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绫蹑手蹑脚回去,发现她住的那间厢房竟然是开着的。小心翼翼进去一看,宁玉已经醒了,坐在那里,仿佛就是在等她。
但侍女却惊讶地道:“你没在屋里睡啊?”
裴绫只得将昨夜醉酒、被反锁在外、宿在邹岐院中的事低声说了一遍。话音未落,宁玉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是奴婢半夜起身,见门没关严实,顺手就给闩上了…谁知竟把您和将军锁在外头了。”
她眼波一转:“这可真是…弄巧成拙了。”
裴绫知道宁玉的性子,从小跟在她身边,就喜欢捕风捉影,拿促狭的话打趣人。昨天邹玥又当众那么说,这段时间她肯定都要拿这件事取笑自己了。
不过叫她知道也并不要紧,毕竟身边再无比她更亲近的人了。裴绫只由她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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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热热闹闹,时间就过得飞快。
邹玥好几次嚷着要上街看花灯,邹岐都未阻拦。因为上次上街对对子惹得几人不快的那件事,裴绫和邹玥都自觉收敛,略逛一逛,瞧个新鲜便回,绝不流连。其他时候,在小院里伴着邹玥的笑语度日,日子倒也充实。不觉间,就到了正月十五,年算是过完了。
只是裴绫总觉得,邹岐有些不对。
虽然从前他也不是那种无事献殷勤的人,但她也能感觉到,他怕她在府中多心,许多时候还是给予了很多照拂;但如今的客气,竟然好似有一种刻意回避的冷漠感。
譬如看灯那日,邹玥和宁玉脚步快走在前面,她跟邹岐走在后面,全程都是她找些话说也罢了,但走着走着,她被什么绊了个趔趄,邹岐竟然扶都不扶,只是问了句“没事吧”,还是宁玉听见动静转回头,过来搀了她一把。
元宵之后,邹岐便着手收拾准备返回军营,小蔷小芍也又要随之去驿站替她。
裴绫想着好几日都没和邹岐说上话了,走的时候他肯定会来打招呼,她好趁机再当面叮嘱“南景若有消息,务必即刻接她”。因为想着,过年便是一道坎,一开春,冰雪消融道路通畅,宫中也该忙完繁琐仪典,无论如何,遣使团接她的事,一定会提上日程了。
然而邹岐一直到离去都未在这边出现过,听邹玥说,他径直从正门就走了。
随之,欢声笑语了半个月的小院又落了锁。
几天之后,从热闹中平静下来的裴绫又一次摸出自己枕头下那本书。
但这次,看着看着,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他这般回避,莫非是因她醉酒那夜,当真说了什么不堪的话,或做了什么失仪的举动,冒犯了他...
她盯着书上的文字,感受到身上绵绵的痒意,再想起那个梦...
这个猜测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因为这念头不得求证,而本打算说的嘱咐也没能出口,裴绫心里一直憋闷着一片不安和惶惑。但她也毫无办法,只能尽力压下,面上仍然跟以前一样,陪着邹玥一起打发时间。
邹玥自新年得了她那枚香囊,便一时兴起要学刺绣。
她于女红上甚是生疏,于绘画却颇有天赋,尚未动针,就先铺开纸墨,画了一堆繁复的花鸟虫鱼。
裴绫:“圆圆真厉害,画得这样好,但若是要绣,恐怕还是太复杂了些吧?不如你再想些简单的图案,橘子柿子什么的。”
邹玥咬着笔杆,凝神想了片刻,眸子一亮:“有了!”
她提笔蘸墨,“上回文绍哥哥只得了个素面香囊,我绣这个给他!”
裴绫凑近一看,只见寥寥数笔,几只圆鼓鼓的饺子便跃然纸上。
她不禁莞尔,赞道:“这个很好。”
得了鼓励,邹玥兴致勃勃穿针引线,对着画样比划起来。
望着少女明亮的侧脸,裴绫心下一软。邹玥不过十四,正是情窦初开之时,心底的欢喜明晃晃的,藏不住,似乎此刻就没有半分忧虑,未来也尽在企盼之中。
然而自己与她一般大时,从来没有,也无法有怀有如此“少女心事”的时刻。
那时她初入北化宫廷,四殿下褚谕南下为质不久,新帝登基,徐后正位中宫。她这个南景来的“公主”,便立刻被徐后接到身边,美其名曰亲自教养,实则成了她失去幼子后,满心痛楚现成的宣泄对象。
徐后一次生辰时,有人献上一副前朝名家的《瑶台仙鹤图》。众命妇贵女在她宫中围着赏玩,交口称赞。正一片和乐时,徐后身边一个得宠的侄女忽然笑道:
“画是极好的,只是纸帛终究易损。听闻姑母身边这位小裴娘子,一手刺绣功夫出神入化,何不让她将此画绣成屏风?那才真是流传千古的雅事呢!”
此言一出,满座皆称妙极。那些或审视、或带着微妙恶意的目光,瞬间都落到了垂首侍立的裴绫身上。
徐后抚着指尖的护甲,头也不抬,唇角含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你既得了这般夸赞,想必是真有本事的。那这屏风,便由你独自完成吧,旁人我不放心。”
这之后以此为由,裴绫就被禁闭在一间狭小的偏房内,一步也不得出去。身边多了几个又冷又凶的嬷嬷看着她,如看管囚犯般地看她一举一动。宁玉见她熬得两眼鳏鳏,悄悄趁嬷嬷换班来替她,立刻就被抓着打了手板。
不知多少个日夜过去了,指尖终被刺得血点斑斑,她却哭也不敢哭。因为有一回她忍不住掉了眼泪,掉在一片才绣好的山峰上,嬷嬷便将绣绷夺过,拿剪子将那片丝线尽数拆毁,说:“裴娘子若再染污了绣品,便重头再绣过以表对娘娘的孝心吧。”
呈上去那日,裴绫已经做好了被徐后百般挑剔、下令重绣的准备,好在徐后对这种折磨似乎也已厌倦,只随意瞥了一眼,说了句“南边的绣法,还是太小家子气”,就叫人丢进了库房。
好在这一切并未磨灭她对刺绣本来的喜爱,甚至让她的手艺愈发的精进。她如今偶然忆起,只觉得淡淡的激不起什么波澜。
但是后来嫁了褚谅,他说什么都不肯让她碰一下针线;此番为邹玥再度拾起,还是这五年来头一遭。
听咚一声响,裴绫回神。转头一看,邹玥手里的绣绷歪在膝上,人已靠在椅背上,头一点一点地睡着了。
裴绫不由失笑,拿过一件外衫为她披上,又拾起那绣绷,抬手习惯性地就给上头几个歪歪扭扭线脚混乱的“饺子”补了两针。然而,念及这是她要亲手做了送给她的文绍哥哥的,裴绫又将东西放下了。
“娘子,这么多年没绣过了,现在又把这个劳神的爱好捡回来了?”宁玉端着热茶,在桌上放下两杯。
裴绫去碰茶盏时,不觉瞄了一眼自己光洁的指尖,轻声道:
“如今不过是随心绣着玩,不为取悦谁,也不为应付差事,怎会劳神?”
“而且送出去,圆圆他们是真心欢喜。有人这样喜欢我做的东西,我便也觉得…很开心。”
“倒也是,不像娘子从前绣那么些东西,最后大半都拿来送给我了。”宁玉随口一搭话。
宁玉说得没错。褚谅不许她碰针线,几乎是到了种固执的地步,即使她很想做点什么让他贴身带着,他也坚决不许;而更早以前,在昇京的岁月里,这个爱好也多半是她一个人的自娱自乐。
那时,如今的父皇还是个安闲富贵的亲王,她是府中唯一的孩子,物质上是受尽纵容,绫罗珠宝,从不短缺。
可父王的心思多半寄情于山水之间,或是流连在各位姬妾的院中,留给她的,永远是匆匆来去的身影和一句“喜欢什么,自己去账上支”。
她还小的时候,刚在刺绣上入了门,立刻就极尽细心地绣了一个松鹤延年香袋为父王贺寿,他接过,赞了句“我儿有心”,挥手就把皇上才赐他的南海珍珠全赏了她,也不论她一个小童是否用得上。宴席上众人都夸她慧心巧思,是王爷的小棉袄,但裴绫分明看见,那香袋被他随手搁置,此后也从未见他佩戴过。
裴绫自小就是母妃亲自照料成长。母妃待她是极好的,几乎日日将她带在身边。可母妃的温柔里总是有种若有若无的焦虑。
她若在诗书上多用些功,母妃便展颜;若她捧着绣绷时间长了些,母妃便会蹙眉,劝诫她:“你父王没有儿子,你是长女,若能像男儿一般多用心于学问经纶,你父王自然会更加看重你,日后若有了弟弟妹妹,你也可尽教导之责。这些针线玩意儿,自有绣娘操心,实非你这等身份该沉溺的。”
裴绫很听话地答应了母妃的这番教导,也不敢再说什么绣了东西要送给她和父王的话了。此后她自然是在“男儿的学问经纶”上下了许多功夫,就连那时候执意要学剑,也因为是一样的缘由。
这些记忆,早已像积压在箱底多年、被遗忘了花样的旧锦缎,她自己想来也觉得模糊到恍若隔世。
十一岁时,父王终于得了个儿子。自那以后,这些劝诫她自然也都不必再听,也无人絮叨了。她的郡主生活,变得更加无人约束,也无人问津。不过没过几年,北上的旨意就传来了。
“娘子不觉得,如今这样的日子其实也很好么?您看邹小姐,多无忧无虑,要是就像如今这样一辈子,娘子愿不愿意?”
宁玉坐她身畔,再次状似无意地说了句。
裴绫轻轻放下茶盏,眼光离开上下浮动的茶叶,再聚起来。
“好是好,但我的身份,注定过不了这样的生活。镜花水月,不能拥有的东西,若生了拥有的妄念,只能是平添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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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就如此打发到了二月中旬。
满院残枝落叶早已扫尽,草木新一茬嫩芽也在茁壮萌发,虽然偶尔还觉得春寒料峭要裹紧冬衣,但一旦日头晒在人身上,又不得不把厚重衣裳脱下来。
随着天气越发暖和,裴绫心底的焦躁与不安却也愈发不受控制地滋长。邹岐一去月余,杳无音信,她期盼的南景消息,更是石沉大海。
这日,她与邹玥在院中晒太阳。她终是忍不住,状似随意地问倚在躺椅上的邹玥:“圆圆,你哥哥走时,可说过何时回来?”
邹玥眯着眼,懒洋洋的:“哥哥只说他这段时间军务繁忙。”
“军务繁忙?”裴绫蹙起眉。
“如今天下太平,边境安宁,他们军营里…能忙些什么呢?上次我们上街,市井间也是一派祥和。”
邹玥终于抬起头,眨了眨眼,一脸茫然:“那我也不知道了。哥哥这些事,向来不与我细说,我也听不懂。”
裴绫没有追问,目光投向那一堵高大的围墙,默然了几息,忽然想到了什么——
那个清晨,在邹岐书房外,隐约听到他与文绍提及“褚谕”,以及他当时迅速扣在桌上的文书,似乎规制严整,并不像是寻常的书信。
难道…他这么久不归,真是去筹备接褚谕回国之事?
若果真如此,两国交涉,使团往来,那通往南景的道路必然早已畅通无阻…
可道路既已畅通,为何迟迟无人来接她?
而且,恰恰就是从那个清晨开始,邹岐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变得疏离而回避。
裴绫坐直了身子。
她终于有了一点感觉:事情不对。
她开始把这一切的一切进行回想,从那个混乱的清晨在马上醒来,发现自己被邹岐带出军营开始。
他说,是因为苍东冻雨,官道冰封,使团延误。
可望州与苍东毗邻,她在此住了这些时日,天气一直晴好,连一场像样的雨雪都未曾见过。纵有山川阻隔,气候差异,又怎会如此悬殊?
裴绫在温暖的春光下打了个哆嗦,蓦然站起身,不管身后邹玥疑惑的呼唤,快步径直走回厢房。
“宁玉,”裴绫直奔宁玉屋里,“把那封信拿出来,快点!”
宁玉被她突如其来的要求惊诧了一下,一面推她坐下,一面问:“什么信?”
“就是,说苍东冻雨的那封信!”
宁玉看着她迟疑了几息,终是进卧房把信拿了出来,交给裴绫:“娘子怎么忽然又要看呢?”
裴绫一把接过,立刻把信倒出来。宁玉在一旁失笑:“你我都看过多少回了,字句、印鉴都无纰漏,还能看出什么花样来?娘子还是把信拿给我收起来吧。”
裴绫抿着唇只顾低头,一动不动地看,忽然,惊呼了一声:“啊!”
“你看!这两张信纸的色泽,是不是略有差异?”
宁玉凑近瞥了一眼,随即趁她不注意,蓦地将那两页纸从裴绫手中抽走,叠好塞回信封:
“娘子是眼花了。同样的官笺,能有什么色差?您就是思虑太重。”
裴绫急了,抓住宁玉的手腕,把自己关于褚谕、道路、邹岐反常态度的重重疑虑尽数一口气说了出来。
宁玉听罢,沉默一瞬,随即又做出了那副笑容:
“娘子,奴婢发现,将军不在府中,你就焦躁不得安宁,等他回来,你是不是就安心了?”
裴绫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你为什么最近老是说这些话??”
她把信往桌子上一拍,眼圈瞬间红了:
“你…以前你是是最机灵的,我们在宫中如履薄冰,哪一回不是你在一旁提点我、陪我看清局势?我们主仆二人,是战战兢兢相互扶持着好不容易熬了过来,可现在呢?现在你为什么只会说这些不痛不痒的风凉话!”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哽咽起来:“我是真的害怕…我怕这一切要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你我哪里还有什么将来?生死前程,不就全捏在他一人手心里了吗…”
宁玉慌忙坐到她身边,轻拍她的背,语气满是懊悔:
“娘子别哭,是奴婢错了,奴婢不会说话,再也不胡说了!”
她抽出帕子为裴绫拭泪,声音放得更柔:“只是将军人没回来,咱们在这儿胡思乱想,除了徒增烦恼,又能如何呢?退一万步讲,邹将军若真有歹意,当初将您从营中带出时,便可为所欲为,何须等到今日,还让您与邹小姐这般安然相处?”
“娘子,这事虽透着古怪,可奴婢这心里就是觉得,邹将军绝不会害您。您信我,也…信他一回,好不好?”
裴绫埋着头,肩头轻轻抽动了几下。忽然,她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
“好。我知道了。”她竟真的止住了哭泣。
“确实,是我想得太多,自寻烦恼了。”
她对宁玉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就踏实多了。宁玉,幸好有你在我身边开解,不然…我怕是真要钻了牛角尖,把自己逼疯了。”
“心里踏实就对了。奴婢会一直陪着你的。”
宁玉宽慰了她许久,终是被她找了个理由打发出去了。
侍女走后,裴绫盯着这处她睡了几个月的卧房,熟悉的床榻、妆台、桌椅,忽然感觉浑身发起冷来。
她现在好像终于意识到,这个家里所有人,邹岐、邹玥、甚至是宁玉和文绍,他们所有人,都像是站在同一个圈中,唯有她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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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被隔绝在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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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了,邹岐依然没回来。这些日子,裴绫总是望着隔在两个院子之间的高墙。
她感觉已经没有任何别的办法能缓解自己心里的不安了。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既然邹岐不回来,那么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去他房里亲眼看个究竟——那封关于褚谕的文书,或者其他任何和真相哪怕只有一丝关联的线索。
裴绫甚至在想,她要不然也从墙这边的树上爬上去,翻到墙那边去。可是这当然是拙劣不可行的,且不说她有没有那样的身手,单是闹出动静来,也完全无法收场。
急躁的心情越来越密。
直到有一日。
这日,一早裴绫迷迷糊糊醒了,身旁就没见到邹玥。她如今越来越贪睡,只当小姑娘起得早,便未在意。结果等到起床后,巳时都过了一半,院中依旧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邹玥逗弄阿黄的嬉笑声。
裴绫一边唤着“圆圆”,一边满院子地转,结果半个邹玥的人影都没见着。
寻到院子最深处,正在着急时,忽闻吱呀一声轻响——那扇通往主院的、终日紧锁的门,竟从那边被推开了一道缝。
裴绫站在树后面,看见邹玥轻轻拉开门,小心地探头。
“圆圆?”
“哇!”正背着身子关门的邹玥被吓了一跳,结巴了,“裴…裴娘子。”
如此被抓了个现行,不消裴绫问,邹玥一下什么都招了:
“我不是故意藏哥哥钥匙的!只是…只是有时被关在这里实在太闷了,过年时我才偷偷从他院里摸来这把备用的…我这些天就从那边大门溜出去过一次,买了包糖糕就赶紧回来了!裴娘子,你千万别告诉他...”
裴绫看着少女满眼做错事的心虚与恳求,心底一阵激动。
但她仍放缓声音:“啊...我怎会告诉他呢,都因为我你才要陪我关在这里面...你放心,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我连宁玉也不说。”
她顿了顿,又故作担忧地叮嘱:“只是圆圆,钥匙你务必收好。若要出去,定要带上可靠的仆人,千万别独自一人,一个女孩子家,多危险啊。”
邹玥感激涕零:“呜呜…裴娘子,你真好!”
裴绫看着她将那串钥匙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身荷包,收得妥妥帖帖。
二人心照不宣,如常地同吃同睡。然而几日后,邹玥终于是扭扭捏捏地蹭到裴绫身边,说城里新来了戏班,她想溜出去看一整天,问她要不要同去。
“我就不去了。你哥哥既有吩咐,我不好私自外出。你独自一人定要当心,莫往人多杂乱处去。”
邹玥忙不迭点头,又央求道:“那娘子定要帮我瞒着小莲她们!”
“一定。”
裴绫原本想,实在不行,她就要做一回梁上君子了,幸而邹玥并没有忍耐几天。
她顺势接过话,语气无比自然:“你既要出去玩一整日,带着钥匙反倒累赘,若是不慎遗失更是麻烦。不如暂且交由我保管,我也好替你遮掩。”
邹玥毫不犹豫地掏出荷包,对裴绫又抱又亲的,满口答应。
裴绫握紧手中沉甸甸、冰凉凉的钥匙,看着邹玥身影闪入小门中不见了。
她一直在屋里默默等到午后,直到小莲和宁玉都去歇午觉了。
时机到了。
她轻手轻脚地、熟稔地穿过了那道门,踩过石板路,穿过游廊。
手上的钥匙串在一串,有两把,大的那把已经用来开过围墙门锁了。
裴绫来到邹岐住的、门户紧闭的小院前,心里默默祈祷:一定要是这把钥匙。
嘎吱,随钥匙转动,院门开了。
裴绫缓了缓呼吸。
眼前小院跟那日仍是一样,干干净净。只是梅花已经全都谢了,长出了新叶。
裴绫无暇多看,径直就去推书房的门。
然而,纹丝不动。
裴绫的心一瞬沉了下去。
竟还有一道锁。她早该想到,不会如此顺利。
但是,若心中无鬼,何须防范至此?
裴绫不禁又心跳加速起来。
她不死心,试着转向那道卧房的门。虽然那天看满屋里几乎没摆着什么东西,但说不定都在柜子里。
她手按着门板,重重一推。
居然没锁!
裴绫再次深呼吸几口气,悄然跨进了门槛。
她目光快速扫过整个房间,最后定格在那个靠墙而立的五斗橱上——这是最有可能存放重要物品的地方了。橱顶的瓷瓶里,那几根枯枝依旧突兀地插着,无人清理。
她走过去,轻轻拉开第一个抽屉。
然而,里头全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
裴绫失望地关上,又拉第二个,仍是衣物;第三个,终于换了物件——但仔细一看,只是几枚玉质摆件和未使用的印章。
直到第四个抽屉被拉开。
映入眼帘的,竟是白花花叠起的一堆信封。
裴绫呼吸一紧,蹲下来。
可凑近,她仔细对着微弱的日光看明白了字迹,那每一封信封上都写的是“兄长亲启小妹玥谨上”。
全是邹玥给邹岐去的家书。
裴绫不死心,将那些信封一个一个拆开,但是,每张信纸上除了邹玥娟秀的字迹,写满了如何思念哥哥,没有任何别的她想知道的信息。
巨大的失望。
最后一个抽屉上有锁,她打不开。她一无所获。
她木然地将信件一一装回,塞进抽屉,心灰意冷之下,带着一股无名火,将抽屉重重地一摔。
然而这一摔,随着咣当一声,柜上的花瓶被震得晃了晃,一下就坠下来。
裴绫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扑过去,手忙脚乱地用双手和身体去接。
瓷瓶被她的小腹抵在柜子上。
她长舒一口气,还好没碎。
裴绫小心将花瓶斜斜抱起来,正准备把那两根莫名其妙的枯枝插好,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却听,叮当一声,花瓶里掉出来一个东西。
竟然是一把钥匙。
裴绫小心翼翼地从地上将钥匙捡起。看了一会,然后,试探着将它对准了最后一个抽屉上那把小锁。
有些不好拧,她狠心一用力。
咔哒。
轻轻一声清晰的脆响,在她耳朵里如同惊雷。
裴绫屏住呼吸,把锁取下来,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拉开了抽屉。
然后,她瞳孔骤缩,整个人彻底僵在了原地。
缓了几息之后,裴绫才伸着抖抖索索的手去翻。没翻几下,很快,她后退几步,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那全是她的东西。
她早年遗落的一对珍珠耳坠,她和褚谅成婚时戴过的凤钗,她那日在溪水边,为邹岐上药后擦过他的血和她的泪的手帕...
除无可计数的杂物之外,最上面有一张字条,似乎才随手放上去,上用工整的小楷写:
肩,一尺一寸二分;腰,一尺八寸四分;袖长,一尺六寸三分...
那是她的身量尺寸。
以及,柜子更深处,还有一小堆软软的丝织品。
水红的,杏色的,桃色的,细纱的,织锦的,软缎的,并蒂同心的,鸳鸯戏水的。并没有妥帖地叠好,胡乱重在一起,有些皱皱的,像经常被取出来又放进去的样子。
那是她的小衣。