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前往雍城的官道上。


    二十骑玄甲郎官护送着一辆马车,正在疾驰。但若细看,会发现这些郎官的眼神太过锐利,马术太过精湛。


    他们是蒙恬从蓝田大营秘密调出的精锐锐士,伪装而成。


    马车内,嬴政正在闭目养神。


    李斯坐在对面,低声汇报:“……已确认,雍城有三家商号,近三个月资金流动异常。其中泰安货栈与咸阳三家粮商、蓝田大营三个仓吏均有隐秘往来。”


    “证据?”


    “账册副本在此。”李斯呈上一本账册,“但都是暗语,需要时间破译。”


    “正在破解。”苏苏的声音响起,“基于秦律文书格式和战国商贸常用密语模型,破解进度65%……78%……完成。核心信息:泰安货栈实际控制人为宗□□外管事,资金用于采购铜料、粮食,并通过多条线路转运至,三个地点,其中一个在雍城西三十里,地图坐标已标记。”


    嬴政睁开眼,接过账册。


    他看了一眼苏苏在半空中投射出的虚拟地图,那个坐标点,是一处庄园,名义上是某位退隐老宗正的别院。


    “传令。”嬴政开口,“不去雍城了。改道,直扑庄园。”


    “大王?”李斯一惊,“那里是宗室产业,若无确凿证据……”


    “证据会有的。”嬴政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等我们到了,证据自然会出现。”


    马车疾驰,颠簸不已。李斯汇报完毕,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唯有车轮滚滚。


    他太了解那些人了,一旦得知云阳事发,第一反应一定是销毁证据、转移物资。而转移,就需要时间,就会留下痕迹。


    他要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忽然,一个温热的东西碰了碰嬴政的手背。他低头,是一个用细麻布包好的巴掌大小的胡饼,还冒着丝丝热气。


    “吃。”苏苏道,“你从云阳出来就没吃过东西。李斯,你也吃。这是命令。”


    李斯一愣,看向嬴政。只见年轻的秦王面无表情地拿起胡饼,拆开布,默默咬了一口。


    李斯见状,虽不饿,也赶紧从自己那份上掰下一小块。


    嬴政吃得很快,但咀嚼得很仔细。


    热食下腹,驱散了奔波积累的寒气与疲惫。


    吃完最后一口,他接过苏苏变出的湿帕子擦了擦手,眼中锐光重聚。


    。。。。


    酉时三刻,庄园。


    庄园表面一片宁静,炊烟袅袅。但若细看,后门处停着三辆装满麻袋的牛车,十几个仆役正在紧张地搬运。


    突然,马蹄声如雷般响起。


    “奉王命稽查,所有人不得妄动,”


    玄甲骑兵如黑色洪流涌入院落,瞬间控制所有出入口。


    庄园管事是个五十余岁的干瘦男人,强作镇定地迎出:“诸位军爷,这是宗正嬴奚大人的别院,不知……”


    话未说完,李斯已翻身下马,径直走向那几辆牛车。他掀开麻袋,伸手一探,不是粮食。


    是铜锭,还是未铸造的铜锭。


    管事脸色大变。


    “搜。”嬴政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


    精锐锐士如狼似虎般扑向庄园各处。起初的搜查并不顺利,房间看似整洁,地窖空空如也。


    领头校尉蒙毅脸色微沉,正要下令扩大范围,一名蹲在后院的年轻锐士忽然举手:“将军,此处地砖回音有异。”


    撬开石板,果然现出向下的阶梯,里面正是私铸的钱范与部分铜料。


    几乎同时,另一队在检查后门牛车辙印时,发现通往柴房的轨迹深浅不一,顺藤摸瓜,在柴堆后的夹墙暗格里,搜出了账册与密信。


    不到两刻钟,关键物证被陆续呈上:“东厢房暗格里搜出账册七卷。”


    “地窖夹层发现私铸钱范与铜料。”


    “后园柴房暗格中起获密信。”


    李斯快速翻阅那些密信,越看脸色越沉。信是用暗语写的,但有些关键词无需破译,比如咸阳宫、蓝田、冬衣、军械……


    他走到马车前,低声道:“大王,牵扯太深了。信中提到军中那位,以及下批军械启运时……”


    嬴政掀开车帘,走了下来。他走到瘫坐在地的管事面前,蹲下身:


    “告诉寡人,这些铜,要铸成什么?”


    管事哆嗦着,不敢答。


    “不说是吗?”嬴政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下摆并不存在的灰尘,“那就去雍城宗庙说吧。”


    他转身下令:“将所有物证封存,涉案人等全部押往雍城宗庙。记住——”他顿了顿,“走大路,敲锣打鼓地走。让雍城所有人都看看,宗庙的香火钱,是怎么变成铜锭的。”


    “诺。”


    戌时正,雍城宗庙。


    这座秦国旧都的宗庙,比咸阳的更加古老、更加森严。巨大的石兽蹲守在大门两侧,殿内烛火长明,供奉着从秦非子开始的历代先王灵位。


    当嬴政的车驾抵达时,七位留守雍城的老宗正已经跪在庙门外。


    最年长的嬴奚伏地泣道:“老臣管教无方,致使家奴胆大妄为,私藏铜料,请大王治罪,”


    “私藏铜料?”嬴政走下马车,从李斯手中接过一卷账册,轻轻丢在嬴奚面前,“嬴宗正,你家的奴仆,还能和蓝田大营的仓吏通信?还能知道哪批军械何时启运?”


    嬴奚浑身一颤。


    嬴政不再看他,径直走进宗庙。


    大殿内,烛火摇曳。历代秦王的牌位层层叠叠,沉默地俯视着下方。香火的气息浓郁得化不开,那是数百年积累下来的,属于正统与血脉的沉重。


    嬴政走到最前方的供案前,拈起三炷香,在长明灯上点燃。


    他举香过顶,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缓缓三拜。


    然后,将香插入炉中。


    青烟袅袅升起。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看向跟进来跪了一地的宗正们。


    “寡人今日来,不是问罪的。”嬴政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是来告诉诸位宗正一件事。”


    他走到嬴奚面前,俯视着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


    “大秦的江山,是战场上打下来的。是商君变法强起来的。是历代先王励精图治守住的。”


    “不是,”他一字一顿,“靠宗庙里的香火,更不是靠私底下的铜钱,就能维持的。”


    嬴奚额头触地,不敢抬头。


    “先祖襄公立国时,雍城还是一片荒芜。孝公变法时,宗室反对者众。”嬴政注视着每一个牌位,“但最终,让大秦强大的,不是抱残守缺,而是革故鼎新。”


    他退后一步,声音缓了下来:


    “诸位都是宗室长辈,寡人敬重。望你们守好这宗庙,守好这礼法,守好这血脉传承的正统。至于朝政、至于新政、至于钱粮甲兵……”


    “自有寡人。”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出宗庙。


    玄色衣袂在夜风中翻飞,背影融入深沉的夜色。


    庙外马车里,苏苏:“哇,阿政,棒棒的,你看,你把人都吓着了。”


    闻言,嬴政嘴角为扬,然后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半晌,才在心中回应:


    “吓一吓,也好。免得他们真以为,寡人还是需要他们扶持的孩子。”


    返回咸阳的马车在夜色中疾驰。


    车内,李斯正在烛火下整理今日的所有案卷,他一一分类、标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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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出什么了?”嬴政忽然开口。


    李斯手一顿,抬头:“大王是指……”


    “今日这一局,从头到尾。”


    李斯沉吟片刻,谨慎道:“臣以为,云阳民变只是表象。真正的杀招,在雍城那些铜料,在蓝田大营可能出问题的军械,在……”他顿了顿,“在那些尚未浮出水面的军中那位。”


    “继续。”


    “对手的谋划很深。”李斯眼中闪过锐光,“他们不直接攻击大王,而是攻击新政。因为攻击大王是谋逆,攻击新政却可以打着为民请命、维护祖制的旗号。一旦新政引发民怨、军怨,大王的威望自然受损。届时,他们再推出一个更懂秦法、更重军功的公子……”


    他没有说下去。


    嬴政笑了:“但你看漏了一点。”


    “请大王指点。”


    “他们为什么要选这个时候?”嬴政轻笑一声,“寡人即位不过一年,新政刚刚推行,根基未稳。此时发难,看似时机正好,实则,”


    他抬眼,烛火在眸中跳动:“暴露了他们自己的急迫。”


    李斯一怔。


    “什么样的人会急?”嬴政自问自答,“要么,是自知时日无多。要么,是看到机会转瞬即逝。要么……”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


    “是背后还有人,在催促。”


    车厢内陷入沉默,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


    许久,李斯才道:“大王的意思是,这局棋,还有下棋的人?”


    “或许不止一个。”嬴政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楚国的、赵国的、甚至我们大秦自己家里,那些觉得寡人坏了规矩的人,都可能坐在棋盘对面。”


    他收回目光,看向李斯:


    “所以云阳的案子,要办好。办成典范。”


    “臣明白。”李斯取出一卷空白的纸张,眼中已有精光闪烁,显然心中已有了完整的善后与宣导之策。


    “臣会将其编纂为《新政释疑典例》,详述案情始末、处置依据、补偿细则。发往全国郡县,以为范式。”


    “需要我设计一个基层政务流程透明化模板吗?”苏苏的声音插了进来,“包含公告格式、数据公示方法、民意反馈渠道初步设计。保证连识字不多的里正都能看懂。”


    嬴政在心中应允:“可。”


    他又对李斯道:“回咸阳后,你亲自去一趟蓝田大营,见王翦。把雍城搜出的、涉及军中的密信片段给他看。告诉他,”


    嬴政眼中寒光一闪:


    “军中那根钉子,该拔了。但拔的时候,要轻,要慢,要让他自己不小心暴露。”


    “臣,领旨。”


    同一片月色下,咸阳以西两百里的峣关集市,却还未完全散去喧嚣。


    女商清姑点算着今日的收成,嘴角带着许久未见的轻松笑意。她的案上,杂乱堆放的楚国郢爰、魏国布币、齐国刀币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摞摞规整划一的秦半两。


    “清姑,今日结算爽利否?”邻摊的卖柴翁笑问。


    “爽利。”清姑拿起一枚秦半两,对着篝火细看其上的纹路,“往日收三种钱,要辨成色,算兑换,十个客人里总有一两个想浑水摸鱼。今日只认这一种,轻重成色一眼明,心里踏实,买卖都快了三分。”


    她想起午后那个试图用私铸劣钱买她上好皮货的赵地商人。若是从前,那钱混在杂钱里不易察觉。


    可如今,她只需将钱币在石上一划,听声辨色,便立刻揪出不对。


    那商人悻悻而去的模样,让她第一次感到,这新钱护住的,不仅是秦国的赋税,还有她这样小本经营者的血汗。


    她将钱串仔细收好,望向咸阳方向。


    这钱,硬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