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早在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个幻境的时候,乔青羽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这幻境，到底有什么意义？
众所周知，厉害的幻境讲究一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越贴合人的经历越容易将人留下，从而蚕食人的精力灵气，让人走向灭亡。
而这个幻境则简单粗暴许多,直接抹了他们的记忆，连假记忆都没给他们安排,处处与他们深入骨髓的认知相违背,时间一长,任谁都会发现不对的吧？
既然不能困住他们，那就不可能杀死他们,那这个梦境的存在意义是什么？玩吗？
这个问题,在乔青羽看到那些怪异的双头蛇时，突然有了答案。
——如果,仅仅只是想传递消息呢？
很多信息复杂难辨，或许连当事人都说不清，那索性就送后来者亲自去走一遭,自己去看看那些信息，自己去寻找答案？
那这些信息,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在神明愤恨着将他拖进那个旋涡时,乔青羽恍惚间有了答案。
——是神明在向他传递消息,寻找答案。
——是神明，在求救。
神明沉沉地看着他。
周遭的一切都被画上了休止符,紧接着就如同被抹掉的水墨画，一点一点地淡下去，直至消失,随之又被其他的色彩所取代。
跳动的篝火，袭击神明的神使与村民，以及那些誓死要保护神明大人的村民。
——神明真正的记忆，终于出现在乔青羽的面前。
“你们要干什么？”
“神明大人！神明大人您怎么了！”
“滚开！你们从神明大人身边滚开！”
“是血！血！神明大人吐血了！”
“他们在收集神明大人的血！”
“不许伤害神明大人！”
那么高的篝火，怎么可能被人随随便便撞翻？而且谁逃跑会往火堆里跑？
那是他们的武器。
在这个时刻唯一能拿到的武器。
他们举着燃烧的木头，冲向那群伤害神明的人。
但他们不过是普通人，没有力量，又哪里是那些家伙的对手？
那些由风火雷组成的长刃，不仅落在神明身上，也落在他们身上。
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后退。
如飞蛾扑火，明知是死，也试图为神明做些什么。
惨叫声与怒嚎声交织，勾勒出这个悲壮的夜晚，鲜血染红那片土地，是热爱着神明的人类的血。
——那些神使又怎么会让神明的鲜血浪费？
神明虚弱的连眼睛都睁不开，却又能清楚地看到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
藏在怪物骨头里的邪气，被他们磨成粉送入神明的桃酒中，正试图侵占神明的身体。
【好惨啊。】
【你精心挑选出的信徒，你深爱
的人类，你心甘情愿献出鲜血的子民，就是这么回报你的吗？】
【他们吸你的血，吃你的肉，一会儿是不是要敲断你的骨头，吸吮你的骨髓了？】
【这就是神明的下场吗？】
【这就是你爱的人世吗？】
【哈哈哈哈我好期待、好期待你的惨样啊。】
【好可怜、真的好可怜——】
那怪异的笑声在神明脑海中不断回荡，它们所过之处，挑起怨愤痛恨的火苗。
神明的瞳孔越加涣散。
【你不想报仇吗？】
【就算你不想为自己报仇，也不想为你的子民报仇吗？】
【啊，你看这个，好惨啊，被风刃割开脖子却没死，还在地上挣扎着往你这边靠，让我猜猜他想干什么，他不会是这样了还想救你吧？哈他死了！】
【又来一个，这个被火吞噬了，不过那个纵火的人应该是刚喝了你的血，力量微弱，这个人还没死，但是他叫得好惨啊，你想听听吗？】
【哇你左边这个更是不一般，她差一点就要碰到你了！但是被操控水的神使直接用水柱推了出去，哦他浪费了一滴血，气坏了。】
【她的孩子在旁边哭着喊娘，这个神使当着她的面把孩子活剐了，他竟然还觉醒了风的力量？你真该好好看看这一幕，孩子她娘哭得好惨啊。】
愤怒、痛恨、厌恶与崩溃，宛若膨胀的脓包，正肆意地向外跳动。
神明摇摇欲坠，鲜血淋漓。
邪气肆无忌惮地大笑，冲破神明最后一道防线。
【你看啊，都是因为你，他们才死的那么惨。】
【若不是你识人不清，又怎么会让这些恶徒得到力量？】
【若不是你无能大意，又怎么会被这些恶徒暗算？】
【若不是因为信仰你，这些村民又怎么会前仆后继过来送死？】
【都是因为你！】
【你怎么配做一个神！】
【你甚至、甚至连为这些为你而死的村民报仇都做不到！】
最后一声尖叫几乎可以划破整个夜空，神明艰难地睁开眼睛，入目的，是无尽的血色。
【为他们报仇。】
【为他们报仇。】
【为他们报仇。】
砰——
脓包炸了。
神明眼底再无一丝神采，黑气从他的体内钻出，并迅速沾满他的胸膛，像蠕动的虫。
“你们，都要，死。”
他低喃着，无尽的力量在他身上凝聚，毁天灭地。
力量是没有理智的。
所过之处，皆是杀.戮。
没有人可以活下来。
即使其他神明一察觉到异象，便用最快的速度赶来，也已经来不及了。
黑色已经占据了他的半边身子，夜空中巨雷咆哮，他正以极快的速度堕.落。
而雷劫，也已经到了。
“渊，”有神明试图靠近他，却被他发狂般攻击，被同伴一把拉回，只能无力道，“怎么会这样？”
渊被邪气污染了，那个神明声音干涩，他还杀了很多人，有些人该死，有些人却……不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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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容不下他，想在他彻底堕.落前劈死他……所以……”
他说不下去了。
另一个神明愤愤不平道：“天道有这能耐，怎么不去劈那些邪物！”
隐隐的，竟带了些哭腔。
金色的巨雷从天而降。
刚刚试图接近渊的神明闭上眼睛，无力道：“我们……到底算什么……？”
一片死寂中，响起神明的惊呼。
“那是什么？！”
“天雷没劈下来？！”
“不，劈下来，只是——”
“被人挡了。”
是那些人类还未散去的灵魂与执念。
【不要伤害神明大人。】
【不是神明大人杀的我！是那些恶徒！是那些背叛神明大人的恶徒！】
【救救神明大人——】
【怎么才能给神明大人止血？神明大人流了好多血。】
【若不是神明大人，我早就死了。】
【神明大人为我们做过那么多，也该轮到我们为他做点什么了。】
【若有来生，还想做神明大人的子民。】
但是他们都知道，他们不会有来世了。
他们的灵魂消散于那道金色的巨雷之下。
明知螳臂当车，却还要去做。
脆弱的灵魂消散于天地，却仿佛还在发出声音。
“神明大人。”
“神明大人。”
“神明，大人。”
邪气本来都要吞没神明，却在这一刻不甘不愿地褪.去，露出神明原本的那张脸。
但它们并未完全撤走，依然盘踞在身体上，时刻等待着可以彻底吞噬神明的机会。
神明那双早已失去神采的眸子依然空洞而绝望，他移动着脖颈，恍惚间乔青羽甚至能听到骨头错位所发出的声音。
喀嚓——喀嚓——
他看了一圈，视线最终定格于前方，眼底毫无焦距，似乎在看他的同伴，又似乎没有。
“杀了我。”
他这么说。
他的同伴们沉默上前，确实对他动了手，但并不是想要杀了他。
“渊，连你的子民都没有放弃你。”
所以他们又怎么会这么简单地放弃他？
他并没有彻底堕.落为只剩下贪欲的邪物。
但邪气早已渗入他的血液，钻进他的灵魂，如附骨之疽，无论如何都清除不掉。
最终，他变成这副半黑半白的模样，再也算不上神明，也不属于妖兽人类，身上还有着邪气，偏他又最痛恨这邪气。
那些邪气依然在蛊惑他，无时无刻，无孔
不入。
那些为他而消逝的灵魂则唤醒了他残余的神性，以至于他永远没有办法彻底堕.落。
“我时常在想，”一个微哑的声音自乔青羽耳边响起，“神，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神明的记忆褪.去，周围一切都变得空茫，神明安静地站在乔青羽面前，神色平静而冷漠。
乔青羽有一瞬间的惊愕，随后陷入思考。
他冥冥之中自有一股预感，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会影响很多很多事情。
……那神明到底想要一个怎么样的答案呢？
在人类眼中，神明是无所不能的，但今日在这秘境中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乔青羽，并不是这样的。
神明也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在人类眼中，神明应是纯善的，他热爱这个世界，正如人们口口相传的那句话——“神爱世人”。
但，乔青羽看了眼黑白分明的神，几近笃定地想，神不会想要这个答案。
“我也不知道，”良久，乔青羽缓缓开口，“在人类的记载和想象中，神明高高在上，无悲无喜，代表着强大与正义，无所不能。”
“但显然，您与我们所幻想的，并不一样。”
“一定要说的话，”乔青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除了拥有十分强大的力量外，我觉得您与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会难过，会痛苦，会兴奋，会觉得温暖，也会纠结徘徊。”
这世上的生物大多如此，不管是神明、妖兽还是人类，要说区别，除了外表，或许就是力量了。
连神明都有情，那无情道的路子，真的是正确的吗？
……虽然，方承璟那个无情道修的，好像和传说中的也不一样。
“倒是个新奇的答案，”神明似笑非笑，“不过——“
话锋一转，他的声音骤冷，偏偏他身上那黑白两色还开始运转，颇有一种光怪陆离的诡谲。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乔青羽？”
“拿神明和人类相提并论？”
他捏住了乔青羽的下巴。
“我知道。”乔青羽的眼底并未惧色，“但，神爱世人。”
神明嗤笑，“我已经不是神明了。”
“您是，”乔青羽格外坚持，“您只是堕.落了。”
神明微怔。
“但神就是神，”乔青羽一字一顿，“哪怕堕.落了，依然是神。”
“神爱世人。”乔青羽可以感觉到下巴处传来的颤意，那是神明的指，“您亦如此。”
神明垂下眼帘，说了和之前一样的话，“乔青羽，你真让我讨厌。”
依然没有什么真实的厌恶。
乔青羽没回答。
“我早就发过誓，我已经不是神了，更没有什么神性。”
“这个世界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堕.落堕了一半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有时会
被邪气挑动起滔天恶意，有时又想起那些为他而死的村民，对这个世界生出无限的怜悯。
邪气与神性的斗争永不间断，他的血液、他的灵魂、他的身体皆是战场。
哪怕他身死魂散，只余残魂镇守于此，依然逃不开这争斗。
而这里本就封印着邪气，偶尔溢出的邪气依然会影响他。
渐渐的，邪气占了上风。
“但——”
乔青羽到底是唤醒了他。
他环视周围，晦暗的颜色一一褪.去，然后是山，是水，是绿树成荫，是木屋如鳞，是一棵一棵长满桃子的果树。
是时光荏苒，他依然记得这个房子属于谁，那个房子住着几个人。
“你说得对。”
他声音很轻，脸上却带着如释重负的笑。
“我只是堕.落了。”
“又不是——”
他的目光在周围这一切上流连，最终落在乔青羽身上。
他仿佛在看着乔青羽，又仿佛在通过乔青羽，看其他人。
“——不爱了。”
他长长叹息。
神爱世人。
世人亦爱神。
只可惜世人太多，总有那么几个坏的。
在漫长的时光里，他曾怨恨过邪气，那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也曾怨恨过人类，就是因为他们，他才变成这样上不去下不来的样子。
但更多的时候，他怨恨自己。
若是他更警醒一些，没有喝下那桃酒，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
若是他更谨慎一些，没有让他们察觉到是他的血液给予他们的力量，或许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情。
若是他更有脑子一点，更能识人，或许这些人他都不会救回来。
若是他更强大一些，能将那些邪物消灭，什么事都不会有。
若是——
那么多若是，他一个都做不到。
乔青羽说得没错，神明和人类又有什么区别呢？也不过是拥有力量罢了。
“乔青羽，”他的身影在消散，“记住，做你想做的事情。”
“你是，”他笑，声音极轻，“不一样的。”
恍惚间，他又一次听到了那些声音。
——“愿神平息怒火，不被天道所厌，畅游天地，永远快活。”
——“若没有神，我们早就死了。”
——“什么都做不了的我们，远比您还要内疚。”
——“下一世再做您的子民，好吗？”
他们消散于雷劫之下，却还在对他笑。
不过没关系，他很快也要去陪他们了。
连一缕残魂都留不下的神，可真蠢啊。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他的同伴们，他们对他伸手，一如当年。
可惜，他想，我是神。
我永远是神。
他似乎听到了体内邪气的哀鸣。
他忍不住笑了。
——你们终将会被消灭。
意识彻底消散前，他第一次如此笃定。
乔青羽甚至都来不及询问什么，只听长剑铮鸣，神明的残魂化为一道影子，涌入那把剑。
长剑上先后亮起九个光点，颜色不一，很快，它们迎来了第十个光点。
十个光点在那把剑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归于寂灭。
整个秘境在土崩瓦解。
乔青羽的眼皮开始打架，他竭力想要睁开眼睛，却无法抵御那股困意。
最后的最后，他恍惚间听到了一句话。
——“九为极数，十获圆满。”
——“做你想做的事。”
那声音空灵而温和。
引人入梦。
黄泉镜在最后一刻跳到乔青羽的身上。
整个秘境随之崩塌。
秘境外。
凌家老祖惊喜喊道：“他们要出来了！”
不过一个瞬息，方承璟随之而动，凌家老祖都没看清他的动作。
“扑通——”
伴随着溅起的水花，方承璟怀里出现了一个人。
双眸紧闭，似是熟睡，又像是昏迷。
天玄宗灵墟峰乔青羽！
凌家老祖瞳孔一震，一个筑基期的，是怎么和剑尊扯上关系的？
不过这不重要。
他扭头看向水花溅起之处，试探开口道：“落水的是……？”
“一起进秘境的那两个。”方承璟坦坦荡荡道，“也昏着呢。”
凌家老祖：“……”
所以你为什么只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