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冰冷的“滚出去”,回荡在寂静的学舍门前。
萧叶看着眼前这个眉目如画,却满脸寒霜的少年,非但没有动怒,反而觉得有些棘手。
他不是没见过脾气差的,但眼前这位,显然不是单纯的脾气差。那是一种极度排外,带着强烈警惕性的疏离。
“这位兄台。”萧叶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也十分诚恳,“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天色已晚,书院大门想必已经落锁,舍监处也无人了。”
他指了指外面漆黑的夜色,脸上露出一丝为难。
“能否容在下借宿一晚?明日一早,我立刻便去找舍监调换学舍,绝不再打扰兄台清修。”
他的态度谦和,言辞恳切,没有半点因为被呵斥而产生的不满。
那少年,也就是苏城,冰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明天天亮,立刻就滚。”
虽然话语依旧不客气,但终究是松了口。
萧叶心中松了口气,连忙再次拱手。
“多谢兄台。”
他这才走进房间,将自己那简单的行李放在了靠门的一张空床板上。
房间不大,两张床,两张书桌,中间隔着一道屏风,陈设简单,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皂角和水汽。
为了缓和这尴尬的气氛,萧叶主动开口,再次介绍自己。
“在下萧叶,平安城人士。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少年背对着他,正在用布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动作有些僵硬。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就在萧叶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那少年清冷的声音才幽幽传来。
“苏城。”
说完这两个字,他便坐到了里侧的书桌前,拿起一本书,再也没有理会萧叶的意思。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萧叶也不在意,碰壁是人际交往的常态。
他走到自己的书桌前,从包袱里拿出那本厚重的《大周律疏议》,又取出了笔墨纸砚,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昏黄的烛火,映照着他专注的脸庞。
他没有急着去背诵那些枯燥的条文,而是先提笔,在草纸上写下了今天林夫子讲过的那几个案例,然后对照着律法条文,开始梳理其中的逻辑关系。
“典、律、诰、制,四者效力不同……”
“谋反、大逆、不道,此为十恶……”
他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一个个蝇头小楷,工整而清晰地记录下他的理解和疑问。
另一边,苏城虽然手捧书卷,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方才在屏风后听见门被推开的那一刻。
那瞬间的惊慌、恐惧与羞愤,此刻依旧让他的指尖微微发颤。
他从小到大,从未与任何男子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哪怕只是隔着一道屏风。
他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瞥向那个不速之客。
只见萧叶正襟危坐,神情专注,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提笔疾书,完全沉浸在了书本的世界里,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苏城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鄙夷。
一个被分到丙班的学子,能有什么真才实学?
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
想来也是,平安城那种小地方出来的案首,水分又能有多少?恐怕连东阳县的秀才都不如。
这种人,不过是运气好,走了狗屎运,才混进了云深书院。
苏城越想,心中越是不屑,连带着对萧叶的好感度,也降到了冰点。
他索性将书放下,闭上眼睛,开始默诵经义,眼不见为净。
时间,在静谧中缓缓流逝。
萧叶完全进入了忘我的状态。
他发现,林夫子白日里讲的那些案例,就像一把把钥匙,为他打开了通往大周律法世界的大门。
许多他昨夜百思不得其解的条文,此刻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这条‘监守自盗’罪,其核心不仅在于盗窃财物,更在于对官府信用的破坏,所以量刑要远重于普通盗窃……”
“这条‘子殴父’与‘父殴子’的判罚天差地别,体现的是以孝治国的核心思想,是维护宗法制度的基石……”
他越是钻研,越是觉得这古代律法,自成一套严密的逻辑体系。
就在他将一个关于“侵占田产”的案例彻底想通,并与相关律法条文完美对应起来的瞬间。
他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叮!宿主对《大周律法》的理解深度提升,律法知识+10!】
一股清流,瞬间涌入脑海。
无数原本晦涩难懂的律法条文,在这一刻仿佛被重新编码,变得清晰明了,融会贯通。
萧叶精神一振,大喜过望!
这可比自己死记硬背效率高太多了!
然而,长时间的高度专注,也让他感到了一阵疲惫。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准备打点水洗漱一下,早些休息。
他看了一眼房间,没有发现水盆之类的东西。
只好硬着头皮,再次向那位高冷的舍友求助。
“苏兄。”
他轻声喊道。
苏城正闭目养神,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眸子里满是被人打扰的烦躁。
“何事?”他的语气很冲。
“请问,打水在何处?”萧叶好声好气地问道。
苏城心头的火气更盛了。
这个人,怎么这么多事!
他连看都懒得看萧叶一眼,只是朝着门外不耐烦地一指。
“院里有井。”
说完,便又闭上了眼睛,一副“再敢烦我你就死定了”的模样。
萧叶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自己的布巾,走了出去。
夜风清凉,带着草木的气息。
院子里的那口古井旁,放着公用的木桶和水瓢。
萧叶打了一桶清冽的井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脸,精神顿时清爽了不少。
等他回到房间时,却发现苏城并没有在床上休息,而是站在了自己的书桌前。
他背对着门口,身形瘦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
萧叶心中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只当是对方想看看自己读的什么书。
他正要开口,让苏城不必客气。
然而,苏城此刻的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就在萧叶出去之后,他越想越是心烦意乱,索性起身活动一下筋骨。
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萧叶那张写满了字的草纸上。
一丝轻蔑的冷笑,浮现在他的嘴角。
他倒要看看,这位“勤奋好学”的丙班案首,能写出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来。
他信步走了过去,低头看去。
只一眼。
他脸上的冷笑,便瞬间凝固了。
那纸上,满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字迹,瘦劲挺拔,铁画银钩,每一个笔画都仿佛是利剑出鞘,带着一股凌厉无匹的锋锐之气!
其风骨之清奇,笔势之遒劲,是他生平未见!
这哪里是什么平庸的字迹!
这分明是……自成一派的书法大家!
苏城感觉自己的呼吸,在这一刻都停滞了。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纸上的每一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自己的脑子里。
他那颗一向自视甚高,古井无波的心,第一次,感到了名为“震撼”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