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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生生不尽,世世无悔。

    秀秀乍然停了哭声,拨开他的手,心里翻江倒海,她垂下眼,颤巍巍的睫毛仍湿润着,眼中已经不再有泪流出。正在一片混沌之中,却见周允弯下腰,一片一片把纸钱收进篮子里。


    方才的一切争吵、一切罗愁绮恨都顺水流走了。他问:“今天又是为何烧纸?”


    忽然,周允发觉后颈一凉,伸手一摸,湿漉漉的,是她的眼泪。他慢慢起身看过来,秀秀低哑哽咽:“我小弟弟。”


    周允愣了好半晌,动了动嘴唇,又俯身去拾纸钱,闷声说:“我陪你烧。”


    二人一块走到大石旁,周允把纸钱铺放在了干草上,点了火,橘黄火光跳跃,吞噬着单薄纸张,缕缕青烟散向远方。纸灰飞了满天,扬进溪面上飘着,很快被洇湿,又荡进水里消失不见。


    谁也不说话,不知说些什么,抑或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纸钱烧尽,秀秀去溪边洗了把脸,说:“我从此不要见你。以后,你想死便死罢,我亦不再喊你。”


    她不逗留,挎着篮子往外围的林子里走去。这次,周允不再拦她。


    溪水潺潺,鸟鸣依旧,他在原地看见梨树上的果子,小小的、青青的,还很生涩。


    很多年前,他在树下仰着头,吵嚷着要吃梨,周四海无奈,摘下一颗尚未成熟的梨子给他,他咬了一口,又酸又涩,立刻皱着脸吐了出来,逗得周四海哈哈大笑......


    那时他不知道什么叫扫把星,如今...起码他还有亲人在身边。


    他凝望着秀秀的背影,凝望着一颗颗的梨子,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等到秀秀生辰,这些梨子就该熟了。那个时候的梨子水分最足,糖分最多,真想让她也尝尝。


    周允一直待到日落西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到肚子饿得难忍,才回了家。


    这一日晴似乎是老天特地留给人们洗晒的,此日过后,皇京接连几天阴霾,叫人郁郁寡欢。


    这日,来兴路过广济堂,正巧遇见李府的一个小厮提溜着几包药从里头出来,边走边与相熟的药堂伙计念叨。


    “......可不是嘛,我家主子这病来得蹊跷,都好几日了也不见好,反反复复的。”李府小厮皱着眉,“喝了上好的党参汤才勉强提起精神头,可还是晕沉沉的,身上发热不退,茶饭难进,还起了些红疹子,痒得厉害,大夫只说邪风入体。可是骇人得很!”


    旁边一个后生接话:“我说呢,昨个儿我去金鼎轩后厨送菜,就没见着李厨头跟钊姑娘。”


    来兴在一旁听得真切,心里一个咯噔,不敢耽搁,连忙跑回铺子,也顾不得店里还有旁人在,径直来到货架边上。


    周允见他神色慌张,语气急促,生出几分狐疑,放下手中物什,跟着他走到僻静处。


    来兴喘了口气,将自己方才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告知周允:“......少爷,钊姑娘这病,听起来可病得不轻啊!”


    周允越听,脸上越是凝重。他不多思量,亦来不及细想,对着店里另一个伙计喝道:“备马!”


    正在一旁理账的叶文珠被这动静惊动,放下账本,走过来不解地问:“表哥?出什么事了?”


    周允匆匆撂下一句:“云雾寺。”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流星踏出铺门,伙计恰好牵了马来,他一把夺过缰绳,快马加鞭,便朝着城西云雾山驰去。


    山门清寂,香客寥寥,周允气喘吁吁疾奔上山,径直往长岄长老清修之舍,却被小沙弥拦住。


    “施主请留步,长老日前已开始闭关静修,吩咐了不见外客。”


    周允心中一紧,压下焦灼,拱手道:“小师父,在下有急事求见长老,关乎人命,还请通融一二!”


    小沙弥面露难色,坚定摇头:“长老闭关,从不破例,施主请回罢。”


    眼看被拒之门外,周允再也按捺不住,他不再与小沙弥多言,侧身绕过他,几步冲到那扇紧闭的朱门前,深吸一气,叩响门环。


    他气息未匀,喘息道:“长岄长老,晚辈周允,有急症求救,请长老破例一见!”


    竹门之内,寂然无声,仿佛空无一人。不多时,周允从门前退下,就在小沙弥以为他要离去时,“扑通”一声响起。


    只见周允双膝一弯,竟直挺挺跪倒在门前石阶下。


    “长老,求您救人!”他不再扣门,只是朝着门内沉声恳求,脊背笔直。


    门内依旧没有回应,只有山风吹过竹叶的声响,和小沙弥无奈的叹息。周允一动不动,任凭小沙弥如何劝说,他只沉默跪着。


    日头一点点西斜,寺内香客渐渐散去,小沙弥转身走了。


    半晌,门内终于传来一声长叹,长岄长老的声音透过竹门传来,平静悠长:“痴儿,何苦执着?红尘万丈,人各有命,强求不得,你命如此,他人亦如此。”


    周允蓦地抬起头来,他望向门前,犹有话说,到了嘴边,却只剩一句,声音决绝而痛苦:“恳请长老成全!”


    长久的寂静,仿佛连风都停了。


    就当周允一颗心将要沉底之时,竹门从内被拉开一条缝隙,长岄长老站在门处,昏黄灯光下,一张苍老的脸上宁静无波。


    “进来罢。”


    周允几乎是踉跄着起身,腿脚因久跪而麻木,他顾不上,连忙跟了进去,将从来兴那里听来的症状详细复述。


    长老静静听着,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她家中,近日可曾接触过猫犬一类牲畜?”


    周允一愣,摇摇头:“不知。”


    长老颔首道:“观此症状,非是寻常时疫,多半是体虚之时,被牲畜渡了病气过身。我开一剂方子,内服外敷,人畜皆可用,清余毒,退邪热,方可平息。”


    他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药方,待墨迹干涸,递给周允。


    周允双手接过,深深一揖:“长老救命之恩,周允没齿难忘,此后定当涌泉相报!”


    长老却已闭上双眼,重新入定去了。


    周允不再叨扰,小心退出房门,握着救命药方,只想立刻飞驰下山,可脚步刚迈出几步,他却又顿住了。


    犹豫片刻,他朝月王殿走去。


    暮色已重,殿内烛光昏暗,月娘娘的法相在阴影中尤为慈悲静谧,周允再次沉重下跪,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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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仰望着朦胧法相,一刀一刀剖开真心,无比清晰地默念着:


    “弟子周允,别无所求,只求月娘娘保佑钊柔,保佑秀秀,一生平安顺遂,无病无灾,幸福美满。若我……无力抗衡天地,弟子甘愿以此身代她承受一切,无论何种苦难灾祸,生生不尽,世世无悔。”


    他俯身,郑重叩首。起身后,他大步流星从云雾寺远去。


    与此同时,秀秀正走向厨房。


    这几日,李聿缠绵病榻,请了几个大夫来看都琢磨不出一个确切缘由,开了些温和调理的方子,见效甚慢。


    一家人跟着忧心,她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想起叶文珠之前送来的那支品相极好的党参,她一直舍不得用,此时也拿了出来,细细切了,给李聿炖煮膳汤。


    李聿服用后,竟真觉精神提振了几分,故秀秀索性不再去金鼎轩,在府上给他做些药膳。


    是夜,她把明日要用的药材提早泡上,准备妥当,便往自己卧房走去。


    院中寂寥,心头抑抑难舒,秀秀只觉最近时运不济。水生出事的阴影尚未散去,如今李聿也病重,更别提那个周允。


    她想起中元节快到了,娘的忌日也在附近,心里盘算着得找个时间去给娘再多烧些纸钱,告慰一番。在这世上,除了早已故去的娘亲,她也不知还能向谁祈求保佑了。


    回到卧房,翠鸾已经备好沐浴的温水。秀秀心绪不佳,让翠鸾先去歇息,自己则熄了桌案和梳妆台的两盏灯,只留床头一盏,室内顿时陷入一片微茫之中。


    她正欲解开衣带,忽听次间传来一阵轻微动静。


    秀秀动作一顿,凝神细听,是翠鸾折返回来了?她朝门口走去。


    然而,透过门扉上糊着的娟纱和昏暗光线,她竟看到一个男子的影子!此人正在门外鬼鬼祟祟移动着!


    锦心园何曾有这样的人?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到她闺房外,意欲何为?!


    秀秀的心提到嗓子眼,她被恐惧紧紧攫住,此人就在门外次间,若是大声呼救,恐怕不等来人,自己就先遭了毒手。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扫视室内,最终看见窗边硬木花架上一盆罗汉松盆景。


    她悄无声息挪过去,罗汉松沉甸甸的,好在她整日在后厨颠勺,也颠出些力气,她将盆景牢牢抱在怀里,屏住呼吸,慢慢挪回门口,紧紧盯着外头,计算来人步伐。


    那人已经猫下身,只漏出一点头顶的影子。就在那影子移动到门口正中,似乎正要有所动作时——


    秀秀用肩膀猛地撞开房门,不管不顾将怀中沉重的花盆朝那黑影狠狠砸去,尖利大声呼救:“翠鸾!红莺!”


    “啪——”花盆砸中硬物,一声碎裂巨响,“咚——”又是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痛楚的闷哼。


    秀秀惊魂未定,借着微弱的光睁眼瞧去,只见散落的泥土和碎裂的陶片七歪八斜,杂乱不堪,而那人亦是蜷缩着倒在地上,额角一处皮肤已然变色,鲜红血迹渗出。


    她颤抖着去推了推他的身子,此人似是泄尽力气一般,就势瘫在了地上。她呆立当场,看着地上的周允,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