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者,正是那位面皮焦黄、眼神锐利的严御史,他身旁跟着略显富态、眼神游移的户部王主事。
两人端坐马上,神情肃穆,自带一股京城钦差的威严。
几乎同时,城西方向烟尘微起,数百名盔甲鲜明、刀枪耀眼的绿营兵士,在参将刘彪的率领下,列队而至。
虽未入城,却驻扎在城外视野开阔处,那森然杀气隔空传来,令人心悸。
萧景逸早已得报,他身穿钦差蟒袍,头戴乌纱,在顾青舟及一众苏州府主要官员的陪同下,亲自来到城门口迎接。
他面色平静,步履沉稳,仿佛昨夜那个在书房内苦思对策、承受巨大压力的人并非是他。
“下官萧景逸,恭迎严御史、王主事。
二位大人一路辛苦。”萧景逸率先拱手,礼仪周全,不卑不亢。
严御史翻身下马,动作略显僵硬,他打量了萧景逸一眼。
目光在其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片刻,才淡淡还礼:
“萧大人客气,奉旨办差,不敢言辛苦。”
语气冰冷,不带丝毫暖意。
王主事也连忙下马,笑容有些勉强地见礼。
寒暄几句,气氛依旧凝滞。
萧景逸目光转向城外的绿营兵,故作讶然:“严大人,王主事,这城外兵马……
可是二位大人带来的护卫?
似乎……人数多了些,甲胄也过于齐整了。”
严御史眉头一皱,看向刘彪的方向,冷哼一声:
“本官与王主事核查政务,何须如此阵仗?
那是绿营刘参将的人,说是奉上峰之命,‘协防地方,剿抚匪患’。”
他将“剿抚匪患”四个字咬得略重,带着明显的不满。
显然,他对刘彪这支兵马的出现及其“保护”的名义,也并非全然接受,甚至觉得受到了冒犯和监视。
萧景逸心中了然,曹永淳这是连调查组也一并算计在内。
既要借调查组打压自己,也要用绿营兵威慑调查组,迫使他们按照其设定的路线走。
他面上却露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
刘将军忠心王事,倒是辛苦了。
只是这大军压境,恐引起百姓不安。
还请刘将军务必约束部下,遵守律例,勿要惊扰地方才是。”
他这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了出去,既点明了绿营兵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也将“约束部下”的责任推给了刘彪。
远处马上的刘彪似乎听到了,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并未答话,态度倨傲。
严御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对刘彪的观感更差,他转向萧景逸,语气生硬:
“萧大人,闲言少叙。
我等奉旨核查江南新政及府库用度,还请大人行个方便,一应卷宗账目,需即刻调阅。”
“这是自然。”萧景逸侧身让路,“卷宗账目早已在府衙备齐,严大人、王主事,请。”
一行人移步苏州府衙。
气氛顿时变得更加紧张。
府衙大堂内,堆积如山的账册卷宗早已准备好。
严御史和王主事带来的随员立刻如同工蚁般扑了上去,开始逐页核查,眼神挑剔,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严御史本人则端坐主位,开始对萧景逸进行正式问询,问题尖锐而刻薄。
“萧大人,你推行这‘量化考成’,
将官吏政绩与钱粮刑名数据挂钩,岂非诱导官员急功近利,罔顾教化伦常?
此非圣贤治国之道!”严御史一上来就直指新政核心。
萧景逸早有准备,从容应答:
“严大人,治大国若烹小鲜,需掌握火候,亦需知晓食材几何。
数据并非目的,而是手段。
若无清晰数据,如何知晓官员是勤是惰?
政绩是实是虚?以往考核,多凭上官喜好、人情往来,导致庸碌者尸位素餐,实干者埋没无闻。
‘量化考成’正是为了打破此弊,使考核有据可依,激励实干,淘汰冗员。
至于教化伦常,本就是官员分内之责,若连基本政务都处理不好,空谈教化。
不过是空中楼阁。
下官以为,能令百姓安居乐业,仓廪充实,狱讼清明,便是最大的教化。”
他引经据典,又结合实际,将严御史的指责一一驳回。
严御史被他这番“实务论”噎得一时无语,脸色更加难看。
王主事则主要负责核查账目,他拿着一本账册,指着其中一项支出:
“萧大人,这笔用于设置‘风闻箱’及奖励举报者的款项,额度不小,且名目新颖,户部以往并无此例。
是否……有滥用公帑之嫌?”
萧景逸看向他,目光平静:“王主事,反腐肃贪,澄清吏治,是否朝廷要务?”
“自然是。”
“那么,投入些许资金,广开言路,鼓励百姓监督官吏,揪出蠹虫,避免更大损失,这笔账是否划算?
相较于某些官员动辄贪墨成千上万两,这点投入,可谓九牛一毛。
若因循守旧,固于旧例,而坐视贪腐横行,才是真正的辜负圣恩,浪费公帑!”
萧景逸语气渐重,目光锐利地看向王主事。
王主事被他看得心中一虚,额角见汗,嗫嚅着不敢再言。
调查组的核查极其严苛,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一会儿质疑某笔修桥款项的建材价格略高于市价(忽略了紧急采购和工程质量要求)。
一会儿又指责某位官员在推行新政时“态度强硬”,“有扰民之嫌”。
萧景逸始终保持着极大的耐心和克制,对所有质疑都给予有理有据的解释。
他让顾青舟将每一笔有争议的账目背后对应的工程明细、采购凭证、人员考绩等都准备得清清楚楚。
同时,他也暗中让人记录下调查组所有不合情理的要求和明显带有偏见的言论。
几天下来,调查组虽然在细节上找到了一些可以“说道”的地方。
但在萧景逸清廉自守、账目清晰、新政初见成效的事实面前。
始终无法找到能一击致命的重大过错。
严御史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感觉自己像是攥紧了拳头,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无处着力。
而城外的刘彪,也并未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