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渊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欣赏一件精美的瓷器。
他检查完一个,又走向下一个。
时间,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缓缓流逝。
林铮肩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凝固的血块将布料和皮肉粘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但他却感觉不到,只是怔怔地看着陆渊的背影。
他不懂,侯爷到底在做什么。
终于,在检查了第五具尸体之后,陆渊缓缓站了起来。
他依旧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垂着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抬起了头,望向那名一直站在原地,如临大敌的禁军将领。
“将军。”
“侯爷有何吩咐?”
“将现场封锁。”陆渊的指令清晰而冷漠,“一草一木,一滴血,都不能动。”
禁军将领点头。“下官明白。”
这本就是他要做的事。
然而,陆渊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动作彻底僵住。
“然后,将这些‘刺客’的尸体,连同我定国侯府这些‘械斗’的凶徒,全部转交刑部处置。”
刑部!
不是大理寺!
这两个字一出,宛如平地惊雷,炸得所有人脑中一片空白。
卫玄脸上的从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错愕。
大理寺,是天子诏狱,直属皇帝,审理的都是谋逆、通敌之类不欲外人所知的惊天大案。进去之后,是生是死,全凭陛下喜怒。
而刑部,乃三法司之一,是国家正常的司法机构。虽然也受皇权控制,但它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流程,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将案子交到刑部,等同于将这盆脏水,从皇帝的内室,直接端到了文武百官的面前!
这是要把事情彻底闹大!
禁军将领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艰涩地开口。“侯爷,陛下……陛下的口谕是,将人犯……押入大理寺天牢。”
他特意在“大理寺天牢”五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这是圣旨!
是您定国侯,也必须遵从的圣旨!
长街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停了。
陆渊终于将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正正地对上了禁军将领。
他没有动怒,没有反驳,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一字一顿。
“那你便去回禀陛下。”
“就说我陆渊说的。”
“此案,大理寺,审不了。”
“此案,大理寺,审不了。”
十个字。
没有滔天的气焰,没有刻意的拔高,就那么平平淡淡地从陆渊的口中说出。
却像十座无形的巨山,轰然砸下,砸在了长街所有人的心头。
砸的那名禁军将领,甲胄下的身躯,控制不住地一颤。
砸得刚刚挽回局面的卫玄,满脸的错愕与不解。
砸得被两名甲士粗暴架住,本已心如死灰的林铮,猛地抬起了头,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
死寂。
长街上,连风声都消失了。
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犬吠。
“侯爷!”
禁军将领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
“您可知,您在说什么?”
“这是陛下的口谕!”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四个字,仿佛这样才能给自己增添一丝底气。
“抗旨之罪,您……担待得起吗?”
抗旨?
陆渊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逸出一丝极淡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将军误会了。”
“本侯,恰恰是在为陛下分忧。”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那名已然色变的将领,转身,重新走回了那片血腥狼藉的尸骸之间。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他再次蹲了下来。
还是那具他第一个检查的死士尸体。
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是检查。
他的手,径直探入了那死士的腰带夹层。
那里的缝线比别处要粗糙一丝,颜色也略有不同,若非贴近了仔细查看,在血污的掩盖下,绝难发现。
他修长的手指捏住线头,微微用力。
“嘶啦。”
一声轻微的布帛撕裂声。
一道暗缝被他撕开。
一枚冰冷、暗沉的物件,从夹层中滑落,被他稳稳地接在了掌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他早就知道那东西藏在哪里。
陆渊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立刻展示,而是先用一块还算干净的衣角,将那物件上的血渍仔细擦拭干净。
然后,他才踱步回到那名禁军将领面前,将那东西托在掌心,举到了对方的眼前。
那是一枚青铜令牌。
只有拇指大小,样式古朴,通体暗沉,仿佛浸淫了无数岁月。
令牌的中央,只刻着一个孤零零的,笔画虬结的篆字。
“昆”。
风,再次吹过长街。
这一次,却带上了刺骨的寒意。
禁军将领死死地盯着那枚令牌,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当然识得。
京中百司,巡防、禁军、大理寺、刑部……凡是跟“案子”打交道的人,谁不识得这个字所代表的梦魇。
那是地狱的请柬。
“昆仑阁。”
陆渊替他说了出来,字句清晰。
“一群盘踞在阴暗角落,收钱卖命的江湖草莽。”
“本侯倒是想请教将军。”
陆渊的视线,从那枚令牌上,缓缓移到了禁军将领的脸上。
“什么时候,昆仑阁的案子,也归大理寺管了?”
这一问,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将领的心口。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里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陆渊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逼近一步。
“大理寺,乃天子诏狱,审的是窃国之贼,是谋逆之臣!”
“让大理寺去审一群见不得光的江湖耗子,岂不是脏了陛下的天牢,也堕了我大周朝廷的威严?”
他的音量陡然拔高。
“还是说……”
陆渊的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贴到那名将领的面前,字字诛心。
“在将军的眼中,我定国侯府为护卫皇子府而浴血奋战的忠勇家将,与这群江湖杀手,是一路货色?可以一同下到大理寺的大狱里去?”
“我……”禁军将领被这番话逼得连退两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