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高原的寒雾冻醒的。
8月9日的拉萨已经入秋,早晚温差被拉大了更多。电报上的行程,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要采访机务段,跟随六位驾驶员从拉萨开车到西安。
通过候车室检票口,刚进入站台,远远看见台墨绿色的东风内燃机车,司机多吉站在机车旁,工装外套了个反光的红马甲,朝我们挥了挥手。
“你好,多吉叔。”我上前握手,多吉有礼貌地点点头:“林记者,欢迎欢迎!你们先上车吧。”
他没有直接上车,而是跳下站台绕到了机车的另一面。
发现我们探出车窗看他,多吉一边检查一边笑着说:“林记者,这高原的早晨可比平原冷得多,车头也不像车厢里暖和,你俩可得把衣服穿厚点。”
“知道了,多吉叔。”我点点头,裹紧了冲锋衣,又拉了拉小白玛羽绒服的拉链。
多吉走向机车中部突然顿住,蹲下身,粗糙的指尖抚上一根银灰色的软管。
“怎么了?多吉叔?”我穿上反光红马甲,也打开车门下车,跳下站台绕到了多吉身边。
“没什么大事儿。”多吉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抹布,仔细擦干接口处的水珠:“扎西,拿防冻密封胶和扳手来。”
“知道了,师傅!”副司机扎西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立刻爬上机车,从工具柜里翻出了工具:“师傅,昨晚拉萨白天25度,夜间最低气温7度,是不是冻土返温密封件热胀冷缩松了?”
多吉点点头,熟练地用扳手拧开接口螺母,取出里面的密封垫:“青藏线的冻土是活的,白天太阳一晒就融,夜里一冷就冻,机车的密封件天天受这罪,最容易出问题。”
多吉的动作精准而娴熟,他在密封垫上均匀涂抹着防冻密封胶,吹了几口气后小心翼翼地装回接口,拧紧螺母。
“扎西,等你当正司机也是一样。这密封胶虽然是专门为高原研制的,能抗零下40度到零上60度的温差,但也得天天检查,咱们这个活儿啊,一点不能马虎。”多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扎西点了点头:“知道了,师傅。”
我忍不住问他:“多吉叔,您开了多少年车了?”
他咧嘴一笑:“从蒸汽机车开到内燃机,最开始担当西宁至格尔木段乘务,到06年格拉段铁路开通后跑拉萨至那曲,一直到现在30年了。”
“30年,真厉害!”我感叹说。
扎西在一旁补充:“师傅可是我们段里的活地图,拉萨到格尔木一千多公里,每一个隧道、每一座桥梁、每一段容易出问题的冻土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清晨7点整,列车鸣笛起程。
我和小白玛坐在驾驶室后排的观察位上,手里紧紧攥着采访本,笔尖已经提前拧开,随时准备记录。
机车缓缓驶出拉萨站,穿过堆龙德庆的河谷,窗外的景色从城市的轮廓逐渐变成辽阔的草原。
远处的雪山也像披了一层白纱,圣洁而遥远,青稞田泛着青绿色的光泽,藏式民居的屋顶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偶尔能看到放牧的藏族牧民挥着鞭子赶牛羊。
多吉稳稳地把控着操纵杆,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线路,左手不时调整着油门,右手轻轻搭在制动阀上,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仪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跳动着,燃油量、制动压力、氧气浓度,每一项都在正常范围之内。
“跑天路,最重要的就是稳和细。”多吉观察着仪表:“冻土区的线路变化快,可能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因为融沉出现微小的起伏,制动要是不及时就容易出危险。”
他的话音刚落,操纵台上的制动反馈指示灯突然闪烁了一下,伴随着轻微的迟滞感。
我明显感觉到列车的制动响应慢了半拍,多吉眼神一凛,果断松开油门,右手轻轻拉动制动阀,同时注视着风压表:“小林,扎西,你们看,这就来了。”
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风压表的指针从600kPa轻微晃动了一下,虽然波动不大,却逃不过多吉的眼睛。
多吉沉声说:“扎西,正常汇报。”
“知道了,师傅。”扎西拿起对讲机:“拉萨调度中心,T246次列车运行至堆龙德庆段K32+500处,制动反馈迟滞0.1秒,请求保持当前速度运行。”
调度中心很快回复同意。
多吉缓缓调整着风压,语气平静却坚定:“国家把铁轨铺到雪域,又给我们最好的机车,这点隐患不算啥,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这个我明白,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多吉认真是对的,高原上冻土夜间冻上白天化开,钢轨路基每天都在变化,一点的掉以轻心都会酿成大祸。
列车继续前行,穿过一个个隧道,可能是汉语不够利索,多吉偶尔会和扎西用藏语交流几句,大多是关于线路状况和仪表数据的核对,小白玛飞速地在纸上写着,我也听不懂,只能静静的看着前方。
中途停靠当雄站时,只有十分钟的停车时间,多吉开门下车跳下站台,快步走到制动软管接口处,蹲下身再次检查。
“密封胶起作用了,但还是要警惕。”他上车后对扎西说,“到了那曲,一定要跟接班的司机说清楚这个情况。”
上午10点15分,列车缓缓驶入那曲站。那曲是藏北重镇,海拔4513米,比拉萨又高了近900米。
车窗外的景色变得愈发苍茫,草原上的风卷起尘土,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寒雾比拉萨更浓。
接班司机洛桑和副司机平措早已在站台上等候,二人也是藏族司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脸上都带着憨厚的笑容,手里紧紧攥着交接本。
多吉和扎西下车后,第一时间将我介绍给了二人,而后和我握手说:“林记者,我们只能陪你到这了。”
多吉将一张写有“制动软管需重点复查,K32+500处曾出现0.1秒迟滞”的便签递给洛桑,又用藏语详细交代着车况。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制动阀的位置,重点指了指那张便签纸:“洛桑,那曲到格尔木路段海拔高,天气多变,尤其是唐古拉山附近强对流天气多,一定要盯紧风压表,制动有任何异常都要及时处理。”
洛桑点点头,接过交接本认真记录着:“老哥,每次交接都是这套话,我都能背下来了,你放心吧,我们肯定注意!”
“你这小子!还嫌我烦呐?”
两人用藏语交流了许久,语气严肃而认真,偶尔夹杂着几句汉语,确保对方完全理解。
我站在一旁,虽然听不懂藏语,但能从他们的眼神和手势里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传承。
洛桑笑着打招呼:“你好,林记者。我和平措陪你们从那曲到西宁,上车吧!我不像那个老古板一样话少,汉语都说不明白,你有什么就可以问。”
站台上,多吉憨厚地笑了笑:“臭小子!说谁老古板?”
“那洛桑哥,我就不客气了,希望不要打扰到你。”嘴上这么说,但我也知道不能频繁地和司机说话,只能问关键信息,车里载着几百名旅客,不能让驾驶员分心,我只是记录就好。
洛桑将头探出站台一侧车窗,副司机平措打开车门向后边看,二人接到那曲站助理值班员李磊发车手信号后,同时比了一下手势,喇叭给了个长声,列车缓缓启动驶出了站台。
路过李磊他们时,我还和他挥了挥手。
安多站助理值班员李磊、客运主任拉姆、客运值班员秦昌峰看见我时候还挺惊讶的,估计是没想到以这个方式再次遇见了。
老话讲得好,隔街不下雨。车刚开出安多没多久就听见天空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原本灰蒙蒙的天空也突然被乌云笼罩,狂风呼啸着刮过机车,卷起地上的沙石“啪啪”的打在机车玻璃上。
“要下冰雹了。”洛桑语气凝重地说,“这个季节的藏北草原的天气就像女人的脸一样,说变就变。”
又过了几分钟,天空开始落下零星的冰粒,打在玻璃上清脆作响。
副司机平措赶紧拿来两件雨衣。
我有些疑惑地问:“平措,我们都在车里工作,你拿雨衣干嘛呀?”
平措看了眼洛桑:“师傅说,这种天气容易下冰雹,一会儿要是雨刷器被砸坏,还得手动清理。”
“哦!”我笑了笑:“那给我一件吧,我也不能总在这儿坐着呀。”
“这……”平措决定不了什么,转头看了眼洛桑:“师傅,这个能不能……”
“给他吧,小道消息我都打听了,林记者是个硬汉子,之前采访的单位他始终跟着一线。”洛桑目光盯着前方,不敢有一丝懈怠。
平措这才把那件雨衣给我,别说,我的心情既忐忑又期待,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在高原上遇到冰雹天气,更别说还要在这种天气里跟随列车前行了。
列车刚过旗吾玛站冰雹就砸了下来,雨刷器飞速摆动,玻璃上很快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白点,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洛桑平措紧紧握着操纵杆,双眼死死盯着前方,右手始终放在制动阀上,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降速至40公里/小时!”洛桑按下对讲机,向调度中心申请降速,“能见度太低,不能再快了!”
调度中心又是回复同意。
香香河站停的时候,洛桑让平措下车用热毛巾敷在制动管路接口处:“低温让管路收缩了,用热毛巾敷一敷,能缓解一下密封件的压力。”
“知道了,师傅。”平措立刻行动起来。
我和平措下车,平措用热毛巾裹住制动软管接口,我凑过去帮忙举着灯,能清晰地看到接口处的密封垫在低温下微微收缩,虽然没有出现渗漏,但平措依旧眉头紧锁。
冰雹越下越大,平措不停地用抹布擦拭着驾驶室里面的玻璃,试图让洛桑的视线更清晰一些,嘴里也不时喊着:“左前方30米无障碍物!”
就在这时,操纵台上的风压表指针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从600kPa骤降至580kPa,制动反馈明显延迟。
“密封件可能受冰雹撞击和温差影响,渗漏加剧了。”洛桑很沉稳,立刻用对讲机呼叫调度:“那曲调度中心,T246次列车运行至底吾玛K675+300处,制动反馈延迟0.2秒,风压下降,请求继续降速至每小时30公里。”
调度中心再次回复同意。
冰雹裹挟着沙石砸击机车,雨刷器已经不堪重负,前方线路几乎隐没在白茫茫的冰雹幕中,只能隐约看到铁轨的轮廓。
我好奇地问了一句:“洛桑大哥,天气状况都这样了,调度中心为什么不说在底吾玛车站停靠,等待冰雹过去再开呢?”
“兄弟,你想得太简单了。”洛桑目光盯着前方:“冻土上停车容易陷轨,一旦列车滞留,那后果不堪设想。除了特殊情况没办法,否则,是要继续开下去的。”
话音刚落,洛桑突然驾驶室的车窗,寒风夹杂着冰雹瞬间灌了进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只见洛桑做出个我想都没想过的动作,他竟然江头探出了车,眯着眼睛观察轨道状况,冰冷的冰雹砸在他的脸上、头上,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时不时调整着制动阀。
“洛桑哥,雨衣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