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到极处便将迎来破晓,而夜也静到极处,除了他的心跳和他的坦陈,她却诡异地无法探知自己的心声。
她只能将故事听完。
他说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冯贞,只是无法拒绝母亲临终的托付。母亲去世后,他也只是照旧接纳冯贞住在家中,纵知她有心,也不曾动摇分毫。
不久后他登科入仕,举家便随他迁到了兖州。在兖州的五年里,他曾几次试图劝说冯贞,许诺为她找一户可靠殷实的人家,可她却以死相逼,固辞不肯。
到了去岁,他即将启程进京,与同僚聚宴醉酒,却不慎让有备而来的冯贞钻了空子机,与他一夜同寝。他坚定自己没有做什么,但同榻的事实摆在眼前,他也口说无凭。幸而是高黛发现了破绽。
那时启程之日将近,高黛外出置办行路所需,一日竟撞见冯贞与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在小巷中纠缠。自那夜后,冯贞原是不大出门的,高黛想要弄清原因,便走近探听了一番。
冯贞语出嘲讽,说那男子无用,屡试不第,辜负了她。而那男子竟质问冯贞为何明知有了他们的孩子,还如此狠心断绝。可冯贞又是理直气壮地告诉他,自己要随表兄进京享福了。
等到高黛将真相告知他,兄妹一道打探到那个书生家中时,那书生却已受不住连番打击,投湖而亡。也正是这日,高琰遣人送来了书信,催促他尽早赴任。
几番权衡下,他只好以大事为重,也为了冯氏腹中无辜的孩子,不曾将她戳穿,只待她平安生产,彼时也已在京中安置,便可将前后事情从头算起。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冯贞自以为瞒天过海,向他明言有孕之际,他却遇到了同霞,又在不容他辗转的短短时日内,被天子赐婚,做了皇家的驸马。
故事言尽,天际已白。
他一直将她从后抱在怀里,毫无间隙地贴靠着,希冀将每一个字都清晰透彻地送入她的耳内。音落许久,他终于等到她的提问:
“冯贞既然是你的亲表妹,你母亲又那样重视托付,为什么不让你直接娶她为妻?”
他攒聚的眉心未曾一松,复又深折,道:“因为我不喜欢她,为妻为妾都一样,我不会答应。”
她气息粗重地一笑:“我知道了,当初陛下召见你赐婚,哪怕有杀身之祸,你也要以早有纳妾做借口,原来是因为比起她来,你更不喜欢我啊。”
他能料到她会如此注解,果然听见,却只有猝不及防的万箭穿心,“不是!我只是……只是不明白,太过突然。我是喜欢你的!”
她能感受到他此刻正在拼尽全力,她也并不能苍白而武断地否认他的心意。她在想,他说过许多表达“喜欢”的字句,却是第一次对她直言“喜欢”,这应该是不一样的。
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第一次直白地试探?
她努力调转身子面对他,却发现他们此刻是如此相似,一样迷茫的眼睛,一样的落魄的面孔,竟然还有掩藏在面皮之下,一样欲说还休的苦痛——
“高郎,我也是喜欢你的。”
她闭上双眼向他怀抱深处倾去,就像当初决定炮制一场精巧的偶遇,毫无惧怕,也毫不留余地。
她本该如此,本该如此。
*
原是为冯贞母子传来的医官,连日却为同霞的病症滞留在了小宅。齐光亦抛开了一切外务,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
这一整日,同霞片刻未曾清醒,时而大汗,时又高热,将到晚间才勉强含入了几块糖,汤药水米却是点滴未进。眼看稚柳又将新药换来,已不知是第几次,齐光只觉焦躁,嘱咐她暂且看顾,自己径直去了医官下榻的后舍。
医官胡遂正在房中指教随行的医工配药,忽见驸马到来,连忙敛衣行礼,被齐光一力拦下,只问他道:
“高某不敢轻狂,胡医官不必多礼。我只想知道,如何才能让公主吃下东西?”
胡遂是自同霞幼年便侍奉诊疗的,对她的病症深有了解,思索片时,不由叹道:“公主天生不足,症候多在血气不和,脾阳不振,而此番起病凶猛,仍是气血郁结的脉象。下官斗胆想问,公主近日可是情志不畅,或至不能安寝?”
齐光听得脸色一白,相扶胡遂的双手不由垂落,半晌才滞涩道:“那……既是旧症复犯,可有良方?至少能让公主咽下汤药。她若只能吃糖,如何能支持得住呢?”
胡遂转看案上排开的药材,皱眉道:“其实公主自小喜糖,原也是臣想出的无奈之举。一则,糖味甜,孩童多喜爱。二来,制糖所用的饴糖,性味甘温,有补脾和胃之效,本也是一味药……”
“那就将饴糖化在药汁中,熬作糖浆,可行得通?”不待胡遂说完,齐光便恍然生出一念,又近乎激动地攀住了胡遂的手臂。
胡遂不防一惊,但立时认同道:“下官正是此意!”
齐光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劳烦胡医官即刻熬制!”说着便要转身,忽又一顿,“高某尚有一事相求。”
胡遂自然不敢拖延,见状只当他仍有嘱咐,道:“驸马放心就是,下官这就亲自看药,定不出一个时辰。”
齐光却缓缓摇头,沉声道:“胡医官既是公主自小信任之人,那高某也想托付医官一事——医官此来,只是为公主看诊,并无别事。”
胡遂略略一怔,很快明白了过来,向齐光拱手一礼,仍道了句:“驸马放心就是。”
齐光不再多言,深深还过一礼,终于出门离去。
然而,匆匆返回的步伐又在檐下被唤住,“何事?”
高黛久候于此,望见他浑身的不耐烦,苦笑道:“你嘱咐胡医官遮掩冯贞之事,肯定不是为了自己的颜面吧?”
高黛连日来往冯贞院中照应,齐光并不惊讶她听到了刚才的谈话,只从容告诉她道:
“胡医官自能看出那孩子并非早产,可我并不在乎。当初我为拒婚,情急之下失之周全,才至纳妾之事尽人皆知,令公主饱受讥议。如今孩子既没保住,传扬出去,难道会有什么好事么?”
高黛不禁蹙眉,既是明白,又感无奈,道:“你对公主那般解释,公主信了么?”
“我不知。”齐光闭目摇头,“但事到如今,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从一开始就大意了,我高估了自己的心,也看轻了她的倔强——她于我而言,已经不是一个变故了。”
高黛一瞬只觉心酸,但久悬心头的疑惑倒有了答案,“那么,你能确定她的本意了么?她是萧家的公主,还是高家的公主?”
齐光舒了口气,没有回答。
*
同霞于数日后的月夜悄然醒来,枕畔不意外是那人疲倦至极的睡颜。然而,她并未出声一动,他竟忽然惊醒,身躯弹直,与她目光相撞,又慌得额冒细汗:
“……饿不饿?要什么?”
他的眼白布满血丝,音调克制得如同哽咽,同霞望了他片刻,才微微一笑:“我想洗澡。”
她连日虚汗不止,纵是每每更衣擦拭,肌肤也难免黏腻不爽,齐光深知,忙向屋外吩咐准备,顷刻转回,牵住她伸来的一只手,小心又问:“要不要糖?”
同霞方才睁眼时便觉口中既有甜味,又残存苦涩,想来他给自己喂药也掌握了以糖佐药的要领,“什么糖?我没有辨出味道。”
齐光皱眉一笑,将与胡医官商议的“药糖”说了,又道:“你现在醒了,可以吃你喜欢的,想要什么?乳酥糖?”
同霞不料他能有所创新,但只笑着摇头,缓缓又合上了双眼。齐光知她此时虚弱至极,也不再追问,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颊上,仍安静地守在榻下。
不多时,稚柳备齐沐浴物品进来禀告,齐光才附去她耳畔轻唤了声。同霞并未再睡,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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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眼帘,一面却道:
“你也去歇歇吧,稚柳服侍我就好。”
小宅并无多余可用作浴室的屋子,她向来洗浴便是在卧房内用一架三围屏风隔出小间,齐光彼时若在家,便会暂到书房等候。可如今她病着,力气不济,他便只想……
罢了,从公主府拨来的侍女已在院中,并不缺人手,她若肯叫自己陪伴,也不会多此一句。
迟滞片时,齐光终究退出屋外。
*
不过片刻,浴桶、围屏等物已悉数搬入,待将适度的热水调好,水汽氤氲弥散,也让屋内温暖不少。稚柳这才走到榻边去扶同霞,见她一对锁骨高高凸起,单薄得可怜,不由眼眶发酸。
同霞扶靠她缓缓站起,见她如此,只笑道:“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有什么好怕的,我此刻是死不了的。”
稚柳狠摇了摇头,默默替她解衣,待将她扶进浴桶方小叹了声,却又闻她哂笑道:“高琰还没死呢,我急什么?”
稚柳终究难忍:“妾的话,公主总当耳旁风,把自己作弄成这样,恐怕还是高琰受益些!”
同霞仍洒然发笑,沉下身子,将水面没至鼻下,噘起嘴吐起了泡泡。热水的裹挟令她周身顿觉松弛,连头皮都感到阵阵酥麻的舒爽,半日才舍得浮上来,“姐姐,我想吃糖。”
稚柳微微一愣,眼下才淡去的红色复又泛起,“嗯。”她总是随时备着糖的,转身端来糖盒,任同霞拣了两块放进口中,“公主已经六七天没好好吃饭了,还想要什么?”
同霞仰头倚在桶壁,缓缓摇头,待将糖慢慢含化,不过又饮了几口水,“这六七天,驸马一直没有离开过?”
稚柳点头,将多日的情形细数了一遍。原来不止齐光未曾出门,他差荀奉往许王府和弘文馆告假后,萧遮已亲自来过两回,就连帝后也都知晓,又遣了女医前来协助胡遂。
可真是动静不小。
但同霞还觉得少了点消息:“冯氏如何了?”
稚柳自然知晓,只是承望她能先养病,终究无用,只好如实相告:“妾也存了心思,悄悄去问过胡医官,但他说,那孩子并非早产,从第一次为冯贞看脉,他就有所察觉。只是医官常年侍奉内宫,行事一向谨慎,他便没有声张。”
齐光已坦白冯氏怀孕的内情,同霞还不及告知稚柳,果见她心思周密,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那她没有哭闹么?”
“孩子没有保住,是因为在胎里就被脐带绕住了脖子,出来便断了气。胡医官说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缘故,冯氏也看到了孩子的样子,她怪不得谁,只能安静休养。”
事情说完,破绽明显,却丝毫不见同霞稀奇,稚柳不免反问:“孩子的月份不对,就说明可能不是驸马的孩子,公主就不疑惑?”
同霞握住她正为自己擦拭的手,云淡风轻道:“驸马已经告诉我了,那是冯氏与人私通的孩子,妄图瞒天过海而已。”
稚柳一惊,想起冯氏那日自述的话,有些糊涂,“所以,公主如今还是愿意相信驸马的真心?那高娘子的事……”
“姐姐,她们都不重要,不是么?”同霞含笑打断她道。
*
晨光熹微之时,齐光回到房中。同霞半倚榻上,一副纤薄的身躯几被青丝覆盖,浴后尚未散去的热气在她青白的脸上着了淡淡红晕,像是绝好的气色。
“你没有睡?”同霞问道。
他摇头:“可觉得好些了?”
同霞笑笑,却将面孔转向窗台,“方才稚柳开窗散气,我看到书房墙下竟生了一排细草,草尖还沾着露水。杜牧诗言‘秋尽江南草未凋’,繁京不是江南,也能秋日生草,倒是件可喜的事。”
向来春风生草,秋风转蓬,草木顺时荣枯,并无本心——原是无情物。
“嗯,可喜。”他没有去看,只依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