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名书院的杂役便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孙夫子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自便,自己则端起了茶杯,慢悠悠地品着,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悠闲姿态。
萧叶也不客气,走到案前。
他没有立刻提笔,而是先将那块上好的徽墨拿起,放入砚台,亲自挽起袖子,开始研墨。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从容镇定。
手腕转动间,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
孙夫子嘴上不说,心里却又是一声冷哼。
故弄玄虚。
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心思应该放在经义文章上,而不是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浪费功夫。
片刻后,墨已研好,浓稠如漆。
萧叶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提起一支狼毫笔,饱蘸墨汁。
他没有丝毫犹豫,手腕微沉,笔尖在纸上落下。
孙夫子原本靠在椅背上,神情懒散。
可就在萧叶落笔的那一瞬间,他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
只见那笔尖在纸上游走,如龙蛇狂舞,又如行云流水。
起笔处,力有千钧,仿佛泰山压顶。
转折间,却又灵动飘逸,带着一股仙风道骨。
每一个字,都结构严谨,却又充满了不羁的张力。
那已经不是字了。
那是剑气,是风骨,是胸中的万千丘壑!
孙夫子脸上的那一丝轻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缓缓地站起身,眼睛死死地盯着萧叶的笔尖,仿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的呼吸,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急促起来。
当萧叶写下最后一个字,收笔而立时。
“啪嗒!”
一声脆响。
孙夫子手中的茶杯,竟是失手滑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可他却浑然不觉。
他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书案前,整个人几乎要趴在桌子上。
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纸上的每一个字,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那是一种见到了稀世珍宝的光芒!
“好字!好字啊!”
孙夫子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想要去触摸那墨迹未干的字迹,却又在半空中生生停住,仿佛那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
这等风骨,这等气韵!
他活了六十多年,自问阅遍名家法帖,可没有一人的字,能给他带来如此巨大的震撼!
良久,他才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萧叶,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你……你师承何处?”
这一刻,他的语气中,再也没有了半分夫子的威严,反而像是一个虚心求教的晚辈。
萧叶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对着他微微躬身。
“回夫子,学生并无师承,只是平日里自己胡乱练习罢了。”
自学?
胡乱练习?
孙夫子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怎么可能!
这种已然自成一派,甚至可以说是开宗立派的书法,怎么可能是自学出来的?
这小子,绝对是在藏拙!
他的背后,一定站着一位不世出的书法大家!
孙夫子心中念头飞转,但看着萧叶那坦然真诚的样子,又不像是说谎。
他深深地看了萧叶一眼,没有再追问下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些事,点到即止即可。
但他此刻的心情,却是无比的复杂。
一个天纵奇才!
一个在书法上,已经足以当他老师的年轻人!
现在,问题来了。
这样的一个学生,该分到哪个班去?
云深书院,按照学生的学识根基,共分为甲、乙、丙、丁、卯五个班。
卯班,是给那些有钱有势,纯粹来混个名声的纨绔子弟准备的。
丁班,则是给那些天资平平,根基薄弱的普通学子。
而丙班,学生大多根基尚可,但在某些方面有明显短板,需要查漏补缺。
乙班,汇聚的则是各地考上来的才子,都是府试院试的有力竞争者,是书院的中坚力量。
至于甲班,那是真正的天才聚集地。整个书院,甲班也不过寥寥数人,每一个都是有望冲击科举三甲的妖孽。
按照规矩,萧叶是平安城的县试案首,策论和兵法都对答如流,理应分入乙班。
可他的短板,实在是太明显了。
对大周律法,竟然一窍不通!
这要是进了乙班,那群眼高于顶的才子们,知道了他的这个致命弱点,少不得要明里暗里地排挤、讥讽。
以乙班那种激烈的竞争氛围,一个不慎,很可能会让这个年轻人产生挫败感,甚至一蹶不振。
那才是书院最大的损失!
孙夫子眉头紧锁,在静室中来回踱步。
不行,不能把他放进乙班。
那不是栽培,那是捧杀!
思来想去,他停下脚步,终于做出了决定。
“萧叶。”
孙夫子看着他,沉声说道:“老夫决定,将你分入丙班。”
说完,他便紧紧地盯着萧叶的脸,观察着他的反应。
在他想来,一个心高气傲的案首,被分到一个相对靠后的班级,心中多少会有些不快,甚至会开口质问。
然而,萧叶的反应,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没有不甘,没有失落,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萧叶只是平静地躬身一礼,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感激。
“学生,遵从夫子安排。”
这小子……
孙夫子彻底愣住了。
他难道不明白,丙班和乙班,意味着什么吗?
萧叶看出了他的疑惑,坦然一笑。
“夫子将我分入丙班,正是因材施教的深意。学生根基不稳,短板明显,确实不宜好高骛远。能在丙班潜心学习,弥补不足,正是学生所求。”
他心中明镜似的。
这位孙夫子,是真正的好老师。
他看出了自己的问题,并且为自己选择了最合适的道路。
不是让他去跟一群天才争锋,而是让他先回到起点,把地基打牢。
这份苦心,他岂能不知?
听到这番话,孙夫子看着萧叶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最初的轻视,到震惊,再到欣赏。
而现在,是发自内心的赞许!
不骄不躁,宠辱不惊。
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知,对学问有着谦卑的态度。
此子,心性之沉稳,远超同龄人!
“好!好啊!”孙夫子抚掌大笑,心中的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
他越看萧叶,越觉得顺眼。
这哪里是璞玉,这分明是一块已经被精心打磨过,只待一个机会,便能绽放出万丈光芒的绝世美玉!
“来人!”
孙夫子心情大好,对着门外喊道。
很快,杂役再次进来。
“去将丙班的入院文书,还有一套新的儒衫、一块学牌取来。”
“是。”
不一会儿,杂役便捧着一套东西回来了。
孙夫子亲自将东西交到萧叶手中。
“这是你的入院文书和学牌,收好了。丙班的学堂在书院东侧的‘听雨轩’,你明日辰时,直接去报道即可。”
“多谢夫子。”萧叶郑重地接过。
那是一套青色的儒衫,和一块刻着“丙”字的木制学牌,虽然简单,但在他手中,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这是他踏入青州士林的第一步。
“还有。”孙夫子看着他,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你的书法,已入化境,无需再耗费心神。从今日起,你要做的,是潜下心来,通读经义,钻研律法,将根基打得牢不可破。这,才是为学之正道,切记!”
“学生,谨遵夫子教诲。”
萧叶再次深深一拜。
他捧着那套儒衫和学牌,走出了静室。
午后的阳光,透过庭院中那棵古老的槐树,洒下斑驳的光影。
萧叶站在庭院中央,抬头看着那块写着“云深书院”的巨大牌匾,心中豪情万丈。
青州府,我萧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