默了片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烛光之下,她眉目低垂,眼角眉梢之间都是浓烈的悲伤。


    片刻之后,她却又抬起头,轻轻笑着,说:“我是她的……故人吧,我们很久未见了。”


    话音落下,那人转身走了进去。


    隔着门板,念溪能听见自己的魇姑姑近乎撒娇的抱怨声,透着一股少女般的娇俏:“姑娘,你怎么去这么久啊……”


    门外的念溪眨了眨眼睛,在心里默默地说,肯定不只是故人。


    ……


    年朝夕将泡好的茶放在桌子上,茶香味混着浓郁的灵力气息,香的扑鼻。


    魇儿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年朝夕倒了两杯茶,随口道:“魇儿,你收的那个徒弟挺有趣的。”


    魇儿忍不住笑了出来,嘟囔道:“我就知道是那丫头。”


    年朝夕回头看她。


    她的脸色异常的苍白,是那种重伤之后血气不足的灰白,她的眼眶也红红的,因为最开始哭的太厉害,眼白处都泛起血丝来。


    可她却又是带着笑意的,那天真而又充满信赖感的笑仿佛仍是两百年前的那个魇儿,丝毫未曾变过。


    但在年朝夕眼里,此刻的魇儿却像是几乎要开败的玫瑰,枝叶枯萎、利刺锋锐,花朵近乎凋零,却依旧挣扎着怒放,甚至开的更加热烈灿烂。


    年朝夕耳边响起念溪的那句话来。


    魇姑姑很少笑。


    年朝夕心头突然泛起一股细细密密的疼来。


    两百年了,一成不变的只会是年朝夕这个将两百年过成一瞬间的亡者,除她之外,谁的两百年不是一天一天的熬过去的呢。


    年朝夕便突然问:“魇儿,你的伤是怎么回事儿?伤的这么重,为什么不好好闭关呢?我听人说你是突然出关的,什么事情让你这么着急?”


    魇儿脸上的表情顿了顿。


    随即,她轻描淡写道:“不过是意外受了一点儿小伤罢了,今天是姑娘回来,是高兴的日子,我们不谈这些扫兴的话题,姑娘,我告诉你……”


    年朝夕没等她说完,将茶盏径直放在了桌子上,轻轻一声脆响。


    魇儿声音一顿,立时不敢说话了。


    她知道,姑娘这是生气了。


    否则的话,她不管是用餐还是饮茶,都不会发出一点儿声响来,一举一动比真正的世家子弟还要教养良好,绝不会给人抓出一点儿把柄。


    故意弄出声响来,只能是她生气了。


    魇儿抿着唇,不敢说话。


    下一刻,她就听见姑娘淡淡道:“那你过来,让我为你把把脉。”


    她久病成医,医术不说去比宗恕,但是比一个普通医修还是没有问题的。


    魇儿不敢上前,恳求似的看着年朝夕,双手背在身后。


    年朝夕更加肯定魇儿身上的伤绝对不会轻,心中更加了一层怒意。


    她一早就看出来魇儿自从抱着她哭过之后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不止是身体。


    她拉着她谈天说地,说这两百年月见城发生了什么,说这两百年修真界都有了怎样的变化,却唯独不说她自己在这两百年都经历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她甚至都不问年朝夕为何死而复生的,非但如此,她都惧怕去提那个“死”字。


    她所作所为,让年朝夕恍然以为她只不过是出了一趟两百年的远门,而不是死了一次。


    每当年朝夕想主动提及时,她甚至都会故意岔开话题。


    她也不敢让年朝夕离开自己的视线,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哪怕她出来接个茶,她都会留在坐立不安,仿佛只要离开她视线一瞬,她立刻就会消失不见。


    不敢提及、不敢触碰,自欺欺人一般维持着表面的平和,那平和却又像没有根基的空中高楼一般,只要有人轻轻推这么一下,转瞬就会坍塌。


    这样的魇儿让年朝夕心疼又怜悯。


    直到现在,年朝夕发现了她对待她自己的态度。


    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不在乎自己的伤势,甚至一度去轻贱蔑视它。


    年朝夕的心疼之中便又生出了一股怒意。


    她看不得她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


    但她却又知道她的恐惧,知道她自虐一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是因为什么,于是连那股怒意都显得苍白又无力。


    她闭了闭眼睛,敛去了心中的怒意,再睁开眼睛时,低声道:“魇儿,你过来。”


    顿了顿,补充道:“你别害怕。”


    这句话不知道怎样触碰了魇儿的心弦,她整个人突然一震,脸上流露出似悲似喜的神情来。


    她缓步走了过来,轻轻在她面前蹲下,仰头看着她。


    年朝夕轻轻抚摸她的头顶,缓缓问道:“魇儿,你怪不怪姑娘?”


    魇儿讶异:“我为何要怪姑娘?”


    年朝夕:“我让你等着我,自己却失约了两百年。”


    魇儿突然用力的摇头,抓住她的手贴在她的脸颊上。眼眶泛起湿意:“但是姑娘终究还是回来了,不是吗?”


    年朝夕便轻轻笑了笑,低声道:“我回来了,所以你这丫头能不能别这么傻了?”


    魇儿动作一顿。


    年朝夕却自顾自的说:“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也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视若无睹,魇儿,你这是在惩罚你自己吗?可是我当年的死,又与你何干,你这样作践自己,不是在惩罚你自己,而是在惩罚姑娘我。”


    “姑娘!”年朝夕提到“死”这个字时,魇儿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几乎是恐惧般的叫她的名字。


    年朝夕却像没有听见一样,自顾自的说:“我死了一次不假,可现在的我是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死人复生,天地不容,你家姑娘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复生的,也不知道以后我需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但是魇儿,你这样作践自己,是不准备再陪我走下去,不准备和我一起面对日后可能会有的代价了吗?”


    魇儿慌乱的摇着头:“我不!我要陪姑娘走下去!日后无论姑娘要付出什么代价,魇儿一力承担!”


    年朝夕弹了弹她的额头:“傻丫头。”


    下一刻,她伸出了手,对魇儿说:“那手还不赶快伸出来,还要继续犯傻吗?”


    魇儿咬了咬唇,犹豫着将手伸了出来。


    年朝夕的手落在了她的脉搏上。


    指尖之下,脉搏时轻时重的跳动。


    刚开始年朝夕的脸色还算平静,片刻之后,她却突然面色大变。


    她抬起头,失声问道:“魇儿!你的妖脉为何缺了一块!”


    妖脉缺失,血脉不全,那可是比她身上的伤势还要严重的事情。


    一个妖妖脉不全,那已经不止是能影响修为了,若是被人抓住了把柄,丧命都只在顷刻之间!


    魇儿!你到底都做了什么!不过是两百年,你居然把自己的妖脉都作没了一块!


    她面容严肃的看着她。


    魇儿张了张嘴,又低下了头,做错事一般低声说:“我用我四分之一的妖脉,诅咒了沈退。”


    年朝夕脸上空白了一瞬。


    下一刻,她肃然道:“你仔细说。”


    魇儿便心虚般的说了自己当初为何要诅咒沈退,又是如何用自己的妖脉去诅咒的他。


    年朝夕脸上露出了沉思,她已经来不及怪魇儿为何这样冲动行事,为何会拿自己的前途和命不当回事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帮她把缺失的妖脉给找回来。


    她直接问道:“你有没有办法把那妖脉从沈退身上剥离出来。”


    魇儿显然是有办法的,但她看着年朝夕,却似乎是并不敢说。


    年朝夕沉声道:“说!”


    魇儿顿了顿,低声道:“我当年恨沈退他们恩将仇报,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思诅咒的他,我用来诅咒他的那块妖脉,要么我死,诅咒彻底失效,要么……沈退死,我的妖脉自动回归。”


    魇儿说完,小心翼翼地看年朝夕,生怕她怪她,生怕她还念着两百年前那点儿青梅竹马的玩伴情意,怨她自作主张。


    可没想到,年朝夕脸上却露出了沉思的表情,缓缓问:“只要让他死,你的妖脉就能全了,对吗?”


    魇儿点了点头。


    下一刻,年朝夕平静的脸上无端露出一抹狠厉来。


    她淡淡道:“如此,便让他死吧。”


    魇儿一愣。


    年朝夕的面容却已经恢复如常,她平静道:“魇儿,你尽管养伤,妖脉的事情,我会帮你处理。”


    魇儿如在梦中。


    直到年朝夕将她按在床上让她好好休息,她依旧没反应过来。


    姑娘……是要杀了沈退,为她取妖脉吗?


    莫名的,她对于姑娘离开她的视线居然没这么恐惧了。


    年朝夕安顿好了魇儿,准备让她好好休息,自己离开。


    魇儿却突然从后面拉住了她的衣袖,低声道:“姑娘,那个雁危行……”


    年朝夕知道她想问什么,想了想,说:“我复生时,雁道君就在我的墓园,我觉得我的复生应该和他有关,但现在他失忆了。”


    魇儿抓着她衣袖的手猛然一紧。


    年朝夕转头问她:“魇儿,你知道这两百年雁道君在做什么吗?我想帮他恢复记忆,但却根本不知道他这两百年是何身份,又去了哪儿。”


    魇儿顿了顿,低声说:“姑娘,自两百年那一战之后,雁危行这个人就从修真界失踪了,净妄也没再见过他,谁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年朝夕一愣:“……这样吗。”


    ……


    年朝夕离开之后,魇儿睁着眼躺到了后半夜,毫无睡意。


    她估摸着姑娘应当已经睡了,便悄悄从床上爬起来,走到了院子里。


    然后她一眼便看到了雁危行,他果然也没睡,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残缺的月亮。


    魇儿叫道:“雁危行。”


    雁危行转过头看着她,目光询问。


    魇儿并不靠近,只淡淡问道:“雁危行,这两百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雁危行皱了皱眉头:“我只记得兮兮。”


    魇儿闻偏头看着他,目光质疑:“你真的失忆了?”


    雁危行不说话。


    魇儿看了他一会儿便也移开视线,淡淡道:“你能记得姑娘,那很好,但你也要记住,有一些人,千万不要让他们靠近姑娘,否则他们一定会伤害姑娘,自以为是、以爱为名的伤害。”


    雁危行冷声问道:“谁?”


    魇儿声音渐冷:“沈退,牧允之,宗恕,记住这三个名字。”


    话音落下,魇儿转身离开,只留雁危行一个人站在院子中,念着这三个名字,眸色渐冷。


    而在这座院落之外,一个身着白衣面容普通的修士站在一棵树下,长久的看着门扉紧闭的院落,良久良久,动也没动一下,眼睛都不曾眨。


    ……兮兮。


    找到你了。


    第39章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一直下到了今天,尤没有放晴的意思。


    年朝夕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雨,雨水溅入廊内,湿了她的裙摆。


    一早来见她的魇儿看得忧心。


    在她的印象中,自家姑娘仍旧是两百年前病弱的模样,多吹一会儿风就会头痛,多淋片刻的雨就能连喝好几天的药。


    她忍不住将年朝夕往后拉了拉,劝道:“姑娘别淋着雨了。”


    年朝夕也没多解释什么,顺着她的力道往里走了走。


    她松了口气,忍不住想说什么,就见雁危行突然从走廊的另一边拐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披风。


    他走过来,将披风递给年朝夕,低声道:“雨天湿气重,你穿上这个。”


    年朝夕有些讶异的接过了披风,笑道:“多谢,我自己都没想到。”


    空着手来的魇儿闻言眉宇间闪过一丝懊恼。


    若是放在两百年前,这本应是她做的事情,如今却被其他人抢了先。


    而且这人还是……


    魇儿顿了顿,一边压下差事被人抢了的不痛快,一边在心中告诫自己下次一定要注意,不能再被这人抢了先。


    然而下一刻,魇儿却听见雁危行云淡风轻般的说:“兮兮不必对我这么客气,你我未婚夫妻,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年朝夕:“……”


    魇儿:“……”


    对“未婚夫”这三个字过敏的魇儿立刻就炸了,怒道:“登徒子!胡言乱语!谁和你是未婚夫妻!你是谁未婚夫!”


    雁危行有点儿不知道她愤怒的点在那里,闻言颇有些困惑的皱了皱眉,但依旧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兮兮啊,我们是未婚夫妻,很早之前就定下来的婚约了。”


    魇儿暴怒!她提剑就要揍人。


    雁危行困惑,并且试图解释。


    魇儿被他解释的直接暴走。


    年朝夕在一旁一个头两个大,镇压完了这个镇压那个,完全搞不明白昨天见面时还相处的有礼又融洽的两个人怎么就突然掐起来了。


    或者说魇儿单方面掐起来了,雁危行到现在还在试图解释。


    于是魇儿掐得就更厉害了。


    年朝夕拦得心力憔悴。


    你们两个一个月见城的实际掌权者,月见城里是个人都要给个面子叫句魇姑姑,一个两百年前的剑修天才,而且貌似还身份有密不可对人言,到底是怎么因为一句话就打成这样的?


    最后年朝夕实在撑不住,几乎是狼狈的跑出了魇儿的居所,谁也没让跟。


    年朝夕刚跑出去,掐的不可开交的两个人立刻停了下来。


    魇儿气恼的一摔剑,怒道:“雁危行!你别以为你失忆了就能胡说八道!”


    雁危行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平静道:“我没有胡说八道,兮兮就是我未婚妻,我记得很清楚,我只是失忆了,并不是傻了。”


    魇儿冷笑,尽管不情愿,却仍旧道:“那你知不知道姑娘在两百年前有过一个未婚夫?尽管那未婚夫现在和死了也差不多,但那个时候姑娘的未婚夫绝对不是你。”


    雁危行顿了顿,随即沉默的点了点头:“知道。”


    魇儿冷笑:“知道你还以姑娘的未婚夫自居,你是在故意在姑娘面前装傻吗?姑娘信任你,但我可不好糊弄!”


    这话说得严重了一些,但雁危行也没有生气的意思,一双平静的眼神看着她,却说:“我知道,但我的记忆告诉我,我在更早之前就是兮兮的未婚夫,远在那个人之前,只不过……”


    只不过后来,他好像错过了她。


    雁危行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茫然。


    魇儿听了只觉得他在胡说八道,斥道:“胡言乱语!姑娘哪里有什么更早之前的……”


    话没说完,她突然卡壳了。


    不对……


    更早之前……


    她想起来了,最开始,老爷为姑娘定下来的未婚夫根本不是牧允之!


    早在牧允之之前,姑娘是有一个未婚夫的。


    老爷的故交之子,年纪轻轻便备受老爷称赞的剑道天才。


    那个他们所有人都没见过的未婚夫。


    可是……那个人不是早在一开始就在魔修灭城之中死在战场上了吗?


    魇儿豁然转头看着他,面上惊疑不定。


    年朝夕撑着伞溜了出去,远离了那两个人的战场,顿时觉得呼吸都轻松了很多。


    她站在雨天少见行人的大街上,一手撑着伞,一手为自己系好了披风,正准备抬脚离开,视线忽然捕捉到了什么,脚步便下意识的一顿。


    她微微偏过头,看向街道的另一侧。


    那里站着一个白衣修士,在撑着伞来去匆匆的行人之中,他既没有撑伞,也没有捏避水诀,就这么任由自己暴露于风雨之中,一动也不动。


    雨水湿透了他的头发,甚至淋湿了他的法衣,他却像是没有察觉一般,幽魂一般站在那里,没有给来来往往惊疑不定的人群一丝一毫的视线。


    年朝夕只粗略的看过一眼,下意识的计算这样的大雨如果要将防水防尘的法衣都淋湿的话要多长时间。


    然后她察觉,这人可能在昨夜大雨刚刚落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


    这是在干什么?


    年朝夕难得的升起了一丝好奇心,探究一般看了过去。


    而方才还幽魂一般任由旁人打量也不分出一丝一毫视线的修士却像是突然察觉了她的视线一般,在她看过去的那一刻,悄无声息的抬起了头,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张脸极为普通,普通到年朝夕哪怕见过他一次,再见他第二面时都不一定能把人认出来。


    可和他那张脸相反的,那人却长了一双让人极为印象深刻的眼睛。


    火焰一般燃烧的、执着到近乎执拗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配上这样一张脸,让年朝夕升起一种奇妙的违和感。


    而现在,那双眼睛正看着她。


    年朝夕愣了愣,然后便下意识地冲他笑了一下,察觉到自己的打量不妥了,默默地移开视线。


    而正在此时,那雨中的修士却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年朝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准备上前查看。


    下一刻,她身旁突然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个修士,他没穿燕骑军的衣服,衣角却纹着燕骑军的徽章,低声对年朝夕说:“主上,水牢那边出事了。”


    年朝夕的神情一凛。


    水牢那边,如今关的只有昨夜河下城那群人。


    只不过是一夜,那群人出了什么事?


    年朝夕立刻道:“带我过去看看!”


    燕骑军应道:“是!”


    随即他直接接过了年朝夕的雨具,为她撑起了伞。


    年朝夕走之前下意识的看向了刚刚那白衣修士突然倒地的地方,准备让燕骑军先把人救起来,然后再找个医修为他诊治。


    然而一看之下,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白衣修士倒地的地方空无一人,只有几个路过的修士和凡人围着那块地方打转,困惑道:“人呢?我刚刚还看到有人昏倒在这里的,怎么跑过来人都不见了?我看错了?”


    旁边几个人纷纷应和。


    “不应该啊,你看错了,我也看错了不成?我也是看到有人昏倒过来的,大家都一起看错了?”


    年朝夕见状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一旁的燕骑军催促道:“姑娘。”


    年朝夕收回了视线,压下了心中的疑惑和那股莫名的违和感,沉声道:“走。”


    两个人并肩离开,不远处,一双执拗的眼睛长久的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


    河下城那少城主死了。


    而且不止那少城主死了,昨天被他们抓到水牢的,那来自河下城的一众高手全都死了。


    死因是自杀,而且全都是自断心脉而亡。


    年朝夕一个一个查看过那些人的尸体,面色铁青。


    一个人自断心脉是意外,两个人自断心脉是死士,可若是一群人,连带着一城的少城主全都是自断心脉而亡,那已经绝非是巧合能解释得了的了。


    况且,这些人死的时间几乎前后差不多。


    这让年朝夕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两百年前。


    在她战死之前,她曾派赤影卫去查过当年那个教唆邬妍去困龙渊的河下城少城主,她得到的最后一个消息是,河下城少城主暴毙于河下城。


    暴毙这个词,可玩的花样就多了。


    而如今,同样是河下城少城主,同样是莫名其妙的死去。


    年朝夕有种不妙的预感。


    区区一个演武,先是三番两次准备动手杀人,如今堂堂少城主和一众河下城修士一起自绝于月见城。


    总不能是河下城那个老城主派自己死了一个继承人之后老来得子的新继承人当死士。


    河下城绝对有问题,哪怕两百年前那次是意外,是他们少城主被魔修控制了,但如今的河下城绝对是出了他们不知道的变故!


    年朝夕豁然转身,沉声问:“他们具体是什么时候死的?”


    负责看守他们的燕骑军半跪在地上,肃然道:“昨夜大雨刚落下的时候,第一个死的就是这少城主,然后其他修士便接二连三的死去。”


    年朝夕:“你们没有察觉?”


    应声的燕骑军羞愧一般低下头,低声道:“我们警戒了一整夜,但不知为何,没有察觉丝毫动静,知道今晨才发现不对劲,用了术法才确定了他们的死亡时间。”


    年朝夕闻言忍不住揉了揉眉头。


    她说:“不怪你们,你们现在立刻去请魇姑娘过来。赤影卫!”


    年朝夕呼唤赤影卫。


    话音落下,几个人影凭空出现在年朝夕面前,半跪了下去。


    年朝夕沉声道:“去查河下城,若河下城出了什么变故,不要打草惊蛇,立刻回来禀报。”


    “是!”


    交代的差不多,年朝夕看着眼前几具尸体,越看越糟心,直接走出了水牢。


    趁着魇儿还没来,她探查着周围的痕迹,试图看出些蛛丝马迹。


    而正在这时,不远处突然轰隆一声巨响。


    像是雷声,但年朝夕看过去时,却只看到困龙渊的方向一片山石垮塌。


    困龙渊?


    下一刻,低沉又令人恐惧的龙吟声响起,转瞬之间传遍了半个月见城。


    电光石火之间,年朝夕突然想起来自己遗忘了什么。


    在她战死前,她以灵魂为引,封印了恶蛟的灵魂,夺取了恶蛟的力量。


    若她一直是死的,灵魂无知无觉的飘荡于幽冥之中,那倒也没什么,反正只要她灵魂不灭,灵魂封印就会一直存在。


    但问题是现在她活了。


    她下的灵魂封印破碎,恶蛟的灵魂,连带着她夺取的力量,一齐回归了恶蛟体内。


    灵魂封印破灭,曾经的血脉封印经过两百年,没等到她加持,差不多也该摇摇欲坠了。


    如果她是恶蛟的话,她如今要做的……


    破封印!


    大雨之中,年朝夕面色肃然,猛然扑向了困龙渊。


    第40章


    龙吟声响彻天地,半边山石摇摇欲坠。


    乌云成片成片地堆叠在月见城的上空,雨势似乎更大了。


    年朝夕顶着大雨奔向困龙渊,雨水遮挡了视线,天地之间一片空茫。


    她的法衣在这铺天彻地的大雨中似乎也没了避雨的功效,周身开始变冷,但她甚至来不及捏个避雨的法诀,大脑反而在这冰冷中变得更加清醒。


    她突然想了起来,父亲曾经是和她说过恶蛟来历的。


    那时父亲已然因为封印了恶蛟而名扬天下,他与恶蛟的生生死死,早在年朝夕出生之前便已经结束了。


    但年朝夕记得他说过,恶蛟诞生于上古,由虫化鱼、由鱼化蛟。


    它本也可以由蛟化龙然后原地飞升的,但却因为追求一时的力量,接受了魔族的人祀,从此堕入魔界,成了魔蛟。


    在那个时代,祭祀的力量难以想象。


    通过祭祀,凡人可与真神对话,魔族可以人祀引动魔神,凡夫俗子一朝获得庞大的信仰都可以原地飞升。


    祭祀,人祀。


    前脚河下城那群人刚死,后脚自她复生之日起就一直没有动静的恶蛟就突然要冲破封印,年朝夕很难不往人祀上想。


    尽管现如今已经没有了人祀一说,但恶蛟身上可是上古血脉,人祀说不定依旧能在它身上起作用。


    年朝夕不知道它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封印之后是如何能控制其他人自杀给自己做人祀的,但她清楚的是,以上古魔族的那种人祀规模,区区几个人的人祀不可能给它带来足够冲破封印的力量。


    那它为何不选择积蓄实力一举冲破封印,反而选择在刚有冲击封印的实力之后就贸然去冲击封印,还特意选在了她这个能血脉封印它的人在的时候?


    年朝夕猛然停下了脚步,突然觉得不对。


    但此刻她已经一脚踏进了困龙渊,入目所及之处,深渊之下身形庞大的巨蛟在一团浓雾之中挣扎着,在它挣扎之间,金色的锁链在它身上隐隐浮现,那便是年家连续了两代的血脉封印。


    年朝夕踏进来的那一刻,深渊之中的巨大头颅猛然抬起,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直视着她。


    震耳的龙吟声铺天盖地。


    年朝夕被这声音激的耳膜生疼,脚步忍不住一顿。


    下一刻,整个困龙渊突然泛起浓稠的白雾,白雾由淡转浓,顷刻之间便覆盖了年朝夕整个视野。


    年朝夕心里一惊,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可随着白雾而来的还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年朝夕想闭气之时已经来不及了,刺鼻的味道吸入肺腑,年朝夕头脑眩晕,整个人一个踉跄。


    年朝夕心中的警惕被提到了最高,用力咬了咬舌尖保持清醒,随即毫不犹豫的抽出腰间细剑,反手划破了自己的掌心。


    一线血色闪过,年朝夕的大脑片刻清明,立刻闭气屏息,随即手中的剑势不落,凭借着自己对危险的预警,转手斩向了一侧。


    几乎能遮挡住视野之中一切所见的白雾之中,尖利的惨叫声响起,像人,也像兽。


    那惨叫声响起之时,浓雾之中许多和它相似又不同的声音应和着,有的高亢,有的低沉,年朝夕一时之间居然分辨不出这浓雾里藏了多少这种东西。


    惨叫声逐渐远去,年朝夕并没有直接追过去,反而横剑护在周身,警惕地看着四周。


    经过方才那一遭,年朝夕在浓雾之中已经彻底分辨不出方向,她能感觉到一双巨大的眼睛正充满恶意的看着她,可那视线却又仿佛是来自四面八方,让人摸不到丝毫头绪。


    正在此时,年朝夕周身的风声突然又变化,浓雾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飞快地朝她而来,目的非常明确。


    年朝夕冷笑一声,算着那东西与自己的距离,风声接近时,年朝夕提剑便斩。


    可那东西似乎比年朝夕最开始斩伤的那个要灵活的多,它几乎是轻而易举的躲开了年朝夕的斩击,下一刻,那身形猛然贴近。


    年朝夕心中一惊,正准备后撤,一只手突然揽在她的腰间,下一刻,熟悉的声音响起。


    “兮兮,是我。”


    雁危行!


    年朝夕猛然转过头,在浓重的白雾之中,看到了雁危行的脸。


    年朝夕惊异道:“雁危行?你是怎么过来的?”


    雁危行却并没有回答,他手臂紧紧揽住年朝夕,不知为何,揽的异常的紧,而另一只手抬起剑,指向了浓雾之中,冷声道:“出来!”


    年朝夕见状,神情瞬间凌厉了起来,剑尖微微抬起,看向雁危行剑指的方向。


    浓重的白雾之中,似乎什么都没有,但雁危行依旧举着剑,神情冷然,像是在和什么东西对峙。


    片刻之后,白雾之中微微翻涌,一个人影从中缓步走了出来。


    一身白衣,手拿折扇,身影高大而挺拔,看起来气度不凡,可那张脸却是极其普通的,放在他身上时,莫名有了一种违和感。


    年朝夕微微眯了眯眼。


    这人她见过。


    那个淋了一夜的雨,又在她面前突然昏倒又突然消失的修士。


    会是巧合吗?不到半个时辰前她刚见到他,这时候便能在困龙渊里“偶遇”?


    年朝夕的神情变得危险了起来。


    他此时离的已经极近,但却丝毫不在乎雁危行依旧没有放下的剑,默然看着他们。


    但不知道为什么,年朝夕总觉得他是在特意看她。


    那流露出种种复杂情绪的眼睛隐藏在白雾之后,犹如实质的视线却形影不离。


    年朝夕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雁危行见状,剑尖微微翻转,流露出危险的起气息来,语气却淡淡地道:“你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隐藏了真容的术法?


    年朝夕在心里说了声果然。


    那白衣人似乎是又看了她一眼。


    他丝毫没有理会雁危行,却看着她,哑声道:“你呢?你想让我解开易容吗?你想看我真面目吗?”


    年朝夕闻言皱了皱眉头。


    陌生的脸,陌生的声音。


    这人认识她?


    年朝夕心念转动,面上却淡淡道:“你解不解开易容,都不影响我对付你,剑势之下,谁管你易容不易容呢?”


    面前的白衣人一愣,下一刻却突然抬手盖住了脸,几乎不可抑制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年朝夕不知道自己是否听错了,那笑声之中居然带着一丝苍凉。


    下一刻,他听见这人喃喃自语般的说:“不愧是你能说出来的话,不愧是……”


    那人放下手,微微垂下了头,那张脸迅速变化着,那声音也迅速变化着。


    他张了张嘴,用一张全然不同的脸缓缓道:“不愧是……年朝夕。”


    他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来。


    年朝夕握剑的手猛地一紧,神情却越发紧绷。


    她缓缓地、一字一句道:“沈退。”


    那白衣人,便是沈退。


    此时此刻,年朝夕发现自己居然丝毫不惊讶,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面前的人在她说出“沈退”这个名字时,眼神突然亮的吓人,那双眼睛中带着哀意和愧意,更多的则是年朝夕无法理解的狂热情绪,这种种情绪纠结在一起,让年朝夕几乎无法辨认,但她一眼看过去时,那其中最强烈,也是面前的人最想让她知道的情绪,名曰后悔。


    他下意识地上前两步,低声道:“兮兮……”


    年朝夕心中突然不可抑制的泛起一股厌倦来,那厌倦毫无遮拦的表现在她脸上。


    她厌烦地看了沈退一眼,径直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雁危行直接挡在了她面前,浓重的杀意凝聚于剑上。


    年朝夕半边身子藏在他的身后,脸上的厌烦几乎不加掩饰。


    沈退猛然定住,像是被谁当胸锤了一拳似的。


    他突然苦笑道:“你厌倦我?你恨我?是的,你是应当恨的,毕竟……”


    “够了。”年朝夕淡淡的打断了他。


    她眉宇间的厌烦更加浓烈,从未如此刻这般强烈的感觉到沈退这个人的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的被她救,不合时宜的野心。


    如今,他又不合时宜的出现在她面前,在这种地方表演着他的后悔。


    她伸手揉了揉眉心,淡淡道:“沈退,两个选择,第一,你尽管在这里和我纠缠,然后我和你来个鱼死网破,让那恶蛟坐收渔翁之利。第二,我们的账之后再算,现在,你既然进来了,最好老实一点,否则,我直接把你扔进深渊里。”


    年朝夕话音落下,沈退突然惨笑道:“算账?兮兮,我们之间有什么账好算呢?你觉得我会我会对你不利,你不信任我,那你不妨现在就把这条命拿走,我沈退绝无怨言。”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年朝夕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平静问道:“你说够了没有?”


    沈退闭了闭眼,哑声道:“够了。”


    年朝夕平静道:“谋算便是谋算,背叛便是背叛,我年朝夕两百年前便输了,是我看不破人心,技不如人,我输得心甘情愿。你若是就这么谋算到底,自我之后不择手段的一步登天,我敬你是个枭雄,可你现在算什么?做过的事情再跑过来说后悔,你是在看不起自己,还是在折辱我年朝夕?”


    沈退干涩的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想说自己并没有折辱她的意思,他想说他真心实意的想赎罪,他早便后悔了。


    他想说自己两百年来日日忍受着折磨,他每每入梦,每一个噩梦都是和她有关。


    可是看着年朝夕冷淡的脸,他却觉得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此时此刻,年朝夕对他的冷漠,甚至比那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之中的,来自年朝夕的恨意和报复更让他痛不欲生。


    如此的冷漠,如此的理智,甚至连他想象中的恨意都没有,看他如看陌生人一般。


    此时此刻,现实世界竟比噩梦更像是一场噩梦。


    他闭了闭眼,哑声道:“我……明白了。”


    年朝夕冷笑道:“明白了,就拿出你那第一谋士的名头中哪怕一分冷静来,看看你眼前的是什么地方。”


    浓重的白雾几乎化作实质,只这么一会儿功夫,浓稠到甚至让她觉得行动受阻,空气中那刺鼻的气温甚至连闭息的法诀都不能完全消除。


    这种时候,生死攸关,年朝夕没空陪沈退表演他的后悔。


    她不再看他,伸手拉住雁危行,闭目感受了一下,突然睁开眼睛道:“我们往这个方向走。”


    她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雁危行毫不犹豫的走在前面开路。


    雾气浓重到不辩方向,但年朝夕与血脉封印相连,她能感觉到恶蛟的所在。


    两个人一前一后,年朝夕没有回头看沈退,在她看来,他跟不跟上来于她而言都无所谓。


    越走雾气越浓重,雾气中时而扑出来某种不知名的生物,浑身乳白色,如同这雾气所化的一般。


    刚开始这种东西还只是偶尔一两只,而随着他们越来越深入,那东西就越来越多。


    年朝夕抽出剑来抵挡,帮雁危行挡掉从他身侧扑过来的东西。


    突然之间,她身后有破风声响起,年朝夕下意识地想回身抵挡,却见那东西惨叫一声,一把剑已经毫不留情的贯穿了它的身体。


    是沈退。


    沈退对上她的视线,躲避一般偏开了头,低声道:“你若是信得过我的话,你尽管往前走,我替你抵挡身后。”


    沈退话音落下,年朝夕还未说什么,前方的雁危行突然一剑斩出,斩碎了无数那乳白色的怪物,随即趁着一时间没有怪物再敢扑过来的时候,直接将年朝夕拉到了自己胸前护着。


    年朝夕听见他冷冷道:“她不信你。”


    年朝夕听得忍不住一乐,但也没反驳。


    如雁危行所说,她不信他。


    当她不信一个人的时候,那人在她身后便不是在替她抵挡危险,在她看来,不信任的人在你身后才是一种危险。


    在年朝夕看不到的地方,沈退看着刻意被他从头忽略到尾的雁危行,面色冷了下来。


    措不及防的,他突然问:“兮兮,你这么放心的跟在他身边,那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雁危行握剑的手猛然一紧。


    他看着沈退,浓烈的杀意激的他嘴角都流下一丝血来。


    沈退随手抹去了那丝血迹,嘴角扬起一抹快意的笑来。


    雁危行不知道自己失忆前到底是什么人,可是此刻,他居然莫名恐慌了起来。


    直到……


    直到他听见怀中的少女淡淡的说:“我不知道,但我也不想从你嘴里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